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到那時


    迴到梅府已是深夜,人困馬乏,李相徑直去下榻之所歇下了。


    眾人各自散去,聞茵在司茗的陪同下迴廂房。


    路過一處園子,聞茵聽到傳來一陣淒惻的笛聲。抬眼望去,隻遠遠望見鏡湖畔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聞茵心念微微一動,對司茗說:“姐姐,我想獨自去那邊走走,勞煩姐姐先迴去吧。”


    司茗抬眼,不冷不熱道:“姑娘,夜已深了。有些規矩還是要守吧?”


    聞茵微微一笑:“相處了這些時日,姐姐看我像是守規矩的人嗎?”


    她微微福了一禮,便抬腳朝著湖畔走去。


    今夜不知是什麽天象,夜空中竟沒有月亮。聞茵摸黑往前走,那湖畔看著近走起來遠,園中曲徑通幽,她差點迷了路。


    正在一處分叉口踟躕,遠方忽然飄來一團藍色的幽火。


    那團火飛近了,才發現原來是一條小小的黑色遊蛇,腦袋上頂著一小團火,朝她遊來。


    聞茵記得,這小黑蛇的名字叫“墨嵐”。她曾經以為,這是他的名字。


    她微微一笑,問:“是行之讓你來接我的嗎?”


    那小黑蛇不會說話,在空中盤旋遊動幾周,便掉頭朝前走。


    聞茵跟在小蛇的身後,不一會兒就走出了園子,來到空曠的湖邊。陸景果然在那裏等她。


    “行之。”聞茵柔聲輕喚。


    陸景轉過身看著她,不發一語。


    聞茵想起夜間在車裏李相說的那番話,不由得低下頭,內疚地說:“行之,我後悔來淮揚了。若是我不來,就不會在途中遇到清靈道長,你身世的秘密也就不會暴露了。”


    陸景道:“紙包不住火,我的事,朝廷遲早會知道。”


    “皇上真的赦免你們陸家了嗎?”聞茵很擔心。


    “聽說是大告天下赦免了,皇帝還下了三次罪己詔。”


    “若你迴去,真能晉封景明侯?”


    陸景慘然一笑:“親人都不在了,就我一個孤家寡人,侯位爵位又有什麽意義呢?”


    夜色無邊,長風漫漫,吹不散的亙古寂寥。


    聞茵心頭湧上一陣陣哀戚,竟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他的話。


    她願意陪伴他,可是他不要她啊……


    陸景道:“碧君,你我自幼相識,我卻從未同你說過自己的身世。今晚月色尚好,能陪我走走嗎?”


    “嗯。”


    二人沿著鏡湖畔的小路慢慢往前走。入了夜,湖麵上沒有一點兒光。淡淡月色灑在無邊無際的湖麵上,如同一塊鋪展至天邊的黑綢緞。風將一層層淺浪推至岸邊,無盡的溫柔細語。


    “我是景明侯府嫡出的第三子,剛出生時,祖父便請了上清派和天師府的長老為我占卜,所得之卦皆為‘水火既濟’。”


    既濟卦,是八卦六十四卦中的倒數第二卦。此卦上坎下離,水滅火,象辭曰:水在火上,既濟。君子以思患而預防之。


    水火既濟卦預示著終結。得此卦者,往往有滅頂之災。


    “祖父不願相信,自己也連著問了九卦,皆為‘水火既濟’。算到最後一次,祖父噴出一口鮮血,將筮草都染紅了。


    我們陸氏延綿數百年,以占星數術守護朝廷,對於天之所示,斷沒有不理會的道理。我尚在繈褓之中,祖父便將我送至出了五服的遠方叔父家中寄養,懂事之後,我每年隻在元夕這日迴一次宗家。”


    聞茵止不住的心疼,問:“那你自幼便知道自己的命數?”


    “嗯,祖父對我是直言不諱的,他大概是覺得,如此強迫骨肉分離,總要給我一個解釋吧。”


    “你祖父便是老侯爺?”


    “是,祖父既是景明侯,也是皇上拜的國師,可說是朝廷肱骨之臣。”


    “他是一位什麽樣的人?”


    “非常嚴肅,對我也很嚴厲。我雖養在外麵,但祖父每月初一會來看我,教我陸氏代代相傳的天數奇門。我年紀小、參不透,問他什麽,他也不答,隻叫我記在心裏,日後自會領悟。每年元夕,祖父許我迴宗家去拜見爹娘,參見兄長,前後也不可超過一個時辰。有時剛與哥哥們玩在一起,便又被匆匆趕出去。”


    不知為什麽,聞茵腦中浮現出一幅畫麵。


    冰天雪地裏,一身黑色貂裘的小公子怯生生地捧起一團雪球。


    哥哥們說,弟弟,快扔過來啊!


    他剛要扔過去,身後卻無聲無息出現了祖父那高大而冰冷的身影。


    “你該迴去了。”祖父無情地說。


    孩子呆呆看著他,又迴頭看了看笑容僵住的哥哥們,手中的雪球無聲滾落……


    聞茵眼眶一熱,快要湧出淚來。


    陸景道:“我深知自己的命運,自幼也不敢親近家人,生怕他們真如預言那般。可沒想到,即便如此還是……”


    撕裂般的心痛讓聞茵腳下步子不覺頓住。她長長久久地望著他,泫然道:“這怎麽能怪你呢,你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沒有做……”


    二人站在湖畔,久久地兩兩相望。他看著她朦朧的淚眼,明明一伸手的距離就能將她擁入懷中,但他卻不能如此。


    陸景道:“我們再走走,我同你說說我那位可敬的義父吧。”


    她便重新邁動腳步,跟在他身邊。


    “收養我時,義父已是花甲之年。他名叫崖山,是楚山之中赫赫有名的治蠱師,也是花苗用神的嫡傳人。年輕時,義父也有深愛的妻兒,有一次他出門滅蠱時,妻兒被人用惡蠱害死了,從那之後,義父一直孑然一身。


    我剛到義父膝下,不愛說話,也從不搭理村裏人,對苗裔的蠱術更是不屑一顧。義父不以為意,每日帶我進山,教我辨識百草,從醫術教起。每有寸進,義父總是不吝讚賞。村裏的人十分尊敬義父,不論我如何無禮,他們看在義父的份上,待我十分周到。久而久之,我便也將他們當作親人一般了。其實,我十五歲時就想離開楚山,因為我擔心上天一旦知道我又有了珍惜之人,便會將他們奪走。沒想到,就在那一年,義父也走了。


    葬了義父之後,我原想一走了之。可那時我若是走了,村子就失了依靠,不得已,我隻好暫且留下。後來,流落在外的木江來到了村子裏,和隔壁家的阿月結為夫妻,有了這位銀苗兄長的襄助,我的擔子才輕了幾分。”


    聞茵心中默想,原來,他早就想離開楚山、離開村子,若他那時遠走,便沒有後來他與她的故事了。


    也許,他們之間所經曆的一切,本就是一個偶然,是上天格外恩賜的偶然。


    “碧君,你不必為我難過。我忽然覺得,進京對於我而言或許是一條最好的出路。”陸景道,“在京城沒有我珍惜的人,隻有爾虞我詐,隻有魑魅魍魎。哦,對了,還有我冤死的爹娘、兄長還有親人。”


    他望著眼前無邊的黑暗,眼底微瀾,漸漸翻滾成暗暗火海。


    “這麽多年在義父和村裏人的庇護下,我將複仇的事漸漸淡忘了。如今朝廷竟然派人來找我這亂臣賊子,我這幾日忍不住想,我為何不迴去?為何不為我的至愛血親報仇?”


    聞茵狠狠怔住:“行之,你……”


    陸景轉向她,淡淡一笑:“你別為我擔心,左右我是孤家寡人,拚得,也殺得。倒是你……”


    聞茵似有所感,微微動了動唇。


    “碧君,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後會做出什麽事來,為避免拖累你,你便當作從未認識過一個名叫‘陸景’的人吧。你所認識的我,叫做‘墨嵐’,是一個從不以真麵目示人的孤兒。”


    他看著眼前被月光所籠罩的女子,她就像他夢中那般可望不可即。他曾無數次想伸出手碰觸,可心底的畏懼卻一次次遏止了他。


    他所能為她做的,恐怕隻有最後一次口是心非:“碧君,於我而言,最好的結局是獨善其身。而你,卻是應當子孫滿堂的。望你今後覓得良人,永結同心,白首不離。”


    他說出這話時,已是萬箭穿心,滴滴心血灼燒著五髒六腑。


    聞茵一向要強,此時不知怎的,眼淚竟止不住撲撲簌簌掉了下來。淚水砸在鞋尖上,啪嗒啪嗒地響。


    她已經知道了,苦與樂都是人生的修行。哪怕是如澄心法師那般心懷大智慧之人,不也在臨終之時充滿悔恨嗎?


    沒有什麽必然完滿的事情,就算她付出了真心,也未必會得到美好的答案。遺憾本就是常態,如同空中月也是缺時多、圓時少。


    接受此時此地的遺憾,便是她當下最大的圓滿。


    聞茵從腰間取下那枚藏好的玉骨哨,遞給陸景。


    陸景遲遲沒有接。


    聞茵低頭道:“承行之吉言,我迴了楚州便會尋如意夫婿,安安心心過太平日子。這枚玉骨哨與那骨笛是一對,行之日後一定會遇上重要的人,應將此物用來保護她。”


    她手中捧著那枚骨哨,可他卻遲遲不接。


    聞茵無奈,隻好將那枚骨哨掛在一旁的桂花樹枝上,揚起臉對他溫婉一笑,隨即輕輕轉身離去。


    她原本暗自祈求,願今晚的月亮不會西沉,這樣她就可以與他並肩一直走下去。


    可到了最後,她還是不得不抽身。若再站在他麵前,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


    她盡可以哭,可以死纏爛打,或許他會憐惜她,遂了她的心願。可她並不想如此。祈求男子的垂憐,是她心中最不齒的事。


    聞茵暗暗捏緊拳頭,咬緊牙關,逼迫自己絕不迴頭,絕不要去看身後那人的眼睛。她暗暗下定決心,人生的苦,隻有人生的樂可以解。爹娘帶她來世上一遭,可不是讓她日日以淚洗麵的。


    她會招贅,夫婦和睦,承歡膝下,兒孫滿堂。


    人生海海,歲月荏苒。或許將來她不會忘記他,卻隻會在不經意間才會想起年少時這一番心事。到那時,隻有雲淡風輕。


    到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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