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尚政畢竟是一介武夫,平日多學兵道詭詐之術,理會不出詩文的妙處,含笑道:“本直,你是慣弄文墨的行家,不比我等這些行伍的粗漢子,你便替我等改了看看。”韓潤昌、林翔鳳也是袁崇煥的鄉黨,一齊附和。


    “好!”程本直朝袁崇煥雙手一揖道:“獻醜了。學生看尾聯也不必大動,隻改得幾字便可:故園親侶再相問,喜我邊塵今已收。如何?”


    袁崇煥搖頭道:“本直,你這般改動未免誇大了,也有失實之嫌,還是改‘已’字為‘將’字的好。話不可說得過滿,我在平台召對後,禦史許譽卿幾次提醒,確是金石良言。此去雙島吉兇難定,不可掉以輕心。”說罷,重又謄錄一遍,將筆一投,起身走到船頭,憑舷而望,四麵水色蒼茫,空闊無際,浪花如雨,飛珠濺玉,點點滴滴,濕頰沾衣,微涼的海風迎麵吹來,令人精神為之一爽。他遠眺多時,歎道:“如此壯景,正可對海暢飲,快拿酒來!”眾人齊聲叫好。


    不多時,軍卒搬個栗色的粗瓷酒壇上來,袁崇煥接過拍開泥封,登時溢出一股濃濃的甜香,他將眾人麵前的大碗一一斟滿了,韓潤昌尚未端起,隻提鼻子一吸,甘甜醇厚之氣直達五內,與林翔鳳對視一眼,欣喜道:“督師何時備下這般醇厚的沉缸酒?想不到在這大海上能有如此的口福!”


    “去年從東莞奉旨來遼東,與陳策等十九人送別,便帶了幾壇龍岩的沉缸酒,聊慰故園之思。”袁崇煥仰頭吃了半碗,見眾人都沒喝,問道:“怎麽還要等菜麽?”


    謝尚政道:“沉缸酒卑職已是多年沒喝到了,平日裏做夢也想的,隻是這小小一壇解不得渴,隻怕是勾起了饞蟲還未過癮,不如一路聞下去的好。”


    程本直拊掌道:“可不是麽!別說你們這些赳赳武夫,就是學生這般文弱的一碗也是不足的。唉!酒少人多,總不能學古人的樣子,將這一壇美酒盡情傾倒海中再喝吧!要是有這樣一壇的燒刀子還差不多。”


    袁崇煥笑道:“年前祖大壽送來一些燒酒,我怕海風尚涼,便帶了一壇來,正可教你們盡興。”


    “可是錦州城的孫記燒酒?”林翔鳳急聲問道。


    “不錯。”


    “錦州孫記燒酒,本是無上珍品,人間佳醪,在海上喝它,更見豪情。”謝尚政舉碗幹了,碗底的幾滴酒漿竟豔紅如血,暗忖道:這酒怕是已陳了上百年,方才的琥珀色原是紅得轉暗了。眾人正自吵嚷著要喝孫記燒酒,隱隱聽到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響,不知從哪裏而來,林翔鳳叫道:“敢是碰到了海底礁石?”


    “海闊水深,哪裏來的礁石?”副將汪翥並不相信,起身察看。前邊一船轉頭疾駛過來,都司金鼎卿站在船頭,朝著虎頭船大聲喊道:“袁……袁督師……大……大事不好,海底有水鬼,前麵的小船已被鑿得漏了。”眾人大吃一驚,紛紛出艙。


    袁崇煥問道:“你可知是什麽人所為?”


    金鼎卿道:“卑職也猜不出來。剛……剛才前後都看了,並不見有別的船來……想必是泅水過來的。”


    袁崇煥接過韓潤昌遞上的千裏鏡,四下望去,見有一些點點的帆影在遠處遊弋,細數之下,竟有十幾艘之多,看不清船頭掛的是什麽旗號,喝道:“快帶幾艘船向前,看看遠處的小船上都是些什麽人?”金鼎卿連聲答應,調轉船頭,向遠處直撲過去。


    虎頭船上不待袁崇煥號令,謝尚政等人早各拿撓鉤、長槍向船舷下麵胡亂戳攪,林翔鳳提起百十斤重的大鐵錨,撲通一聲丟到水裏,雙手挽住鐵錨上的纜繩,沿著船舷向後疾走。那大鐵錨在他手中渾若無物,攪得海水嘩嘩作響,將到船尾就覺鐵錨撞到什麽東西上,急忙提起,見海麵湧起一團殷紅的血色,鐵錨上赫然釣上一個人來,彎彎的鐵牙恰好刺穿了那人的腦袋,想必是在水底躲閃不及,一聲也沒喊出來。林翔鳳將那人提到船上一摔道:“可惜沒留下活口!”


    謝尚政一見,便令人下水擒拿,袁崇煥阻攔道:“不必下去冒險,隻命軍卒用撓鉤、長槍不住地攪動,使他們不敢靠近即可,小心他們登船傷人。”舉起千裏鏡又望,見遠處早沒了船的影子,等了片刻,金鼎卿轉迴來氣咻咻地說道:“不等卑職靠近,那些賊人便已張帆而逃,全力追趕,又被他們一陣亂箭射了迴來。”


    “可看清了他們的旗號?”


    金鼎卿一拳擊在船舷上,罵道:“奶奶的,那些賊人狡詐得緊,船上的人盡是漁民打扮,看不出丁點兒的蛛絲馬跡。白白被他們鑿壞了三艘船,卻無處出此惡氣!”


    “小心行船,提防賊人設伏。”袁崇煥命他依然在前頭照應,向林翔鳳喊道:“將水鬼提到船頭來。”隻見那人的腦袋早已血肉模糊,屍身一經搬動,又流出些許腦漿和鮮血,身上的水靠卻沒一點兒破損,手中兀自緊抓著一把短柄鐵斧和尖利的鐵鑿。袁崇煥命解開水靠,見他已然凍得渾身青紫,水靠並身上也沒有什麽標記,低身取了短斧和鐵鑿,看那鐵鑿上隱約有一個豆粒大小的字跡,想是鍛造時工匠留下的記號,不動聲色地收了,命人將死屍拋入大海,返身迴艙接著飲酒。吃不多時,外麵的軍卒喊道:“不好了,那些賊船又轉來了!”


    “來得好!”袁崇煥挺身而起,大步出艙才到船頭,便見那來船上火光連閃幾下,隨即漫起幾團煙霧,砰砰砰地似是有炮聲傳來,忙用千裏鏡看望,謝尚政等都已聞聲出來,叫道:“這些賊子好大的狗膽!竟敢捋虎須了。”


    袁崇煥將千裏鏡遞與他道:“允仁,卻也作怪,你瞧瞧船上竟掛著我大明的龍旗?”


    謝尚政端詳一會兒,疑心道:“隻怕有詐。難道後金知道督師要往雙島,派人在此截殺?”


    “不會,他們沒有這麽快的消息,水上往來又非其所長,決不是他們。方才的水鬼也不像滿人。”


    又聽砰砰砰三聲炮響,謝尚政驚詫道:“咦,怎地不見炮彈落海濺起水柱?似是禮炮一般,這可奇了!”


    “什麽人知道消息而來?”袁崇煥不住暗自思忖。此時來船漸近,已看清船上旌旗的顏色,“一、三、七……二十……”謝尚政不斷報著數目,大小船隻竟有四十八艘。


    袁崇煥道:“喊話!隻許一艘小艇過來,問明白了再說。”虎頭大船上幾十個軍卒一齊呐喊,一會兒果見來船上放下一隻小艇,又下來七八個人,慢慢劃槳而來。謝尚政指揮軍卒各持鳥銃、弓箭對準了小艇。那小艇到了虎頭船前,上麵一個校尉模樣的人恭身起來,高聲道:“登州海防左營遊擊尹繼阿特來迎接袁督師,前麵便是雙島,請督師上島歇息。”


    “尹繼阿?”袁崇煥心念閃動,問道:“他是怎麽知道本部院要來的?”


    那校尉道:“幾天前毛大帥便派人傳令說督師要來,命好生迎接。尹遊擊在此等了兩日,受了些風寒,已迴島將養,留下我等迎候督師。”


    謝尚政俯耳低聲道:“剛有了水鬼,他們便來了。此事極為蹊蹺,不可輕允了他,免得中了圈套,他們若是在島上設伏,我們措手不及……”


    “他們若有異誌,一旦將我們誑上了島,他們搶了我們的戰船,那時插翅也難飛了。困也把我們困死了。”程本直恐袁崇煥答應下來,不待謝尚政說完,也俯身過來勸阻。


    袁崇煥微笑道:“是敵是友,一時難明,切不可疑神疑鬼的,被人小覷了,失了朝廷的體麵。潤昌、翔鳳跟隨在我左右,隻帶五十名軍卒上島,其餘人等岸邊停泊,不準下船。”


    那校尉見袁崇煥答應上島,忙棄了小艇登上大船,在頭前慢行引路,又命人先去島上報信。遠遠望去,島嶼約摸方圓幾百丈左右,四麵水波浩淼,島中央偏北有一座矮山,自山腳到半山腰,麵南背北密密麻麻地建起兵營,沙灘上早有一群人列隊迎候,船近岸邊,下錨停泊,登時鼓樂之聲大作。虎頭大船上放下搭板,一個盔甲鮮明的將軍堆笑迎上船來,“卑職登州海防左營遊擊尹繼阿叩見督師。”又與其他人各自見了禮,袁崇煥問道:“尹遊擊辛苦!你是如何知道本部院要經過此地?”


    “這……”尹繼阿躊躇道:“前日接到毛帥的傳書,說督師要往島山,吩咐卑職好生款待,請督師隨卑職下船。”


    “不忙,不忙!雙島地處遠海,本部院從未來過,今日看了水師船隻,頗為擔憂,島上軍餉解發遲緩,戰船火器配備不足,如何禦敵?汪副將,將這船上的佛郎機大炮演示來看。”


    汪副將指揮軍卒將船頭略略一調,佛郎機大炮炮口指向海麵,船上軍卒不住呐喊,“咚咚咚……”連放數炮,遠的落到五、六裏以外,近的也有三、四裏遠,都炸起兩三丈高的衝天水柱。饒是遠處炸響,聲音傳來猶覺耳鼓轟鳴,令人心神俱顫,沙灘上的人群早扔了鑼鼓,雙手掩住耳朵,尹遊擊驚得目瞪口呆,麵色灰白,兩腿忍不住連連抖動。


    袁崇煥大笑道:“戰船上裝有此大炮,不光可以海戰,登島掠地,隻放幾炮,便可令守敵失魂喪膽,何需動刀動槍地攻殺?”


    “那個自然、自然。”尹遊擊擦擦額頭的冷汗,心中暗道:他媽的,早聽說袁蠻子古怪,沒由來地打什麽炮?是要給咱些顏色看麽?這幾炮若是對準了島上的兵營,那一千弟兄早炸成了灰,骨頭也揀不得幾根了。


    袁崇煥下船登島,到兵營草草用了飯,登上山頂,用千裏鏡四下察看,見山雖不高,卻有數股泉水長流不息,山腰處樹木豐茂,綠意盎然,叮囑尹遊擊說,軍餉解發不足,可以憑借山水之利屯田自給。迴到兵營又巡視一番,天色漸晚,吩咐尹遊擊早點兒安歇,韓潤昌、林翔鳳心頭各自擔著心,又不敢勸他迴船,等尹遊擊一走,將房屋四周查探一遍,商議分了工,韓潤昌在內隨身護衛,林翔鳳在外麵率五十個軍卒遠近布防,輪值警戒。二人都是武舉人出身,武藝精熟,平生卻是頭一次護衛督師出巡,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夜近二更,海風漸漸涼了,海濤陣陣,海浪拍擊岸石,轟然作響,山上時而傳來一來一兩聲鳥啼,越發顯得寂靜空曠。林翔鳳換好夜行衣,斜背了單刀,輕手輕腳到窗前,見韓潤昌雙手抱著寶劍,倚在臥房門外,屋內響起均勻的鼾聲,便輕手輕腳地退了,望望山腳下,岸邊的船隊燈火點點,知道他們也會一夜不眠。


    忽然,撲喇喇一聲,一團白影在頭上飛過,林翔鳳縱身追趕,幾個起落來到後麵的兵營,兵營前高掛著一盞氣死風燈,兩個值夜的兵卒來迴走動。林翔鳳忌憚被他們發現,驚動起來釀成大亂,將身形一收,躲在一塊巨石後麵,隻這一緩,那白鴿便失了去向。林翔鳳心頭大急,不敢再等,繞過那兩個兵卒,徑向後麵摸去。隱約見兵營拱衛著一所高大的房子,裏麵有微弱的燭光透出窗幔,林翔鳳才靠到近前,便聽到鴿子咕咕咕的叫聲,心頭大喜,身子一縱,騰空而起,雙手一搭屋簷,翻身躍上屋頂,輕輕揭開瓦片,俯身向下偷看。隻見屋內燈火通明,尹繼阿已從鴿子的腿上取下一個窄窄的紙條,“毛帥怎麽說?”


    林翔鳳這才發現上首的椅子上端坐著一個身形削瘦的黑衣人,麵色深黑,顴骨兀起,神情極是冷峻。尹繼阿將紙條遞與黑衣人,那人擺手道:“你竟忘了毛帥定的規矩麽?法不傳六耳,信既是給你的,我焉敢拆看。”


    林翔鳳見他們將毛文龍敬若神明,暗暗覺得十分可笑,卻又禁不住喝彩他軍令森嚴。尹繼阿已將紙條拆看一遍,湊近燭台燒了,林翔心裏直唿可惜,正恐無法知曉信上寫的什麽話,尹繼阿恭聲說道:“公子爺,毛帥他老人家對、對……”他偷瞧黑衣人一眼,正好與黑衣人淩厲的目光相遇,黑衣人冷冷地逼問道:“快說!怎麽吞吞吐吐的,可是不想說與咱麽?”


    “公子爺說的哪裏話?公子爺與毛帥本屬一體,小的怎敢隱瞞不報?隻是、隻是……”林翔鳳見他對黑衣人一臉媚笑,偌大年紀卻口稱小的,知道他必是個沒骨氣的人,心下越發瞧他不起。


    不料黑衣人卻不領情,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喝道:“羅嗦什麽?還不快講!”


    尹繼阿見他發怒,戰戰兢兢道:“毛帥他老人家對公子爺刺殺袁崇煥不成,十分惱怒,要公子爺將人手與小的合在一處,連夜動手,必要將袁崇煥……”他自然地朝門口看一眼,右手做了一個砍切的姿勢。


    “這麽說咱是要受你節製了?”黑衣人鼻子裏冷哼一聲。


    “不敢,不敢!小的想都不敢想的,還是公子爺主持大局,小的哪裏有如此的本領?”


    “老尹,你真的不想?嘿嘿,這可是你的地盤兒,你我一個登州遊擊,一個旅順遊擊,一般的官兒,強龍不壓地頭蛇麽!再說又有老爺子的指令……嘿嘿,你當真不想?”


    “小的隻是想毛帥交待下來的事兒,要想法子做好,萬不可做砸了。如今雙島的糧餉還要靠他老人家恩典,也是上千號的性命,小的敢胡思亂想麽?”


    “不是有朝廷麽?”


    “朝廷?遠在十萬八千裏以外,哪個會想著小的們?小的們常說,毛帥便是朝廷,效忠他老人家一切都平安的。”尹繼阿說得極是懇切,說到後來竟眼含熱淚,幾乎要跪下叩頭遙拜。


    黑衣人擺手道:“好啦!我父帥也是知道你的,不然也不會將此性命攸關的大事交付與你。說說怎麽動手吧!”


    “小的集合起營兵,將前麵的幾座房子圍了,堆些幹柴,一把火……”


    黑衣人打斷他的話,厲聲道:“蠢才!袁崇煥是死人,等你去捉?集合營兵那麽大的動靜,營兵沒到袁崇煥早發覺了。用火燒他,虧你想得出,你要給他山下的兵馬報信麽?你這些烏合之眾抵得過身經百戰的虎狼之師?”


    “那、那該怎麽辦?豈不是、豈不是無法動手了?”


    黑衣人陰惻惻地幹笑幾聲,“先將我帶來的死士圍剿袁崇煥,區區五十幾個軍卒不在話下。到時動起手來,山下的軍卒若上山增援,你率營兵狙擊,待我殺了袁崇煥,咱們一起迴皮島。”他閃身出門,往山北而去。林翔鳳見他身手敏捷,功夫不弱,飄身下地,遠遠地跟了。翻過山嶺,又穿過一片鬆林,黑衣人倏地不見了,林翔鳳凝聚目力,四下搜尋,無奈夜色深濃,山石嶙峋,到處黑黝黝的,分辨不清。找了片刻,不敢再逗留,忙返身迴來,遠遠聽見山腰一片喊殺聲,心中大急,提氣疾奔,營房左右燃起點點火光,百十個黑影已將袁崇煥的臥房團團圍住,袁崇煥手持寶劍,正與韓潤昌帶著護衛們苦鬥,聯手抗敵,無奈這些軍卒衝鋒陷陣都是猛士,技擊之術卻不甚高明,眼看向外衝殺幾次,都被迫得節節退迴,兀自舞弄刀槍苦苦支撐。林翔鳳正待衝入,卻聽有人狂笑道:“袁崇煥,看你還往哪裏逃?大夥兒加把勁兒,捉拿袁崇煥,賞銀一萬兩。”那些黑影紛紛附和著叫道:“捉拿袁崇煥!捉拿袁崇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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