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公主最意想不到的一位臨行前訪客,是韓熙載。


    “溧水無相寺的一位僧人和我很熟,他遊方去廬山上了,微臣鬥膽,想請公主代為問候一下。”


    無相寺,又名無想寺,是很著名的一座寺廟。


    “聽說無相寺改名無想寺,是韓大人的意見,寺廟還真就改了。”


    “是啊是啊,我說無相不如無想。主持禪師素明覺得很對,就改了過來。”


    韓熙載特別得意:


    “無想,乃無我思想,豈不是比無相更空靈?我還給素明禪師留下一首詩,那真是字字精妙,公主要不要聽一下?”


    玉山與韓熙載接觸得不多。


    她曉得這位韓大人十分個性,放誕不羈,沒想到還這麽率真可愛。


    “那就,聽聽吧……”


    “無相景幽遠,山屏四麵開。


    憑師領鶴去,待我掛冠來。


    藥為依時采,鬆宜繞舍栽。


    林泉自多興,不是效劉雷。“”


    韓熙載搖頭晃腦吟誦起來。


    之後,他還興奮地解釋:


    “禪師乘著仙鶴雲遊去了,等我有一天辭官不做,我也追隨禪師的腳步!”


    玉山點點頭:


    “寫得真好,不過禪師確實是騎著仙鶴走的?您確實要辭官?”


    韓熙載哈哈大笑:


    “怎麽可能?禪師是騎驢走的,我那時候官做得不順利,發發牢騷。現在官做得還湊活吧。不過有些想念禪師了,所以鬥膽請求公主捎些東西。”


    韓熙載的直率讓玉山很舒服。


    無論皇城還是西都,很少這麽率真可愛的人。


    “區區小事, 不足掛齒。”


    玉山笑了笑。


    韓熙載忽然歎了一口氣。


    “玉山公主您離開此地,西都的天空恐怕都沒有那麽藍了。”


    玉山啞然失笑。


    “我曾經跟烈祖建議,應該讓弘冀和您一起生活,但是太後認為不妥,就擱置下來。”


    韓熙載迴憶起往事有些唏噓。


    “可惜,烈祖在世的時候雖然倚重公主,但是究竟是囿於男女之別的成見,心中總是認為公主畢竟女流之輩,而有所顧忌,若非如此……”


    韓熙載搖搖頭。


    他這幾年教過弘冀,偶爾跟玉山公主在宮中打過照麵。


    韓熙載就對弘冀說過:


    “英雄豪傑不問出身,海內靈秀不分男女,殿下,您這位姑姑可不是尋常人啊,不僅僅是武藝高強,公主的心思最是智慧且無暇。”


    韓熙載甚至認為,讓玉山在朝堂上當個官也沒什麽不行。


    “不過,我也就是說說,先皇也不會聽我的。”


    韓熙載說完自嘲地哈哈大笑。


    然後,這位總是特立獨行的韓大人意外地嚴肅又憂愁。


    “公主走了,可惜西都看得最明白的智者也走了,大唐以後怎麽,並不是建一座寺廟能解決的。”


    韓熙載甚至想流淚,不過一想到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硬生生忍住。


    “烈祖的功績和遺誌,恐怕沒有人繼承。”


    “我父皇對你並不怎麽好,他嫌棄你不穩重,不給你好官職。”


    韓熙載笑著搖搖頭:


    “我確實穩重不起來。”


    玉山真的很欣賞韓熙載,他是整個西都難得不裝模作樣的好人。


    當初李昪不重用他,是因為韓熙載慷慨陳詞,說應該北伐。


    李昪覺得這個人好高騖遠。


    但是,當李昪明確提出,保境安民,不動幹戈,韓熙載第一站出來讚成。


    李昪也發現錯怪了韓熙載這人,他是純正的士人,真正的君子,渾身魏晉之風。


    生在魏晉時期,絕對的名士,朝廷非得請來做官的那種。


    不過生在當今這世道,現在的天下亂局,還不如魏晉呢。


    要不憑他昌黎韓氏的出身,在魏晉時候,早都位列三公了。


    “難得啊,我父皇一直沒重用您,不過到最後,卻是您給了他一個合適的蓋棺定論。”


    廟號和諡號是給一個皇上的蓋館評價。


    因為是開國皇帝,李昪的諡號無可爭議地是高皇帝,這是一般給開國皇帝的諡。


    不過,在廟號上,馮氏兄弟非得說,李昪在唐昭宗之後,其廟號應稱“宗”。


    宗和祖有些區別。


    祖有功,宗有德。


    開國皇帝是祖,後麵的繼承人如果很出色,一般是太宗。


    現在,馮氏兄弟既不讓李昪稱祖,也不讓李昪稱太宗,顯然是為了全麵否定李昪的功勞。


    馮氏兄弟記恨李昪一直不重用他們,想在李昪死後利用李璟惡心死人一下。


    詭異的是,宋齊丘也同意馮氏兄弟的說辭。


    要知道,沒有李昪,宋齊丘根本不能發跡。


    宋福金在後宮躺在床上,不住地冷笑:


    “朝堂上的大臣,李昪沒死的時候,都扯著嗓子說自己是忠臣,現在好了,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哪裏忠心。”


    這時候韓熙載站出來,堅定地認為,李昪乃是中興之君,應當稱為“祖”!


    “祖有功而宗有德,如果廟號隻是沿襲唐昭宗的宗,不是抹殺了先皇的功勞,還是有些人認為,大唐的江山來路不對,所以隻敢稱宗,不敢稱祖?這麽想,其心可誅。”


    馮氏兄弟聽了,趕緊閉嘴。


    他們沒想到韓熙載嘴皮子這麽厲害。


    李璟聽韓熙載這麽一說,也曉得是這麽個事兒!


    廟號這玩意,向來跟皇帝的榮譽稱號似的,要是自己的老爹都這麽寒酸,自己死了之後,是不是要更寒酸?


    “韓熙載所言非常有道理。”


    韓熙載得了誇獎,卻隻是微微歎息。


    廟號最是展現皇家人倫孝道的時候,一般情況,當兒子的,都給老子拚命帶高帽子,什麽好聽給自己的爹扣什麽。


    可是李璟竟然任由馮氏兄弟胡說八道好久,那宋齊丘還跟著附和。


    “公主,你為什麽不是一位皇子呢?”


    韓熙載問這句話的時候哽咽了,眼角劃過一滴淚。


    如果平時是別人說這句話,玉山一定譏諷幾句。


    可頭一次,玉山覺得不忍。


    她知道,眼前的韓大人說這句話,不是為了私心,或者出於權謀的思考。


    他真的是憂慮。


    玉山側過頭:


    “韓大人,有些事自有定數,您的書信和禮物我會交給素明禪師,您放心。”


    韓熙載拱手道歉:


    “是微臣錯了,平白攪亂公主心境。”


    難得有一個肯為此道歉的人。


    玉山歎息。


    玉山離開那天,是景達送她。


    “玉山姐姐,其實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廬山,我和皇兄求了一下,他卻不肯。他說,弟弟,好好待在西都,我們輪流做皇帝。”


    一想到李璟的語氣和神態,明明很溫和,但是讓人不寒而栗。


    景達想起來,竟然有些瑟縮。


    玉山對景達隻說了一句:


    “弟弟,父皇死去了,以後,你們的庇護就是你們自己,告訴景遂,好自為之。”


    玉山帶著她在乎的人,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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