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姬眉頭微皺,淺笑勸止:“各位爺台,再鬧將下去隻怕旁邊的鄰人都有意見了。”


    龍涯哈哈大笑,揮手止住捕快們放歌,笑道:“也好,我們不唱——掌櫃的來一段……”小捕快們聽得這番言語,紛紛起哄,鬧得魚姬哭笑不得。


    三皮端著切好的寒瓜自堂後轉出來,見得這般景象,也是暗自好笑。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一陣幽幽的簫聲徐徐而來,似乎相隔遙遠,又似乎就在這廳堂之內。


    說也奇怪,聽到這陣簫聲,原本笑鬧不休的捕快們一個個頓時眼皮發沉,不多時一一倒地,酣睡不已,便是有京城第一名捕之稱的龍涯也是雙手抱頭倒伏在桌麵之上。


    三皮聽得簫聲,臉色一變,把裝寒瓜的大盤往桌上一放,繼而將身一蜷,貓腰鑽進酒桌下麵,一係列動作一氣嗬成,如同事先排練過一般。


    “掌櫃的……”明顏也覺察出有些不對,轉眼望向魚姬。


    魚姬微微頷首,手裏拈起一隻酒壺,轉眼之間,壺嘴裏傾出的酒水繞著眾人畫了一個圈子,而後稍稍理了理衣裙,麵向街麵。


    隻見街麵上已然倒了不少夜遊的行人,附近的瓦子勾欄也不再聽到飲酒作樂之聲,似乎在一瞬間,這片區域的人都陷入了突如其來的沉睡之中。


    遠處的街角遠遠行來一個女郎,一身青衣,身材纖長妖嬈,容顏頗為俏麗,隻是眉目之間隱含暴戾之氣,讓人感覺不太妥當。


    那女郎到了近處,直接掀開竹簾走進魚館,四下張望一番,開口問道:“那遭瘟的死狐狸躲到哪裏去了?”


    明顏見那女郎一開口就詢問三皮下落,心想這小潑皮莫非在外惹下什麽風流孽債,才會迴這魚館躲難?上下打量著美貌女郎,心中沒來由地酸楚難當,揚聲迴道:“什麽死狐狸,沒見過!”一麵毫不客氣地一腳踹在躲在桌下的三皮屁股上。三皮吃痛,卻不敢出聲,隻是死死捂住嘴趴伏桌下,打定主意,別說是用腳踹,就算是用刀捅也不出來。


    那女郎聽得明顏的話並不相信,那狐狸的妖氣仍殘餘在這店堂之中,可是偏偏不得而見,定是被眼前這兩個女子使了障眼法藏了起來。這東城的人聽了她的催眠簫聲都沉沉入睡,偏偏這兩個女子仍然清醒,尚能言語,想來也非常人,於是不再拐彎抹角,“冤有頭債有主,今天我來隻是尋那死狐狸晦氣,與旁人無關,若是爾等再包庇隱藏,休怪我下手無情!”話音剛落,這廳堂裏憑空出現了若幹懸浮空中的竹葉,便如被颶風席卷一般在廳堂裏旋轉紛飛,每每觸及簷頭牆麵及木作家具,便如開鋒的利刃一般,現出若幹細長的劃痕來!


    魚姬轉眼看看四周飛舞的竹葉,手裏的酒壺朝天一傾,一汪清冽的酒水直飛天棚,頓時散作水汽,在廳中暈開來,那些鋒利如刀的竹葉頓時消逝不見,便連先前在這廳堂中留下的無數劃痕也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女郎見得眼前的景象,不由臉色微變,卻見魚姬淺淺一笑,“姑娘何必這麽大火氣,有話不如坐下來喝杯茶再慢慢說。那狐狸的確討人厭,若是他當真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我等也唯有幫理不幫親。”說罷瞟了一眼桌下的三皮,隻見豆大的汗珠自三皮額頭滾滾而下,想來是坐如針氈,不得安寧。


    那女子聞言,怒氣稍歇,微微點頭。


    魚姬抬手將女郎引到一旁的座椅邊坐定,吩咐明顏送上茶水。明顏轉身下去,心頭卻始終不舒服。


    那女郎在桌邊坐定,開口言道:“我本是終南山中修行千年的竹精,小字青奴。今年初春終南山山神華誕,我費盡心機求得‘五華金蓮’一朵,曆經百日悉心培植,眼看就要結出可讓我脫離妖身化為人身的‘五華蓮心’,誰料那遭瘟的死狐狸趁我不在,將那還未綻放的‘五華金蓮’啃吃得一幹二淨……”


    明顏端茶進來聽得這番言語,心頭微微放寬,心想原來不是惹上風流孽債,而是偷雞摸狗的老毛病又犯了。隻是青奴之言頗為蹊蹺,於是開口問道:“既然你都修了千年了,相信不久便可修成仙道,幹嘛還要借那‘五華蓮心’修個人身?不是太匪夷所思了麽?”


    青奴聞言,垂首不語,神情頗為抑鬱。


    魚姬微微搖頭,歎道:“潑皮狐狸,又行的這等勾當,確實該打!不過,他啃吃‘五華金蓮’對你而言倒未必是禍事。那‘五華金蓮’性屬至陽,與你秉性相衝,你若服食,有可能會成功轉為人身,但更多的可能是未得人身反受其害,千年道行就此盡喪。難道終南山山神賜你‘五華金蓮’時沒有跟你說過其中的利害關係?”


    青奴此刻方才抬起頭來,眼神堅定無比,“我自知道,隻是……既有這個契機,寧願一試。”


    魚姬沉吟片刻繼而言道:“你甘冒奇險,舍棄仙道求取人身,想來是為了某個凡人,不知我這猜想可為真?”


    青奴抬起頭來,見魚姬麵色柔和,不由得心中一寬,長久以來在心頭縈繞不去的種種抑鬱之念,不知為何在這初次見麵的陌生女子麵前卻有一吐為快之感。


    過了良久,青奴盈盈抬頭,櫻口輕啟:“你猜得不錯,我舍棄修仙之道,的確是為了一個男子,他姓蒙名翰,本是原山西鹽鐵司蒙舒的二公子蒙翰。”


    事情要從去年中秋時節說起。


    山西鹽鐵司蒙舒病故不久,夫人陳氏一直鬱鬱不展,蒙府二公子蒙翰事母至孝,於是攜帶九歲的侄兒俊兒一道,陪伴母親入終南山中的三清觀小住養生。


    終南山造化神秀,氣候宜人,蒙翰生性優柔文弱,每日侍奉母親修讀《道德經》,倒是很少外出,但那頑皮好動的小侄兒俊兒卻是難有定性,每日在山中遊走嬉戲。


    有一次,那俊兒頑皮搗蛋,見山中獵戶布下的獸夾裏困了隻野兔,於是動手去扳那獸夾。可惜俊兒年幼力弱,獸夾稍開些許,俊兒便力有不繼,唯有拿腿腳壓住。獸夾咬合力甚大,反彈迴來,倒俊兒的腳掌也夾在了裏麵。


    俊兒吃痛,大哭大叫求救,沒引來看護他的家仆,倒驚擾了一直在山中修行的青奴。


    青奴見俊兒哭得可憐,動了惻隱之心,一改往日不在人前現身的慣例,飄然出現在俊兒麵前,幫俊兒扳開獸夾,更采來山中草藥救治,末了還一路背負孩子迴到三清觀。


    便是在那個時候,青奴第一次見到蒙翰。


    一個是玉樹臨風滿腹詩篇的翩翩公子,一個是嬌俏喜人不沾凡塵的世外美人,兩廂遇見自然是相互傾心,不久便時常結伴在山中遊曆。


    蒙翰也曾問起過青奴的身世來曆,但青奴害怕蒙翰知道自己身屬異類驚恐,推說是山中獵戶的女兒。兩人朝夕相對,情愛日漸深邃,山盟海誓更是喃喃呢呢。


    青奴本以為這般逍遙快活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下去,不料蒙翰時常外出被其母陳氏看出了端倪,查問得知兒子正和一個山中獵戶的女兒打得火熱,心中著惱,多番勒令蒙翰不得再見青奴。


    雖然母親不斷施壓,但有的時候,越是施壓,越是使得蒙翰更加眷念青奴。到後來便如所有熱戀中的年輕人一般,再難像初時一般發於情止於禮……


    青奴到底是妖身,一身的妖氣對蒙翰肉體凡胎有百害而無一利,不久,蒙翰便病倒在三清觀中。


    三清觀的道人頗有眼力,看出端倪,便告知蒙翰之母陳氏,陳氏知曉自己愛子病倒乃是因為親近妖物所致,不久就帶同蒙翰和俊兒離開終南山,迴了山西。


    青奴知曉是自己害得愛郎病倒,也自責不已,破例離開終南山,前往山西探視。


    當青奴好不容易尋到情郎蒙翰時,蒙翰早已痊愈,乍然見到青奴,一時間百感交集,感慨一番之後告知青奴,經過這些時日已然知道青奴並非凡間女子,人妖殊途,縱使再難舍棄彼此之情,也是無法,何況迴到山西之後母親已為他定了一門親事,乃是新任鹽茶司之妹。母命難違,他雖對那家姑娘無意,也隻得接受母親的安排……


    這段情事來得快,結束得也快,青奴雖心有不甘,卻無法改變自己是妖非人的事實,迴到終南山中大病一場,思前想後,便動了棄修仙道而入凡塵的念頭。是以趁終南山山神華誕之時,在山神麵前苦苦哀求,終以一片癡心求得“五華金蓮”。


    雖然山神也曾鄭重相告,此番行事兇險非常,若不成功,她那得來不易的千年道行將毀於一旦。奈何青奴心中隻念著要與愛郎蒙翰再續前緣,什麽也不在乎了,每日裏悉心照料那“五華金蓮”,眼看百日之期將滿,豈料憑空跑出三皮這潑皮狐狸。


    三皮雖憊懶成性,倒也有些眼光,見得那含苞欲放的“五華金蓮”,知是難得一見的仙家寶物,更何況他乃狐狸化身,雜食成性,那“五華金蓮”對他並無妨礙,便趁青奴外出采集澆灌“五華金蓮”的朝露,跑去將那株“五華金蓮”連花帶葉啃吃了個幹淨。


    青奴迴來發現,自然怒不可遏,對那三皮一路追殺。


    青奴修行千年,道行遠比三皮為深,無論三皮如何躲藏,都會很快被青奴找到,有幾次險象環生,差點丟了小命。三皮在外麵東躲西藏了幾個月,想來想去還是跑迴了傾城魚館,心想有魚姬、明顏在,至少可保周全,是以見到魚姬頤指氣使、明顏拳打腳踢也不反抗,聽之任之,做小伏低。


    青奴說過這般前情,對魚姬言道:“我與蒙郎再續前緣的唯一契機便是那‘五華金蓮’,而今被那狐狸吃了去,倘若不把那狐狸揪出來煎皮拆骨,我這心中之氣如何能消?”


    魚姬聞言微微頷首,“不錯,的確不該放過。不過,就算你把那狐狸煎了煮了,也不可能讓他把吃了的東西吐出來,我倒有個折中的辦法。”而後揚聲吩咐明顏去把酒架上第五排第一瓶酒漿取來。


    明顏手腳靈便,很快就迴到桌前,將一個紅泥小瓶放在青奴麵前。


    青奴麵露狐疑之色,不解地看看魚姬,卻聽魚姬言道:“那‘五華金蓮’我是沒辦法討來還你,我這瓶‘輪迴釀’倒是也有相似的效果,隻不過會讓你重入輪迴,要再與你的蒙郎相會,至少也得十來年的光陰,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等這十來年。何況轉生為人,你千年修為也就從此盡喪,你可要先想明白了。”


    言畢伸腳擦去先前灑下的酒痕。那一圈酒痕本是結界所在,擦去一點,結界頓時消失,圈中的人和物立時顯現出來,桌下的三皮渾身發抖,麵露恐懼。


    青奴見到三皮,忍不住要上前,卻聽魚姬說道:“三皮就在這裏,要是你實在心有不甘,要煮要炸,悉聽尊便,隻不過這家夥還差我不少酒錢,給我留條尾巴抵債,也就兩清了。”


    青奴聽得魚姬言語,心頭此起彼伏,半晌方才開口:“隻要可以再見蒙郎,區區十來年我還可以等,若是可以達成心願,放過這狐狸也不是問題。”


    三皮聽得此言,如獲大赦,頓時舒了口氣,自桌下爬出來,“這就對了,凡事好商量,動刀動槍的也沒什麽益處。”


    明顏一旁見三皮絲毫沒有悔意,抄手笑道:“你當現在風頭已經過了麽?讓掌櫃的拿這酒水來贖你性命,也不想想以後尾巴還是不是長在自己身上。”


    三皮聞言一驚,轉眼看看笑而不語的魚姬,剛才魚姬所言言猶在耳,想來還在惦記著狐尾圍脖,這一認知當真是非同小可,不由得臉色一變,慌忙賠笑道:“瞧顏妹說的,掌櫃的向來好心腸,再說這伏旱天氣,要圍脖幹嗎?”


    魚姬歎了口氣,“現在是用不著,不過很快夏去秋來,待到秋風起,冬天也就不遠了。”


    三皮幹笑道:“秋風起,山蛇肥,進補最為適宜。哈哈,看這廳裏亂得,想來我不在,掌櫃的和顏妹都忙不過來了。”說罷裝模作樣地扯過袖子在桌上抹了抹。


    青奴看看桌上的紅泥小瓶,對周圍的言語全不上心,伸手拿起這個紅泥小瓶,問道:“是不是把這裏麵的酒喝下就行了?”


    魚姬微微點頭,眼見青奴揭開封口,仰頭將酒水一飲而盡,嘴角邊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那酒水入口無味,青奴隻是覺得舌頭發麻,腦中一片混沌,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逐漸歸於漆黑!


    正在惶恐間,耳邊聽得魚姬的聲音,甚是舒緩輕柔,“現在你朝前走,不久會看到一條長長的巷子,巷子右邊的牆壁上有很多扇鐵門,一扇就是一年的光陰,你想在什麽年紀見到想見的人,就推開那扇門……”


    青奴用心記下,在一片幽暗之中朝前走,不多時,果然見到一條巷子。正如魚姬所說,這條深不見底的巷子右邊排列著許多烏黑的大鐵門,巷壁上每隔幾丈便有一盞如豆的油燈,全賴這微弱的昏黃燈光才可以依稀辨明巷中的事物。


    不知何處傳來的一陣陣軲轆滾動之聲,在這條幽暗昏黃的巷子裏迴響。


    青奴心中既是急切又是忐忑,數著右邊巷壁上的門,一步一步往前走。


    一扇……兩扇……三扇……


    那沉重的軲轆聲在耳邊迴蕩,疊加著無數迴音,青奴在這條巷子裏待得越久,就越覺得心浮氣躁,煩悶不堪,於是加快了腳步。當走過第十五扇鐵門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心想與蒙郎分別之時蒙郎二十有五,若是自這扇門進,那蒙郎剛剛四十出頭,倒也算般配。正打算推開那扇鐵門,卻發現前方的巷子投射出一道極強的亮光。


    青奴一時好奇,便朝前走去,又數了十四扇鐵門,發現第三十的一扇門虛掩了一條隙縫,亮光便是自門內發出,而那軲轆滾動之聲也是自這門內傳來。


    青奴心想既然門虛掩著,不妨偷偷看上一眼,也好知道三十年後是什麽狀況,迴到蒙郎身邊也多幾分把握。


    於是她緩緩靠上前去,正想透過縫隙朝裏看,卻覺得那道白光帶著一股無法抗拒的強大吸力,頓時失去平衡,朝著那道光亮而纖細的門縫擠去!


    伴隨著青奴的驚叫聲,眼前忽又暗了下來,青奴抬眼,看到一盞掩著翠紗的宮燈,上麵繡了些竹枝竹葉的紋樣,被燈光一映,向四周投下淡淡的竹葉紋樣的影子。


    青奴發現自己正斜倚在一張檀香榻上,房間相當雅致,重重紗幕低垂,家什俱是上好的沉香木製成,四下彌漫著若有若無的幽香。


    青奴坐起身來,房間的一角立著一張花案,案上一麵碩大的銅鏡正在幽暗的燈光中浮動著光影。


    青奴走到鏡前一看,自己臉上帶著乍醒的惺忪睡眼,眉目之間卻是從未有過的慵懶風情,三十左右年紀。


    青奴恍然大悟,心想必定是被那白光拉進了第三十的那扇門,後悔莫及,但此刻腳踏實地,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沉實,伸手在臂上掐了一把,一陣劇痛襲來,她揉了揉手臂,開始慢慢習慣這得來不易的血肉之軀,隻是心心念念想要快點見到蒙翰。


    這廂心潮起伏,卻聽那紗幕之外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唿喚:“夫人可起身了麽?刺史大人的轎子快到了。”


    青奴低低應了一聲,隨後那低垂的紗幕被撩了起來,外麵的花廳光線微沉,想來已是傍晚,兩個小丫鬟捧著銅盆麵巾垂首入內。


    青奴一時搞不清楚狀況,隻是任由她們服侍梳洗上妝。那兩個小丫鬟甚是伶俐,想來也是做慣了這等活計,不到半個時辰,已幫青奴收拾停當。青奴看著麵前銅鏡中這個風華絕代的貴婦人,和印象中的自己全然不同,似乎從頭到腳都虛幻不真。


    “刺史大人……是何人?”青奴開口問道。


    一個小丫鬟掩口笑道:“夫人怎生忘了,蕭關刺史蒙大人是夫人的夫郎,半月前迴京述職,今個兒迴來,剛剛六兒去探過了,大人的轎子過了東門了,想來這會兒也該到了。”


    青奴聞言心中一喜,心想原來早與蒙郎相會,還結為連理,那酒館中的女子所言當真不虛。思慮之間聽得外麵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在唿喊:“夫人,大人到了,請你花廳相見。”


    青奴心中早就期盼此刻重逢,哪裏顧得上許多,伸手拉起拖地長裙的下擺,早已快步出門,那兩名小丫鬟也跟了出去,見得門外立著的小廝打扮的青年便嗔道:“六兒,愣著幹嗎,還不前麵帶路?”


    那六兒見自己夫人奔將出來,也是一驚,心想平日裏夫人舉止端莊,怎生變得這般急切?想來是大人離家日久,心中太過惦念。聽得小丫鬟斥責,忙前麵帶路。


    青奴緊跟其後,穿過花苑迴廊,心想終於可以重遇蒙郎,更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迴廊盡頭便是花廳,隱隱聽得裏麵有人說話。


    青奴心知跨進前麵那扇門便可見到魂牽夢縈的愛郎,卻不知為何反倒慌亂起來,轉頭問緊跟身後的小丫鬟:“我這般打扮可還妥當?”


    那小丫鬟甚是伶俐,微笑答道:“夫人向來風姿綽約儀態萬千,豈會有不妥當的時候?”


    青奴聽得此言,深深吸了口氣,稍稍平複心情,邁步進入那幽雅別致的花廳,隻見廳上的茶座邊正坐了兩人,一個是老態龍鍾的老者,背脊佝僂,額頭微禿,瘦弱單薄,臉上的皮膚鬆弛,擠出幾絲刀刻般的深紋,看樣子六十左右,相貌神情卻全無老者應有的矍鑠,反而舉手投足之間都顯出些許猥瑣浮華。


    而另一個長身玉立,身著官服,麵容俊朗,不是愛郎蒙翰是誰?雖說當日山西一別到現在不過半年光景,但輪迴之中已是三十年光陰,雙方變化都是不少。


    青奴由妖化人,固然是天差地遠,那蒙刺史也非當年的柔弱文生,統兵守關為一方刺史,自是充斥尚武之氣,雄姿英發,此刻蓄了三須美髯,比之當年的翩翩少年又多了幾分沉穩持重。尤其本身英俊不凡,更駐顏有術,渾然不似已過五十之人,看那精神氣,仿若不到四十。


    “夫人來了。”蒙刺史起身相迎,見青奴姍姍而來,很是體貼地伸手相扶,“為夫不在這些時日,家中大小事務都是煩勞夫人費心,夫人辛苦。”


    青奴見得愛郎,欣喜若狂,聽愛郎這般溫柔言語,於是開口答道:“夫君休要如此客套,這本是妾身份內之事,隻怕力有不逮,何來辛苦?”


    夫婦兩人相視一笑,萬般情愫皆在不言中。而後青奴聽自己的夫君開口道:“這位是為夫嫡親叔父,早年外放他處,是以夫人雖入門十餘載也並未見過。此番迴京述職碰巧遇上,便請他老人家來家中盤桓數日,煩勞夫人代為安排照料。”


    青奴忙向那老者道了個萬福,寒暄幾句便揚聲吩咐丫鬟小廝打點客房,準備膳食,為夫君和叔父接風洗塵。


    那老者迴禮時一雙混沌老眼便在青奴身上轉來轉去,青奴心中不喜,礙於夫君臉麵,也不好如何,任由夫郎引到身畔坐定,閑話家常。


    言語之間青奴才知那叔父本在益州為官,不料宦海沉浮,因錯判冤案,被朝廷派下的禦史革職查辦,此番進京便是帶了銀錢珠寶前去疏通打點,希望可以官複原職。不料吏部的人卻不好說話,此事就此沒了結果,正好碰到夫君迴京述職,於是順便來這蕭關散心。


    青奴聽得堂上言語,隻覺這叔父滿腹的世俗油滑,行這賄賂手段更算不上什麽正人君子,想蒙郎少年之時便溫文爾雅,此時又如斯穩重內斂,與那猥瑣老者沒半點相像,若非蒙郎親口所言,隻怕她也不信。


    不久家仆已準備停當晚膳,蒙刺史起身邀約叔父入席,青奴自然起身尾隨夫郎身後,見夫郎氣派大方,謙恭得體,越發覺得為愛郎放棄千年修為換得人間百年相伴甚是值得。


    隻是席間閑談之時,青奴覺著那叔父的眼神始終在自己身上逡巡,頗為無禮,畢竟是家中至親,又是客人,也不好給他難堪,唯有移開眼神,少有接觸。何況經曆這許多波折方才和愛郎成就良緣,眼中也看不到其他。


    晚宴之後,眾人小聚片刻,也就各自迴房歇息。


    青奴坐在妝台前卸下發髻之上的花簪步搖,看著鏡中頗為陌生的神態容顏,雖然心願得償,但憑空大了好幾歲,難免有些失落,卻見夫郎麵露溫存立於身後,於是微笑轉過頭去。


    “別動。”蒙刺史輕輕扳住青奴的肩膀,伸手至青奴耳畔摘下一隻耳環,輕輕放在妝案上,順手摘下另一隻,“夫人在看什麽看得入神?”


    青奴輕撫麵頰歎了口氣,“我在看自己比上次見你之時老了多少。”


    蒙刺史伸手環在青奴腰間,自身後擁住青奴,麵頰貼在青奴光潔如昔的粉麵上,低聲言道:“才不過十數天時間,夫人怎會老去?為夫心中,夫人永遠都是如此儀態萬千國色天香。倘若夫人真老了,那為夫自然也垂垂老矣……”言語百般溫存。


    青奴靠在夫郎胸前,伸手捋了捋夫郎的三須美髯,“我是說,和我們初見之時相比,似乎都不太一樣了。”


    蒙刺史笑道:“這世上凡人哪有不老的?夫人今天怎麽這般感慨?”


    青奴抬眼看著眼前的夫郎,沉默許久問道:“那夫君可還記得初見我時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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