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並沒有打算說服他,他知道一行會下山的,隻是他希望徒弟先他而去,親自送他下山。


    他雙手背後,仰頭望著被樹葉切割成無數光影的陽光,長舒一口氣,說:


    “好了,時辰要到了,我該走了。”


    一行一個激靈,吃驚地問:“師父,你要到哪裏?”


    “你是知道的。”師父平淡地迴答。


    “師父,”一行忍著心中湧起的潮流。他知道有這麽一天,但還是太突然了。


    師父每日功課精進,身體不見衰敗,耳聰目明,思路敏捷,百歲老人跟山下五六十老人差不多,再活一甲子不在話下。


    現如今才發現師父這兩天的不尋常舉動。他隻讓他下山買米,可不曾讓他去傳什麽法。


    “ 是的,我的大限已到。你我師徒的緣分也盡了。就如你崇拜的保羅所說的,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我現在去迎接那生命的冠冕。”


    這幾年,一行跟他談起年輕上學時候接觸的西方修仙派寶典,他也記住上麵的金句。


    “師父,你走了就剩我一個人在山上了。”他的心心隱隱作痛,他和師父在山上待的日子比與親生父親時間還長。


    師父待他的恩情比這座山高,比山的溪水還悠長,比這附近所有山脈還綿長。


    是造物主長闊高深的愛借著他淋漓盡致的彰顯給自己了。


    師父不僅救過他一命,甚至好幾次。他再生就為師父活了。


    何止叫他下山他不願意呢?他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隻是不是眼下。


    一行已經淚眼模糊。


    師父慨歎著:“我知道我在擋著你下山的路。”


    他不肯下山的緣故,就是為自己養老送終。


    一行是嘴硬心軟,但凡領悟真理的人要宣教真理的,責無旁貸。


    “不,師父,不是這樣的,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淚水止不住衝出眼眶。


    “我走了,你別跟過來打擾我。”說著,師父背著雙手向山上走。


    這兩日的嘮叨,也隻是敘敘家常,師徒深情。


    再相逢,也不知道是幾生幾世後的事兒了!


    一行呆呆地如泥塑一般站在原地,望著師父順著溪流往上走的背影。


    隻見他雙膝漸漸彎曲,落地,頭朝地,向著師父背影叩拜,淚如泉湧。


    點點滴滴的往事湧上他的心頭。


    他剛被五花大綁捆到山上,與師父大打出手,還罵他禿驢。


    第二次再上山,他放火差一點燒了屋裏一切……


    最後一次,走投無路,他遍體傷痕爬上傷,師父每日悉心照亮,而自己一時心情不好就對師父發火,扔東西。


    師父除了躲,就是忍。


    師父給他換個新名“一行(xing)”,重新做人,把此生活成最後一世。但當一行下山上網一查有好幾個僧人叫此名。他大發雷霆,跟師父吵,師父就改為“一行(hang)”,他才滿意。


    師父燒的菜不合他口味,當場掀翻桌子。


    師父為他盡快康複,每日上下一千米的山到附近買新鮮的葷菜。


    ……


    在他麵前,他永遠可以做一個幼稚的孩子,撒潑無賴,誑語亂言,師父都容忍他,寬容他。


    自無始劫以來,他靈魂上的傷在師父的慈悲中治愈了。


    一朝沐杏雨, 一生念師恩。


    他多麽想餘生報答他的恩情,而不是來世。


    一行蜷縮著身體,顫抖著,他麵下的土地已經潮濕一大片了。


    晚上,他把吊床挪到師父的洞穴正對麵的樹幹上,不分晝夜守著,連續住了多日,一天晚上,他看見洞穴裏微微光亮。


    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吊床下跳下來,怔怔地望著洞口,微光正是從洞穴裏發出來的,像螢火蟲發出的微弱光亮。


    師父真的升天了?


    師父曾告訴他,他的身體若還健在,49天以後某個時間搬到祖師爺墳墓裏。


    他先守49天再進入洞裏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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