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生性好潔,見他一身襤褸,麵目黝黑,須發蓬亂,顯然已是多日沒有梳洗了,心裏暗自不悅,冷笑著將案上的疏本扔到他腳邊道:“吳?,你還敢迴來見朕?胡廷宴已有折子參你索賄白銀二萬兩,這是怎麽說?”


    吳?從胸口貼肉的地方摸出銀票,雙手呈上道:“皇上,臣若不收他的銀票,怕是已成孤魂野鬼,再也見不到皇上了。”話到此處,忍不住哭泣起來,“臣一路好苦呀!要躲著胡廷宴的追殺,要找吃的找喝的活命,山洞、溝沿兒的風刀子似的刺人肌骨,臣咬著牙,怕一鬆勁兒就倒下了迴不來,沒有人替皇上送信兒,皇上被那些奸佞小人欺瞞了。陝西的百姓苦呀――”他嗚咽著斷斷續續將陝西的遭遇又講了一遍。


    崇禎目光淩厲地看著他用汙穢的衣袖擦淚,厲聲道:“朕不信,胡廷宴竟敢殺人滅口?欺君枉上,不怕誅滅九族?”


    吳?連連叩頭道:“他不敢教皇上知道實情。”


    “陝西究竟怎樣?”


    “如今秦地不止餓殍遍野,更有無數的反賊作亂,蒲城、白水、涇州、耀州、富平、淳化、三原、漢中、興化等縣已無寧日,賊寇劫了宜君縣的監獄,聚集到延慶的黃龍山上,人數不下五、六千,胡廷宴嚴令不得泄露,都壓下了,那些上報民變的各州縣官吏都惹惱了他,一頓好打。這些都是臣親眼所見,斷不會有半點兒虛假的。”


    崇禎暴怒,起身大罵道:“這個混賬東西,陛辭時朕反複叮囑他,陝西西臨北邊,西南連接甘、川,夷漢雜處,又有賊寇王二造反為亂,安民剿賊最為首務。如今可好,剿匪無方,反賊越來越多,卻挖空心思報平安說好話。即刻遣緹騎出京鎖拿胡廷宴,朕要親自審問!不――還是將這個混賬王八就地賜死,省得朕看了生氣。”


    吳?慌得膝行兩步,擺手阻攔道:“皇上息怒,臣所奏雖屬親曆,但終是一麵之辭,如聽臣一言而殺封疆大吏,不用說胡廷宴,百官怕是也未必心服……臣不願皇上一時激憤而有傷聖明。”


    韓?點頭道:“秦地自古民風彪悍,是個靠天吃飯的地方,地瘠民貧,又值天災,胡廷宴不知推皇上恩德,賑濟無方,是驅民為盜,百姓衣食無著,不反才怪呢!如今群寇蜂起,他又隱瞞匪情,欺君枉上,其罪當誅。不如發王命旗牌,將他鎖拿來京交付有司審問。”


    崇禎向椅上頹然坐下,命吳?退了,撫著額頭道:“看來你是做不得太平宰相的,陝西賑災銀子還沒有著落,袁崇煥又上折子要封海,朕是難得清清心。”


    “為什麽封海?”韓?心下吃驚,袁崇煥是自己的門生,皇上不避諱而談,使他越發坐不住了。


    “他要過往的商船不可直航皮島,必須繞行寧遠,以便收取稅金補給軍餉。”


    “這倒是兩便的好事。”


    “好事?”崇禎含笑反問道:“他不是又給朕出難題吧!當年平台召對,朕可是為他將吏部、戶部、工部都得罪了。”


    “……?”韓?揣摩不出,默然無語。


    “朕怕他封海收稅是假,卻是意在製服毛文龍。”


    “毛文龍?”韓?心裏暗唿一聲,依稀記起那個魁梧大漢來,略有些遲疑道:“臣聽說毛文龍驕橫異常,多行不法之事,袁崇煥既然奉旨督師薊、遼,兼理登萊天津軍務,倒也有權節製他。若能使他有所收斂,克己盡忠,未嚐不是件好事。”


    崇禎點頭道:“嗯!朕就再準他這一迴。”


    “皇上可是還對遼東放心不下?”


    崇禎輕輕籲出一口長氣,道:“朕不是不放心,那裏有袁崇煥穩固布防,徐圖恢複,朕睡覺也安穩了,可是陝西、山西……哎!實在教朕心焦呀!不是怕災重,是怕出人禍怕不知下情,事情臨頭了朕還蒙在鼓裏。”


    “皇上此話可謂中的之言。當年閣臣李茶陵曾備言旱情之慘酷,裏麵的幾句話,多少年了臣一直牢記不敢有忘。”


    “哪幾句話?”


    韓?緩聲吟誦道:“夫閭閻之情,郡縣不得而知也;郡縣之情,廟堂不得而知也;廟堂之情,九重亦不得而知也;始於容隱,成於蒙蔽。容隱之端甚小,蒙蔽之禍甚深。”他眼裏竟閃著一絲淚光,神情顯出幾分悲憤,“胡廷宴身為朝廷二品大員,若是平日留心救荒安民,何至束手無策,謊報欺君!”


    君臣二人心頭各覺沉重,默然相對許久。韓?見李標、錢龍錫進來,話鋒一轉道:“賑災之難不在年前,而在開春以後。臣擔憂那時若賑濟不力,民饑而從賊,流寇日眾,又誤了耕種夏糧,局麵大壞,無法收拾。若年前能發放些錢糧,必能遏製流寇蔓延之勢,那些迫於生計的百姓也會失了從賊之心,流寇不剿自滅。”


    李標道:“韓閣老所言甚是。但國庫空虛,一時難以籌措如此多的錢糧,臣空懷為皇上分憂之誌,也無可奈何。臣代理首輔之職已三月有餘,門戶之隙,臣不能消;兵食之計,臣不能籌;民生之窮,臣不能救;實在有傷皇上知人之明。臣願將今年的俸祿捐出,賑救陝西災民。”


    崇禎搖頭道:“先生們身為閣臣,平日裏為國憂勞,替朕興利除害,朝廷受益實多,俸祿是你們該拿的,朕怎麽好再逼討迴來,朝廷還沒有窮到如此地步。再說你們這樣做,也是教天下大小臣工為難,捐俸心疼得要罵,不捐又怕誤了前程。他們會罵先生們一意淩下媚上,不管他人苦樂,罵你們也就是罵朕昏庸,不能愛恤百官,朕不能為自家招罵名呀!”


    “臣一時心急,出此下策,若不是聖慮深遠,臣觸犯群僚倒不打緊,隻是陷皇上於不明之地,深感惶恐。”李標暗悔出言孟浪,見皇上如此體恤,心下禁不住地感激。


    崇禎笑道:“先生位居揆閣,今後要為朕做的事還多,若是得罪了群僚,如何自處?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的。朕不同,本來就是孤家寡人嘛!”


    三人聽得幾乎要笑出聲來,錢龍錫道:“皇上洞徹人情,聖睿直追太祖、成祖,無怪臣工們都以為皇上不可及處甚多。”


    “臣工懾於皇帝之威,言辭阿諛也是人之常情,哪裏能當得真?”崇禎神色淡然,似是有些不以為意。


    錢龍錫微紅了臉道:“臣愚鈍,可一部十七史也記得不少。皇上經筵日講不間斷不懈怠曠古罕聞。皇上春秋正盛卻不惑於聲色,宮禁肅清,深合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旨,也可說超邁前賢。皇上恭勤節儉,勵精圖治,將每日置辦禦膳所費數百兩銀子減降為三十兩,將冠袍靴履每日一換改為每月一換,玉熙宮的伶人也多有黜裁。皇上富有四海,所食的撚轉兒、包兒飯、長命菜、銀苗菜,比之市井商賈那些富貴人家竟還有所不如。這是前代的帝王可比的麽?臣等親眼所見,皇上竟不認賬了!”


    崇禎見他說得切直,不禁笑起來,打趣道:“朕認賬,說朕的好話再不認賬,豈不是不識抬舉了?”韓?、李標也都笑了起來,崇禎接著道:“外廷說的不全是好話吧?有壞話也說來聽聽。”


    錢龍錫沉吟說:“有壞話那些外頭的朝臣也不會說與老臣的。”


    崇禎笑容一斂,歎道:“偏聽則暗,朕知道這個理兒!外廷的傳言,朕也聽到一二,你隻講了‘三不可及’,還有‘五不自知’未說,朕明白你是在為朕留體麵。那‘五不自知’說得也有幾分道理,算給朕提了醒兒,但朕不能容他。一是有話不直言,卻在背後妄議,誹謗朝政,眼裏沒有朕,其心不可測;二是一隅之見,未免言過其實,朕不全讚同。朕將這些話寫下來放在枕邊,睡覺前反複地看幾遍,上麵的話大多默識於胸,說朕不該將大小臣工當作蠢才,不該猜忌多疑,不該妄自尊大,不該事必躬親……一大堆的不是。”他吃了一口茶,起身慢踱著步子,思索道:“還有人說朕苛於求治,自用之心太重,朕記得有這麽幾句:‘夫天下可以一人理乎?恃一人之聰明,而使臣下不得盡其忠,則陛下之耳目有時而壅塞矣!憑一己之英斷,而使諸大夫國人不得衷其是,則陛下之意見有時而移矣!……求治之心操之過急,不免釀為功利,功利之不已轉為刑名,刑名之不已流為猜忌,猜忌之不已積為壅蔽。’”


    崇禎停下來,目光炯炯地看著三位老臣,噓出一口長氣道:“話說得重了些,朕聽來頗覺刺耳,但這些人尚不失忠愛之心,隻是言多迂腐,全不曉國勢人情。近幾年來,逆閹魏忠賢盜竊國柄,百事廢弛,朕事多躬親,改票折中商榷,必加綜核,務求至當,是不肯單憑意氣決斷。大病當下猛藥,亂世宜用重典,朕若不急於事功,文恬武嬉已久,國家積弊特甚,遇到功名利祿,都想列名濫入;有個差池閃失,卻又相互推諉。此時再不矯枉振頹,痛加砭斥,整飭綱紀,太平何日可望?”


    李標試探道:“臣迴去將這些誹謗朝政的人依律治罪?”


    崇禎搖手道:“不必追究了,言路閉塞,終非太平盛世之象,但要曉諭朝臣,今後有什麽話,一律直言進諫,朕不是吃人的老虎,朕分得出善惡是非,也有容人的雅量,刀劍是堵不住嘴的。”他見三位閣臣直身靜聽,麵色肅然,都是不住點頭,笑道:“象雲先生已曆三朝,當今國事紛紜,朕此次征召先生入閣,便遇上陝西賑災平亂,為難先生了。這裏有刑科右給事中劉懋所上奏請裁減驛站的折子,稱每年可省幾十萬兩銀子,以這些銀子賑濟三秦如何?召劉懋進來一起議議。”


    韓?道:“驛站騷擾累民一事,皇上曾嚴飭兵部從嚴管理勘合馬牌,以清弊源。隻是多年舊例如此,急促之間恐難有速效。臣等以為皇上憂心操勞,減降膳食,天下萬民都應替皇上分擔些,江南豪富甚多,不如命他們捐銀賑災,以解燃眉之急。”


    崇禎蹙眉沉思有頃,才說:“那些豪富的銀子也不是好用的,他們豈願白白地拿出來?當年太祖高皇帝時就有個江南首富沈萬三,曾捐助修建南京城三座城門,高皇帝封他兩個兒子做官,他竟想替高皇帝犒賞三軍,何等狂悖!眼下與國祚初建之時不同,朕擔心此例再開,賣官鬻爵便成風氣,那些暴富的賤民生性玩劣,本不知書,卻濫入士林廟堂之列,況且各地的富家也是貧民衣食之源,朝廷若取有餘而予不足,那些亡命無賴之徒,必然會起來與富家為難,局麵勢必更加不好收拾。朕也容不得沈萬三一流的人物恃財傲視王侯,看輕了朝廷。賑災本是國事,若裁減驛站可省幾十萬兩銀子,賑濟災民已綽綽有餘了,豈非一舉兩得?”


    韓?道:“驛遞傳乘其便利之處,毋庸贅言。洪武二十六年高皇帝創下祖製,檢點人夫,設置馬騾、船車、什物等項都有定例,但日久生弊,驛遞愈用愈濫,援遼援黔,征兵征餉,起廢賜環,武弁內官,無一不用,這些弊端都是監管不嚴所致,如今聖諭切責嚴厲,諸臣豈敢忽玩?皇上再責成有司從嚴整治,定時差人點查巡視,此弊自然清減了。”


    崇禎忍住心中的不快,反問道:“不敢忽玩?朕知道隻有良鄉、涿州兩處多有革除,其他各地仍然照舊,朕屢旨嚴禁,全不遵行。設立驛遞本為緊急文書飛報軍情及各處差遣命官之用,可是近來官吏徇私,濫用符驗、勘合,就是專為傳遞軍情的火牌竟也膽敢冒領!驛遞乃是國之血脈,朕思此事非用猛藥不可……”他見一個身穿寬大的獬豸補子服的矮胖子進來,還沒看出那胖子兩腿如何行走,已球一般地滾到案幾前,跪倒叩頭,抬手命那胖子平身道:“劉懋,你將折子念與閣臣們聽。”


    劉懋從王承恩手裏接過疏本,略清一下嗓子,尖聲念道:“今天下州縣困於驛站者十七八矣……以臣縣言之,初馬隻三十匹,每匹工食五十兩,漸增而馬五十匹,工食增而八十兩,再增而一百二十兩,又增而一百六十兩,而驛益困,其故何也……臣以調停不能,禁革不止,直捷一法曰裁之而已……”疏本洋洋近千字,大意講了驛遞濫用的各種陋規和整頓之策。崇禎起身傾聽,聽到痛切之處,忍不住暗自咬牙,劉懋剛剛念完,便問道:“一匹馬如何能用工食一百六十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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