袁崇煥見他三人焦急無狀的模樣,淡淡一笑,揮手道:“本直,不必多言,迴去即刻啟程。”說罷帶眾人迴營。走到半路,程本直忽然一拍手掌道:“大妙!實在妙極!”


    汪翥內心本來瞧他不起,又見他突發癲狂一般,隻作未聞,全不理會。林翔鳳忍不住問道:“妙在哪裏?”


    “我明白了督師的用意。果然高妙!”


    “什麽用意?”


    “不過是教毛文龍放心罷了。”


    汪翥、林翔鳳聽得如墜雲霧,還要再問,看見旅順遊擊毛永義笑吟吟迎了上來,急忙住口收聲。


    “督師,我義父到了。”


    “哦―”袁崇煥縱目向山下望去,見海上無數的戰船揚帆而來,急忙迴到虎頭大船上。不久,那些戰船都停靠在岸邊,毛文龍身穿禦賜的大紅蟒衣站立船頭,向虎頭大船上張望,二十多員戰將跟隨左右。毛文龍是浙江仁和人,身材卻是江南人少有的高大。他年輕時浪跡江湖,一度靠算卦測字為生,後來到遼東投效總兵李成梁,先後在袁應泰、王化貞手下當差,做了一個小小的遊擊。廣寧大戰,明軍無不望風而潰,毛文龍隻率九十八人渡過鴨綠江襲取了鎮江,召集流亡,鎮守皮島,擢升為總兵,累加至左都督,掛平遼將軍印,開衙建鎮,天啟皇帝授了他一把尚方寶劍,竟成了威震一方的大帥。皮島正處鴨綠江口,是海運往來的必經之路,毛文龍以地利之便,征收商船通行稅銀,販賣人參、貂皮,收獲頗豐。有了大把的銀子,他便四處打點,漸漸成了手眼通天的人物,每年光是派人給朝廷要員的冰炭敬不下十幾萬兩銀子,送與魏忠賢、崔呈秀等人三節兩壽的花紅水禮更是無數。魏忠賢失勢自縊,他又想方設法地尋找新的靠山,但他又極精明,看不清風向時,便遍撒銀子,既給錢謙益,又給溫體仁、周延儒,兩邊誰也不得罪,避免卷入朝廷黨爭。他對袁崇煥早有耳聞,卻一直沒見過麵。袁崇煥起用迴到遼東,想起當年寧錦大戰時沒有聽從他的號令,自背後偷襲後金,援手祖大壽,解去錦州之圍,心頭惴惴不安,每每想起,如芒在背,害怕舊事重提,與自己過不去,尋機報複,便到寧遠拜會,探探虛實。見袁崇煥其貌不揚,身材短小,但縱論天下,韜略深蘊,暗覺當世無人可與他爭鋒,更覺不安。果然不久袁崇煥下令封海,所有商船必須轉到寧遠領取出海公文,並一改軍餉由戶部解發的慣例,轉為由寧遠解發。毛文龍暗自驚歎,袁蠻子這招實在厲害,似是攔喉一刀,難以抵擋,娘的!將老子逼得急了,便投了後金。咬牙發狠卻無可奈何,上折子給皇上也不見動靜,隻得苦苦支撐,好在以往的積蓄尚多,但這口氣實在難以下咽,時刻提防著袁崇再有什麽計謀。他在皮島至寧遠沿途派了不少眼線,打探寧遠的一舉一動。此次袁崇煥要來島山相會,他暗命義子毛永義聯絡尹繼阿半路截殺,自己在皮島坐觀風色,靜候消息。誰知他二人辦事無功,一擊失利,袁崇煥毫發無傷,帶領三十八艘戰船兩千人馬已到島山,心下不由躊躇,去與不去左右為難。正在猶豫,毛永義飛鴿傳書說袁崇煥恐後金人自水路偷襲,遣迴了二十八艘戰船和一幹人馬,他心裏冷笑道:袁蠻子,我再不去赴會,終不成教你小覷了。他在船上,遠遠望見隻有幾艘大船停在海邊,虎頭朱紅樓船上高掛著大纛旗,獵獵作響,暗暗喝彩道:袁崇煥果然好膽色。


    袁崇煥高坐在虎頭大船上,見船隊先後靠了岸,甫一停穩,毛文龍搖擺著下來,後麵二十多員戰將緊緊跟隨,幾十個軍卒抬著許多幣帛酒肴,朝虎頭船而來。不等旗牌官張國柄稟報,毛文龍剛剛登上船頭,袁崇煥起身笑道:“貴鎮來得好快呀!”


    毛文龍上前施禮道:“卑職本算計著先到此迎候督師,可是海上風浪大,來得遲了,實在失禮,有罪有罪!”一揮手命人獻上禮帖三封和三桌筵席。


    袁崇煥知道他有意拖延時日,不敢貿然輕身而來,也不說破,淡然道:“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隻是誰都不是神仙,難免算計錯了。”俯身一攔,隻受了半禮,命人置了座,分上下坐了,笑道:“貴鎮名震邊陲,不用說朝廷多有嘉許,就是朝鮮、後金提起來,哪個不敬畏?東江自你建牙開府,已成重鎮,本部院早想來看看,一時不得其閑,歲月蹉跎,今日才嚐宿願。”


    “督師過譽。東江地處偏僻,彈丸之地,能有什麽作為?”


    “貴鎮何必妄自菲薄?皇上屢有旨意嘉許你孤撐海上,數年苦心,切不可辜負了聖恩。”


    毛文龍淒涼一笑,歎道:“皇上天恩,本鎮豈會不思報效?當年督師未到遼東時,曾放言:給我軍馬錢糧,我一人守此足矣。督師如此豪言,卑職頗有同感。倘若東江糧餉軍馬充足,夷奴來犯,正可乘機掃蕩巢穴,一舉建功。隻是卑職孤處天涯,遼東多年以來經撫不和,疲於應付,動遭掣肘,白白坐失了許多的機會。督師起複,卑職不勝欣喜,正想在督師麾下建功立業,也不枉了此生,但風傳拘於海禁令,糧餉解發日漸遲緩,近兩月竟成拖欠,實在難以為繼,還談什麽殺敵報國?”


    袁崇煥憤然作色道:“文臣不肯體恤武官,是多年已成的陋習,稍不如意,便背地裏告你的黑狀,捕風捉影,肆意中傷。本部院也聽說了戶部派員到東江核查軍餉,這些京官平日清閑慣了,哪裏知道什麽邊地之苦?”他停下來,看著毛文龍,語調一轉,有些低沉地說道:“糧餉一事,戶部核查兵員之數偏少,解發自然不足,本部院已給皇上遞了急折,戶部奉旨補發十萬兩軍餉到寧遠,本部院已隨船帶來,即可交付於你。你可放心,今後糧餉必當按時足額解發,戶部、兵部不敢再有刁難。”


    “有督師這句話,卑職安心多了。本鎮替東江數萬將士磕頭了。”說著掃視身旁的將士一眼,那些將士急忙跟著屈膝,黑壓壓地跪倒了一片。


    袁崇煥雙手將毛文龍扶起道:“快起來!此乃本部院份內之事,何需多禮。”便在船上擺開筵席,寧遠、東江眾將都依次坐了吃酒,幾杯酒下肚,漸漸說笑起來,言談甚歡。袁崇煥本不喜東北的烈酒,臉上已然著色,趁著酒興拉住毛文龍的手道:“遼東海外,隻有你我二人,務必同心共濟,方能成功。我經曆艱險來到島山,意在商議進取。東西夾擊,複遼大計,在此一舉。我有一個良方,隻不知生病的人肯不肯吃這一帖藥?”


    毛文龍酒量頗豪,舉碗飲了,含糊道:“卑職在遼東出生入死二十餘年,單是在海上孤島也有八年,雖說也立了幾次微末的功勞,但卻屢次遭受讒言,朝中沒人給撐著,在外麵做事難哪!糧餉缺乏,器械馬匹不足,怎麽打仗?若是錢糧充足,建功立業,也不是什麽難事。啊呀!酒桌上不談國事,來來來,吃酒吃酒!”


    “這是什麽酒?這麽大的力道!我再也吃不得了,心早亂了,怕是要說醉話了。”袁崇煥乜斜著眼睛道:“明日本部院想犒賞東江將士,你帶了多少人馬?”


    “三千五百。”


    “真不少啊!船上狹小,排擺不開,本部院就借貴鎮營帳到岸上痛飲。再說,這裏是你的地盤兒,你是主,我是客,也該到你營帳才是。”


    第二天,袁崇煥戎裝登島,毛文龍率東江將士列隊相迎,檢閱已畢,進了毛文龍大帳,商議東西夾擊後金之計,隨即談起改編東江軍,聽從督師節製,並在東江鎮設立道廳等事宜。毛文龍敷衍道:“督師奉旨總理遼東,東江理在轄內,仿照寧遠更定營製,那是極自然的事,隻是這設立道廳,本鎮以為需再斟酌。”


    袁崇煥聽他不再稱卑職,而直言本鎮,暗有幾分不悅,軒眉一聳,問道:“貴鎮還有什麽疑慮之處?”


    “數年以來,本鎮若說還有什麽微末之功,就是東江安若泰山,夷奴不敢輕易來犯,能有今日的局麵,實在得宜於號令專一,沒有文官的掣肘。而遼東積成此數十年難了結之局,督師想必也領會得其中一些緣由,根子在哪裏?還不是經撫不和,以致喪師辱國?昨日督師講文臣不肯體恤武官,本鎮聽來,感念肺腑,總算有人替邊將說話了。”毛文龍說得極為沉痛,饒是叱吒邊陲的驍將,說到傷心之處,也禁不住眼圈發紅,聲音竟有些哽咽。


    “男兒有淚不輕彈,說得矯情!大丈夫處世,吃苦易受委屈難,人心都是肉長的,傷心落淚也是本色。鎮南兄,今日你我快談,隻以兄弟相稱,不必再想著官場的那些俗套。可好?”


    毛文龍一時沒想明白,隻是點點頭。袁崇煥和聲問道:“鎮南兄離家怕有三十年了吧?”


    “不止,已三十三年了。”


    “如今你已過天命之年,也算是功成名就了,本部院知道你久在邊塞辛勞,飽嚐甘苦,你老家杭州可是人間的天堂,老兄可想到西湖邊蓋上一片大宅子,亭台樓閣,假山水榭,納幾年清福?”


    毛文龍這才明白了他話中的深意,微微一笑,說道:“我也早有此心呀!隻是……”


    “隻是什麽?古人說:富貴不還鄉,猶如穿著錦衣玉袍卻在黑夜裏行走,哪個能看得到你富貴的風光排場?你若是不方便,本部院代你奏請。”


    “督師厚意,我心領了。西湖買舟,優遊湖光,寄情山水,含飴弄孫,頤養天年,此樂何極?本鎮畢竟也是俗人,自然也是想的,可如今還不是甩手一走的時候,家事國事兩不相宜。”


    “怎麽不相宜?”


    “當年漢武帝在八水長安賜一所宅子給大將霍去病,督師該記得他是如何辭謝的吧!”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如今夷奴猖獗,我若此時解甲歸隱,會有三不近人情之處。”


    “……”袁崇煥不想他竟如此健談,默默地聽著,不發一言。


    “邊事未靖,迴家享樂,不知報國,無人臣子之情;忍心督師一人為遼東戰局操勞焦慮,不知分擔一二,無部屬之情;將東江將士拋在一邊,不顧其所終,無首領之情。我豈能這樣做!”毛文龍講得激昂起來,握拳道:“本鎮雖是一介武夫,沒有念過多少書,但在遼東多年,邊事雖不敢說爛熟於心,也看出一些眉目,知道點兒輕重。若是剿滅了東夷,朝鮮孱弱已久,可順勢襲取。那時數百裏江山入我畫圖,皇上中興之誌指日可待。”


    “哈哈哈……”袁崇煥笑了起來,翹指讚道:“鎮南兄,豪氣幹雲,當真令人感佩。隻是有些多慮了,莫非對朝廷將遼東交付本部院不放心麽?”


    “遼東有督師主持大局,朝廷都放心,本鎮有什麽不放心的?隻是督師駐在寧遠,東江誰可代替本鎮?”


    袁崇煥見已談僵,心中暗暗歎了口氣,看來要他心服難比登天,轉了話題道:“本部院今日要犒賞東江官兵,每人一兩銀子、一石白米、一匹棉布,兄將名冊呈報上來。”


    毛文龍哪裏肯交名冊,推辭說:“本鎮來得匆忙,將名冊留在了皮島,所帶親兵之數三千五百餘,扳著手指也可數得清,本鎮教他們明日領犒就是。”


    “也好!就先犒賞這些親兵。”袁崇煥見難以再談,起身告辭。


    次日,天色剛亮,毛文龍尚未起來,毛永義報告說:“昨夜袁崇煥迴到座船,即召集副將汪翥等人議事,直到五更方散。”


    “所議何事?”毛文龍一下子坐起身來。


    “兒子也曾派人去探聽,可是四處都有值夜的軍卒,難以靠近座船。”


    “怎麽不找幾個身手好的去?”


    “兒子也想帶兩個高手前去,可是躲過值夜的軍卒容易,卻難逃過船上人的眼睛。那韓潤昌、林翔鳳都是武功極高的練家子,兒子在雙島曾與那林翔鳳交過手,他掌力渾厚,還在兒子之上。兒子擔心一旦打草驚蛇,袁崇煥迴了寧遠,想見他都難了,刺殺更是不用想了。”


    “嗯!也好,小心無大錯。我們是不是動手,要見機行事,不可鹵莽。袁蠻子曾說要到皮島巡視,那時再殺他最好。他們商量了大半夜,難道袁蠻子還想動武不成?”毛文龍目光閃爍地盯著毛永義。


    “防人之心不可無。父帥不可被他幾句好話哄騙了。”


    “哈哈哈……”毛文龍狂笑幾聲,神情極是不屑道:“我從小闖蕩江湖,在遼東白手起家,建了東江偌大的地盤,豈是幾句好話便可糊弄的?這些年來,我都是擺布別人,替咱爺們做事,雖說流水般地花了不少的銀子,可是前朝的魏忠賢、崔呈秀哪個不乖乖地為咱說話?就是當今的寵臣周延儒、溫體仁,還有我那掛名的老師錢謙益,不都是咱朝中的內應麽?袁崇煥有什麽可怕的,等時機到了,咱請朝中的人上些折子彈劾,少不得又要丟官罷職。咱惹不起他,自然會有惹得起他的。永義,今日袁蠻子要來營犒賞,快傳令下去,教孩子們小心戒備,一有風吹草動,即刻廝殺。哼!我倒要看看袁蠻子究竟耍什麽花樣!他袁蠻子敢在我的地盤兒撒野,咱這些孩子抵不過他那幾百的人馬?就是兩個殺一個,東江兵還有不用動手觀戰的呢!”毛永義出帳而去,兩個親兵進來幫他起身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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