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進行得很順利。


    甚至有意外的驚喜。


    大典即將結束時,萬裏無雲的晴空忽然響起轟隆隆的雷聲。


    仔細一聽,卻不是雷。而是京城六脈水道忽然之間轟然炸起。


    若有似無的雨霧,混入祭天的牛頭丹檀香,將法雨華檀拋向人間。


    天邊掛起六道彩虹。


    這一日,是京城百姓最幸福的一天。


    新皇龍心大悅。


    祭天之後大宴群臣,容珩趁著酒興要給新拜的國師陸景賜婚。


    滿朝文武,家裏有適齡女子的,全都縮了縮脖子。


    誰不知道這位國師是個會妖法的活閻王?跟他結親家,那得多晦氣?


    容珩抬著手,正要隨口指一個,陸景拜道:“皇上還未立後,臣不敢成家。”


    容珩眯起眼睛看著他:“朕若立後,你就娶親?”


    陸景道:“遵旨。”


    一抹高深莫測的微笑漫上容珩嘴角。


    這場宴會直鬧到深更半夜,陸景從始至終無心應酬。


    今夜碧君獨自在府中,不知道怎麽樣。


    出了那件事之後,他就再也沒和她分開過。


    之前他以為是她需要他的保護,如今卻感到,不能忍受片刻分離的明明是他自己。


    一旦離開碧君,他就像這世上唯一的孤兒。


    * * *


    麗景燭春餘,清陰澄夏首。


    五月的天氣時雨時晴。


    思及此,聞茵吩咐馬夫駕車穩一些,小心翻了車。


    祭天儀式次日清晨,聞茵踏上了迴楚州的歸程。


    聖旨是昨夜送到景明侯府的。


    一道明旨,一道密旨。


    明旨是令她次日一早啟程,迴到楚州封邑去領封。


    至於密旨……


    明知道她要啟程迴楚州,容珩卻在前一晚的宴會上非要留下陸景,宴會後還拉著陸景長談,不讓他親自來送聞茵。


    聞茵在車裏幽幽歎了一口氣。


    “縣主,是車裏太悶熱了嗎?”


    車簾外,婢女小心探問。


    聞茵如今仍然不習慣被稱為“縣主”。


    新帝命長樂公主收聞茵為養女,加封了楚陽縣主。


    全家人都是市籍,就她一個人是皇親國戚。迴了故鄉,爹娘還得給她行三跪九叩之禮,想想就別扭。


    容珩既然如此看重她,為何又要在祭天和大赦的次日,就把她趕迴楚州去?


    “縣主,您要不要下車透透氣?”婢女又問了一遍。


    “不用了,我還好,並無不適。”


    婢女便不再說話了。


    小檀抱著包袱坐在車簾外,和那宮裏來的丫頭並肩坐著,時不時拿眼睛去瞟人家,卻又不敢說話。


    婢女對聞茵恭順得很,可對著小檀,卻是拿鼻孔看人。


    這一隊人,有三名騎著馬的驍騎尉,一名宮中來的宮女充作聞茵的婢女,還有一名車夫。


    容珩說是派人護送縣主迴楚州,實則都是來監視她的。


    “喂,楚州有什麽好玩的?”婢女似乎實在無聊的緊,主動同小檀說話了。


    “楚州啊,楚州有大蛇。”小檀得意地說,“還有蛙蠱,水鬼,狐鬼,貓鬼……”


    “怎麽都是蠱?”


    “我們楚州山野之地,遍地都是蠱,有什麽好奇怪的。小爺我啊,隨手就能捏死一隻。”


    聞茵在車裏聽著外麵的對話,不由得偷笑。


    小檀怕是看不慣那宮女清高自傲,故意嚇唬她。


    恰在此時,車頂傳來吧嗒一聲,好像是樹枝掉下來砸到了。


    “啊!有蛇!”


    婢女驚叫起來。


    車前車後馬蹄聲淩亂,驍騎尉們也慌亂喊道:“哪來的蛇?這麽多!”


    “是……是蛇!”是小檀的聲音。


    聞茵皺起眉頭,正要發問,車夫驟然一拉韁繩。


    聞茵一頭撞在車壁上。


    她撞得半暈,扶住額頭,掀開車簾探出半個身子。看一眼便呆住了——


    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小黑蛇。


    小檀往聞茵身邊縮,瑟瑟發抖,“大小姐,快叫狗……”


    這麽小的蛇,聞茵自是不擔心,不過太多了,頭皮有點發麻。


    可是轉念一想,此處是車來車往的驛路,林子又不深,不該有這麽多蛇。


    腦中靈光一閃,聞茵斷然道:“哎呀!是蛇蠱!”


    一路上婢女和車夫聽小檀說了許多關於蠱的事,早就心有忌諱。如今眼前忽然出現這麽多蛇蠱,人都嚇瘋了。


    婢女尖叫著跳下馬車往來時路跑,那邊還沒有蛇。車夫略一猶豫,也跟著跑了。


    聞茵見那群驍騎尉想跑又不敢跑,便親自拉過韁繩,調轉馬頭:“還愣著幹什麽?快跑啊!”


    驍騎尉們這才調轉馬頭撒開蹄子跑了。


    跑得比聞茵的馬車快多了。


    聞茵倒不是真的想跑。


    馬兒挪動了幾下蹄子,便又停了下來。


    因為,路前出現了一個人。


    “容珩就派這幾個飯桶護送你迴楚州?”


    陸景抱著雙臂站在路中間。


    身上穿著湛藍的布衣直裾,腰間別著那把玉骨笛。


    “這不能怪他們。”聞茵跳下車,“畢竟他們沒有去過靖歲司。”


    靖歲司的地牢裏就養著這種小黑蛇,如果犯人逃跑,就會被蛇蠱圍起來。


    聞茵一眼就認出來了。


    “國師大人自己是滅蠱的,養蠱嚇人這種事,傳出去可不好。”聞茵衝他揚起笑臉。


    陸景麵色陰沉:“為什麽不等我?”


    聞茵一怔:“行之……昨夜,皇上不是為你賜婚了嗎?”


    “就因為這個?”陸景麵色更為陰鬱了。


    聞茵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


    他一步步朝她走來。


    “你不等我迴來,也不問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就不告而別?”


    “……我接到了密旨。”


    “什麽密旨?”


    “皇上傳旨,景明侯不得娶楚陽縣主為妻。”


    “那又如何?我也接到了。”


    他行至她跟前,低頭看著她,將臉埋在一團幽微的暗影中。


    “所以呢?為什麽不等我?”


    “……我這不是在等你嗎?”聞茵歎了一口氣,“不過,我也做好了你可能不會來的準備。”


    陸景猛然一怔。


    他忽然想起,他們之間兩次離別,都是他先抽身。


    “茵茵,我……”


    聞茵微笑看著眼前男子,“行之,你不必多言,其實……我也有些累了。”


    與所愛之人的別離,被未婚夫背叛,害得傾慕自己的人魂飛魄散……她實在是無心再去渡那男女之情的劫。


    昨夜聽聞新皇為國師賜婚,她就想逃了。


    默然相視良久。


    “好。”他歎了一口氣,“你遵旨,我抗旨,壞人我來做。”


    聞茵一怔,心頭有些好笑。


    “你說什麽?”


    “我說,那個狗屁景明侯誰愛做誰做。容珩說的是,景明侯不得娶楚陽縣主,我不做景明侯,總可以娶你了吧?”


    聞茵被他氣笑了,“你這人怎的如此賴皮?爵位是說不要就能不要的?還有,不得直唿皇上名諱,你不要命啦。”


    “茵茵,”陸景的眸色又暗了幾分,“別逼我說肉麻的話。”


    他伸開雙臂環上來,將她撈入懷中,“我告訴你,誰也不能阻止我娶你。”


    聞茵一怔,不知怎的,竟沒有掙開。


    她確實沒有什麽心力再去談情說愛了。


    就算是此刻,也沒有絲毫心跳起伏。


    可是行之的懷抱讓她覺得溫暖,人總是本能地向往溫暖的地方。所以她懶得,亦或是……不想離開。


    “你能不能給我一句話?雖則我早已下定決心,不論你到哪,我都陪著你。”他在她頭頂幽幽道,“不過,你若是能給我一顆定心丸吃,我就不會天天被你氣得肝兒疼。”


    聞茵想笑。


    天底下哪有人這樣訴衷腸的。


    若論嘴上功夫,衛蘅可比他強了不止百倍。


    唔,不過,是要好好想想該給他一句什麽話。


    當初追去淮揚時,她想對他說,她心裏深悅他,並無羞慚,也沒有後悔。


    如今,她想說的卻是——


    “行之,論世上之人,我最信任和依賴的就是你。除非我終身不嫁,否則,我隻會嫁給你。”


    他緊了緊雙臂。


    良久沉默,似是咂摸著這句話的成色。


    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


    “嗯,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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