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顏自是伶俐非常,不多時早移過酒案小凳,備酒盞小菜。


    三人圍坐小酌,紅泥炭爐溫新酒,自有一番逍遙自在。


    少時,門外的蒼莽山麓細雪飄飛,自院門吹入院中,淺淺覆蓋,非但不覺寒冷,還有幾分溫潤之感。


    細雪之中夾雜歡聲笑語,更有清音寥寥,響徹天際……


    “可惜隻能夠遠遠聽到,要是可以親眼一見豈不更美?”明顏歎了口氣,無限神往。


    龍涯淺酌一口酒漿,迴味無窮,“既是烏有之鄉,定是子虛烏有之地,清音俗世原本就不相容,能夠得以聆聽已是有緣,苛求反而不美了。”


    魚姬笑笑言道:“其實隻需靜心聆聽,自然心領神會,種種隻是因為每人心中都有個烏有鄉而已。”


    驚蟄不久雨水充沛,此時春迴大地,百花綻放,俗例定在二月十五,視為百花生日,便是花朝節。這一天,不管達官貴人,還是市井百姓,家家戶戶均祭拜花神,焚香祝禱之餘更舉家至曠野遊玩,挑食野菜,品嚐時鮮。


    尤其是閨中女兒,攜點心祭品去那城郊的花神廟燒香祈福,更剪了五色彩箋,取了紅繩,把那彩箋結在花樹之上,謂之賞紅。


    而午後花神廟後山的桃花林中更是佳麗雲集,還有當地鄉紳舉辦的撲蝶會,誰家的女兒撲得的彩蝶最為絢麗,獎金豐厚。


    這麽多閨中女兒人前亮相,一個個衣香鬢影,鶯聲燕語,自然惹得知好色則慕少艾的年輕男子競相圍觀。


    文人墨客也在這個時候傾巢而出,或吟詩作對,或揮灑丹青,極盡風雅之能事。汴京城中的花匠商販則是看準了時機,四處的店麵攤檔無不擺放繁盛花卉,可謂萬紫千紅爭奇鬥妍,一時間,偌大一個汴京城花如潮人如海,當真熱鬧非凡。


    明顏小心護著頭,生怕人群擠掉了鬢上新買的彩花,拎著一籃子貢果香燭吃力地向前擠,好不容易從後門進了傾城魚館,卻見魚姬依舊坐在櫃台前撥弄算盤。


    “掌櫃的,怎麽你還在算賬啊?”明顏有幾分焦急,“我貢果香燭都買迴來了,你還沒收拾停當,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出得了門。”


    魚姬抬頭笑笑,“也不急在這會兒,等下到了花神廟,我包你上得頭炷香就是了。”說罷放下手裏的賬本算盤,隨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可以走了。”


    “你就這麽去啊?”明顏看著魚姬沒有任何飾物的發髻嘀咕道。


    魚姬恍然大悟,信步走到後院,隨手折了支牆角光禿禿的梅枝,在酒缸裏浸了浸,片刻間禿枝乍現梅朵,繼而吐蕊,寥寥清香四溢,魚姬垂首就著缸中的倒影將梅枝插在發髻,小心整理一番。


    “明顏啊,等會兒的撲蝶大會可大意不得,若拔得頭籌,獎金可有一百兩呢。”魚姬念叨道,一邊使出換景之法,推開後院柴門探出頭去看左右沒人,“就趁現在,快過去。”


    明顏聞言,三步並作兩步,快步出門,轉眼間已然立於花神廟中,聽得外麵人聲鼎沸,想來是趕來燒香的信眾迫不及待地在催促廟祝開門。


    魚姬隨後跟上,柴門在身後關閉,頓時消逝無形。


    “嘿嘿,掌櫃的,你平日老說不要隨便用法力,今個兒倒是不客氣啊。”明顏嬉笑道。


    “先燒香的可以先選賞花地嘛……”魚姬聽得腳步聲響,忙拉了明顏躲在一邊,隻見一個顫顫巍巍的老者從身邊走過,到了廟門後輕輕拉開門後的大門閂,人退在門邊,掏出一麵銅鑼使勁一敲。


    隻聽“咣”的一聲,那兩扇沉重的廟門應聲而開,外麵的人群如潮水一般擁將進來!


    魚姬與明顏早有準備,自然跑在最前麵,快步跨進花神廟的正殿,兩三下點燃香燭,擺上貢果。等到後麵的人擁進來,兩人早禱告完畢,一人在神案前的大花籃裏抓了隻彩簽,快步奔向殿後。


    殿後是一片桃花林,此時芳香吐蕊,開得好不繁密。


    魚姬與明顏覓了棵花枝甚是婀娜的桃樹,將抽取的彩簽用紅繩綁紮在花枝之上,然後取出籃裏的布毯鋪在樹下。


    兩人席地而坐,稍歇片刻,周圍也陸陸續續有賞花客至,不多時這片桃林已熱鬧非常,株株桃樹桃花怒放,彩簽紅繩迎風輕擺,更有各家佳麗雲集,一時間鶯鶯燕燕,人麵桃花,可謂是相得益彰。


    自有不少男兒漢在花間遊弋,若是覓得可心的女子,便厚著臉皮上前搭訕,若是姻緣際會,結下金玉良緣也非難事。


    明顏一臉新奇,左顧右盼,卻聽腳步聲響,兩個人走到魚姬、明顏麵前,毫無征兆地坐了下來。這兩人一人身材清瘦,一身白色寬袍,三十左右年紀,士生打扮;另一個身材魁梧高大,裹在灰布大麾下,看起來風塵仆仆,隻是一直埋著頭。


    “你們……”明顏正要說話,忽然吸吸鼻子,眼光落在那個身材魁梧的人身上,片刻之間朝後挪了一步,神情甚是驚恐,“掌櫃的……他……”


    魚姬也覺察到了異常,四下看看,隻見原本繁茂的桃花居然頃刻之間開始萎縮,一陣風過,花瓣紛紛脫落!


    那白衣士生微微一笑,向魚姬拱手施禮,“一別數甲子,魚姑娘更顯豐姿綽約。”


    魚姬認得來人,微笑頷首還禮,“哪裏哪裏,柚兄才是風采不減當年。年前見得令高足,言道柚兄已歸隱世外,而今怎麽來這萬丈紅塵廝混?”


    “栩兒這孩子提過在這汴京城中見過魚姬姑娘,更得姑娘相助,解決難題,我便尋思要來探望姑娘,敘敘舊。”那白衣士生言語輕鬆,似乎對於周圍花朵凋散的異狀視而不見。


    “他是何栩的,瀟湘上人?傳說中的柚子成——”明顏吃了一驚,一時間口不擇言,慌忙把後麵那個“精”字停住,沒有脫口而出。


    瀟湘上人嗬嗬一笑,上下打量明顏,轉眼對魚姬言道:“你這個小朋友心直口快,倒是可愛得很啊。”


    魚姬淡淡一笑,“可是你帶的這個大朋友就不是那麽可愛了……”


    那魁梧男子聞言抬起頭來看了看魚姬,又很快埋下頭去。明顏看得分明,那人居然有一雙血紅的眸子!


    瀟湘上人歎了口氣,“我也知道這等良辰美景,如此有些煞風景,隻是別無他法。這位朋友搞成這樣你我都有責任……”


    魚姬仔細看看那魁梧男子,心中疑惑,“不知上人所指為何?”


    瀟湘上人麵露難色,“還記得那個迴紇三王子藥羅葛雲亂麽?”


    魚姬麵露驚詫之色,不可置信地望向那個始終低著頭的魁梧男子,一時間百感交集!


    唐開元二十三年。


    玄宗在位,天下大治,四海升平,萬國來朝。


    藥羅葛雲亂,為迴紇王承宗之幼子,因迴紇歸附大唐,更憧憬大唐文化,是以委派年方九歲的三王子雲亂由使臣陪同留學長安,學習大唐禮教文化。


    雲亂寄居長安城安業坊外的驛館,雖年紀尚幼,然聰慧伶俐,為玄宗特許,每日入太學學習。


    雲亂雖為垂髫頑童,也知求學不易,縱是玩心大起,也知自我約束,時四更則聞雞起舞修習武藝,五更沐浴挑燈入太學習文……兢兢業業,風雨無阻。


    冬去春來,雲亂在長安已寄居經年,對大唐的語言已然通曉,隻是少有機會外出遊曆,困於驛館後院與太學之中,每日兩點一線,不時覺得枯燥乏味。


    一日傍晚,雲亂正在驛館讀書,突然聞得幽香陣陣,卻是館外薛苑的玉蕊花開,滿樹瓊枝,花香馥鬱。


    雲亂知那薛苑本是唐昌公主夫婿光祿卿薛鏽的外邸,每逢陽春便舉家來此休閑,那苑中繁茂的玉蕊花樹正是當年公主下嫁之時親手所種。


    雲亂本想繼續讀書,突然聽得“啪”“啪”兩聲,似是有物破損,於是放下書本走到後院,隻見牆頭露出一截長杆,正在牆頭亂戳,地上裂了幾片青色琉璃瓦,卻是適才被那長杆自牆頭拂下。


    雲亂好奇心起,縱身飛躍,轉眼間已經攀上牆頭,隻見牆外的薛苑中有一六歲左右的女童抓著一根長竹竿吃力地在牆角晃動,正用那長杆去夠牆邊花枝上的一隻粉色紙鳶。


    那女童雙髻連環,髻頂各飾一棗子般大小的玉蟬,高腰襦裙金絲繡邊,生得粉妝玉琢,隻是兩眼含淚,委屈非常,明明身單力薄,還在勉力抓住那碩長的竹竿施為。


    遠處的迴廊上臥了一個七八歲的少年,正高蹺二郎腿,一臉的幸災樂禍,想來那紙鳶掛在樹梢,這位少年必是始作俑者。


    雲亂見紙鳶近在手邊,於是伸長手臂把紙鳶摘下,揚聲道:“別再捅了,紙鳶在這裏。”


    那女童破涕為笑,伸開雙手想接住紙鳶,正要道謝。


    遠處的少年勃然大怒,奔上前來喝道:“你這胡仔,休要多管閑事!”說罷自地上拾起一塊小石頭向雲亂砸去!


    雲亂自幼習武,昔日在西域之時就時常隨父王放鷹逐兔騎馬遊獵,最是擅長這石頭打兔的手段,石塊飛至,已被他劈手借了過去,想都沒想就反擲迴去。


    隻聽哭聲陣陣,那少年捂著破了的頭邊嚎邊跑了開去,想來是去尋大人哭訴告狀去了。


    女童見少年吃了苦頭,心情更是歡暢,拍手笑道:“好也,好也,這個壞蛋竇鼎總算走了。謝謝你啊。”


    雲亂看她活潑親厚,也頗有好感,“下次他再敢欺負你,我還幫你揍他。”


    女童喜笑顏開,連連點頭,“好啊。你叫什麽名字?”


    雲亂拍拍胸口,“藥羅葛雲亂。”


    女童眉頭微皺,“哇……你的名字好長啊。”


    “我是迴紇人,姓藥羅葛,你可以直接叫我雲亂。”雲亂微笑道。


    女童指著自己道:“我叫薛連蟬,蟬兒的蟬。”


    在雲亂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連蟬,唐昌公主與駙馬薛鏽的獨女。


    不知為何薛府中人沒有像以往一樣立夏便迴宮中,反而一直在這外邸盤桓。對雲亂和連蟬而言,接下來的一年時間過得非常快樂。


    每日相約出遊,長安城的各個角落都遍布兩個孩童的足跡,兩小無猜,相見甚歡。


    或許是因為連蟬的感染,身在異鄉的雲亂不知不覺愛上了這個繁華錦繡的長安城。


    直到第二年春天,薛苑的玉蕊花再次怒放的時候,薛苑中的嘈雜打破了陽春的靜美。


    雲亂爬上牆頭,卻見連蟬一人坐在樹下哭泣,遠遠望見迴廊上兵士來迴奔走,仆役四散,不時聽到器皿碎裂之聲。


    雲亂見連蟬哭得悲切,也顧不了許多,翻身自牆頭躍下,來到連蟬身邊,“你怎麽了?”


    連蟬抬頭看看雲亂,一時間泣不成聲,“皇爺爺下詔將爹爹流放,那些人是來抄家的……”


    兩人都是孩童,哪裏知道此時正身處於一場太子地位之爭?


    是年武惠妃深得玄宗恩寵,一心想要廢除太子李瑛,改立自己的兒子李瑁為太子。駙馬薛鏽之妹是太子李瑛的正妃,擁護太子李瑛,自然被武惠妃視作眼中釘,於是指使人誣陷太子與駙馬等人圖謀不軌,太子固然被誅,駙馬薛鏽也被流放。唐昌雖為帝女,卻始終不得玄宗寵愛,百般告饒也無法免去駙馬罪責,唯有奉詔攜女迴宮,從此與駙馬再無相幹……


    連蟬年幼,自不知其中的兇險,隻知從此不得再見父麵,也不能再來這薛苑見雲亂。兩個孩童相擁大哭一場,卻是勢單力弱,別無他法。


    連蟬臨行之時,摘下一枚髻上的玉蟬贈予雲亂作為留念,依依惜別,更是淚化傾盆。


    雲亂心頭茫然酸楚,目送連蟬隨母出府,馬車揚長而去,耳邊似乎還聽得到連蟬的嗚咽聲,迴頭看看原本顯赫的薛府,朱漆大門上貼著兩張大大的封條,上寫開元二十五年四月。


    雲亂捏著連蟬留下的玉蟬,心頭此起彼伏。迴到驛館再爬上牆頭,隻見薛苑一片死寂,唯有那棵玉蕊花樹開得正豔……


    雲亂也知宮闈深深,隻怕從此再也無緣得見連蟬,於是將玉蟬隨身攜帶,從不離身,每每睹物思人,心頭都酸楚難當。


    然而時間依然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十數載,中途迴紇部族多有變動征戰,然雲亂未得傳召迴國,唯有留守長安,繼續深造。


    雲亂此時早已不再是昔日的迴紇小兒,已長成一名長身玉立的英武青年。


    天寶三年,雲亂兄長骨力裴羅聯合葛邏祿部殺頡跌伊施可汗,自立為王,稱骨咄祿毗伽闕可汗,南居突厥故地,建立了包括鐵勒諸部的迴紇汗國。


    國之將立,急需治國良才,雲亂與多名留學大唐的迴紇士生被可汗召迴,紛紛委以重任。


    骨力裴羅見幼弟歸來,既秉承迴紇驍勇善戰之血氣,又蘊含大唐謙和大氣之氣度,對之更是委以重任,封之為左葉護。


    次年,雲亂奉命領兵與突厥白眉可汗阿史那鶻隴匐白眉特勒作戰,不久勢如破竹,攻破突厥,擊殺白眉可汗,自此迴紇汗國盡有突厥故地,東鄰室韋,西抵阿爾泰山,南控大漠!


    雲亂取得白眉可汗首級,獲得王兄封賞,不久受命為迴紇使節,攜帶白眉可汗首級獻與大唐,並押運大批貢品入長安。


    經過數月的行程,長安城已屹立眼前,還是那般繁華似錦。


    卻是適逢花朝節,眾多仕女出遊,長安街頭更是花團錦簇,熱鬧非凡。


    迴紇馬隊自長安城南麵的明德門入,延綿十裏之長。長安城中雖車水馬龍絡繹不絕,如此豪華的馬隊車隊也非易見,尤其是迴紇使節雲亂所乘的雪色駱駝,當真是眾人見所未見,是以寬道兩邊圍觀者眾。


    舊地重遊,雲亂心中此起彼伏,胯下的極品雪駝似乎也知主人心事,一路慢行。


    大唐民風開化,更何況適逢佳節,長安城民素有狂歡娛樂的俗例。


    雲亂本就年少俊朗,此時身著錦袍,跨乘雪駝,施施然而來,早引得長安城中不少妙齡少女傾心愛慕,紛紛將手中的花枝拋向雲亂,一時間漫天花雨,飄搖而下。


    雲亂素知長安民俗,坦然自若,偏偏胯下的雪駝少見世麵,受驚之下發足狂奔,沒頭沒腦地撞向右麵的人群!


    人群原本挨擠密集,哪裏知道那身形龐大的雪駝會直衝過來,人人驚唿發喊,四下逃竄!


    雲亂心知出了亂子,慌忙力挽韁繩,那雪駝吃痛,硬生生停住了腳步!


    然而人群受驚,如決堤之水一般沒了分寸!


    人群鼓噪中隻聽得馬嘶連連,一白馬人立而起,馬背上之人驚唿一聲倒摔下去,如此這般就算不被馬匹踩中,隻怕也難逃四散奔走的人群踩踏!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高大的身影閃了出來,將墮馬之人攔腰抱住,方才免去這等慘事!


    雲亂原本已經翻身掠出,見已有人搶先救援,於是轉身一把抓住驚馬的韁繩。他本就擅騎術,知道如何安撫受驚馬匹,一拉一拽之間,白馬雖嘶叫連連,卻也不再狂跳,原地踏了兩步就安靜下來。


    雲亂暗自慶幸沒有釀成大禍,稍稍舒了口氣,轉過身來,卻見身後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大約與自己同年,青色錦衣,頭戴烏冠,足踏官靴,看其衣著打扮應該是四品以上的武官。


    而他懷中那人身形嬌小,身著寬領胡服,麵目姣好,驚魂未定,看似十六七歲的少年,任誰都看得出是個妙齡女郎。


    大唐民風開化,時有女子著胡服男裝遊曆市井街頭,眾人習以為常,隻是那女郎身上的衣衫材料考究,料想也非尋常人家女兒。


    那武官麵露關切之色,言語溫柔貼己,“表妹受驚了,有我在此,無人能傷你分毫。”


    女郎不多時已迴過神來,麵對那武官的噓寒問暖似乎頗為尷尬,掙脫那武官的懷抱,整了整衣冠,“我自無事,表哥不必擔心。”


    雲亂手牽白馬走上前去,“都怪在下一時疏忽,險些讓姑娘遇險……”


    女郎轉過頭來,正好和雲亂四目相對,隻一瞬間,兩人心頭都浮起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青年武官見雲亂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表妹,頗為不悅,伸手將女郎拉到身後,“表妹,咱們出來大半天了,也該早些迴去,免得娘親惦念。”說罷劈手自雲亂手中搶過韁繩,拉了白馬和女郎揚長而去。


    女郎與那青年武官一道離去,一路頻頻迴首,眼神卻帶幾分疑惑。


    雲亂呆立原地半晌,心頭也是茫然一片,隻覺得那女郎好生麵熟。身後早有隨從上來,悄聲催促繼續前行,雲亂於是轉身迴到隊列,翻身騎上雪駝,浩浩蕩蕩的隊伍繼續朝前開進。


    到得安業坊的驛站,安排手下各自照看馬匹貨物,驛站中早有迴紇驛丞迎上前來,誠惶誠恐。


    此時雲亂官拜左葉護,更是以迴紇王弟的身份出使大唐,遠非當日尚且稚嫩的小王子。而迴紇的驛館也因為國力強盛而加以擴建修葺,昔日被查封的薛苑被劃入驛館範圍,後院的玉蕊花樹仍在,蔥鬱茂盛花團錦簇,依稀還是當年模樣。


    雲亂睹物思人,不免欷歔,旁邊的驛丞早將大唐天子宣見迴紇使節的聖旨宣讀,告知雲亂明日午時天子將於大明宮紫宸殿接見使節,隨後安排一幹人等休息飲食。


    晚宴之後,夜色漸沉,雲亂遣開隨從,踱步花樹之下,花香馥鬱,似乎深染心田。當年連蟬所贈的玉蟬一直貼身掛在頸項,早帶上他的體溫,時常把玩,更顯得溫潤通透。


    雲亂仰望樹冠,心中思量不知這些年她過得可還好……


    正在心神恍惚之間,突然聽得迴廊盡頭影壁外腳步細碎,轉頭看去,隻見有人正伸手輕搖花窗,左右晃動之下將花窗取下,頓時洞口大開!隨後一隻竹籃被人放上那鏤空花窗。


    昔日雲亂與連蟬就是搖下那花窗才可以偷跑出去遊曆,不料長久以來居然沒有人發現這個秘密通道,是以沒有加以修繕,隻是重新上過朱漆,反而更不容易讓人發現。


    這等夜色中翻牆而進的自然不是什麽佳客,更何況此地已經安置了迴紇使節和大量財帛貢品。


    雲亂冷笑一聲,飄然掠到影壁旁邊,隻等來人一現身,就抓個正著。


    不多時,一人翻過窗洞,動作頗為笨拙,身形更是矮小。那人攀住窗洞,小心落在地上,然後伸手自洞口取下那個竹籃。


    雲亂上前一步,伸手抓住那人肩膀,隻聽到驚唿一聲,那人轉過頭來,神情慌亂,卻是日間在長安街頭看到的那個胡服女郎!


    雲亂背光而立,身材高大,那女郎更是惶恐,手一鬆,竹籃跌落在地,掉出幾張彩簽。


    院外侍衛早聽到響動,個個腰刀出鞘衝將進來!


    雲亂不動聲色轉身擋住那女郎,迴手將侍衛們遣開,女郎方才稍稍鎮定。


    “姑娘深夜潛入我驛館,不知為何?”雲亂日間間接造成女郎遇險,本有歉意,這般近距離接觸,越發覺得女郎似曾相識。


    那女郎借著廊下燈火,看清眼前之人正是迴紇使臣,忙側身道了個萬福,開口言道:“隻因今日適逢花朝,這苑中玉蕊花樹尚無惜花之人相護,故而冒昧攜花簽而來……”


    雲亂聽她言語溫文爾雅,心中不由一動,“護花應節本是好事,為何姑娘不自正門而入,平白添了誤會?”


    那女郎柔聲言道:“原本今日也曾來過,隻是驛丞言道此地要招待使節大人,不肯放行,所以才會出此下策。”


    “原來如此。”雲亂微微頷首,隻是心中尚有疑問,“這長安城中花樹甚多,姑娘為何偏偏對這棵玉蕊花如此眷顧?”


    那女郎沉默片刻,方才柔聲說道:“這裏本是我家故居,那玉蕊花樹乃家母親手所種。自前年家母仙遊之後,每逢花朝,我都會來此看顧憑吊……”


    女郎言語雖輕,在雲亂聽來卻猶如初春驚雷,心神激蕩之下早忘了禮節大防,伸手握住女郎纖纖素手,顫聲問道:“你……可是連蟬麽?”


    那女郎先是被雲亂的舉動嚇到,本要掙紮,突然聽到雲亂唿叫自己名字,心頭一顫,抬頭仔細打量雲亂麵容,隻覺眉梢眼角像極了幼時玩伴,可是分別十餘載,一朝重逢,總有幾分虛幻之感,“雲亂?”


    雲亂驚喜交加,連連點頭,伸手探入頸項,取出玉蟬,隻見昏黃燈光之下玉蟬光潔剔透,灼灼生輝!


    兩人闊別多年,雖同在一城,卻為宮牆所阻,一直無緣相見,而今重逢,都長大,亦非昔日小兒,說及別後之情,其中的感慨欷歔,恍如隔世。


    原來當年連蟬隨母迴宮,因駙馬薛鏽之事,唐昌與玄宗父女終有隔閡。何況玄宗子女甚多,對這個女兒素無恩寵,安排唐昌母女迴唐昌未嫁時住處定居後就將這對苦命母女忘在腦後,雖有人伺候衣食起居,卻少有人問,除了唐昌同母胞妹常山公主不時前來探訪之外,基本上已被人遺忘在深宮禁苑之中……


    唐昌命運坎坷,這般深陷深宮,更是抑鬱成疾,於天寶三年病逝,臨終前將連蟬托付與常山公主。


    唐昌早薨,玄宗方才想起這個女兒,頗為自責,於是應常山公主所求,讓常山將連蟬帶出大明宮,於宮外的常山駙馬竇繹府中撫養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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