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勳知道自己錯了,可還梗著脖子不服。


    “她嫁不嫁人,都是我李建勳的女兒。”


    “李大人,父母未生我時,我是誰?”


    李建勳愣住了,不明白玉山說的是什麽。


    “達摩祖師曾經困惑,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您怎麽看這個問題?”


    李建勳被問住了,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個……”


    “誰是李大人?李大人又是誰?李大人想要什麽樣的生活?您說要把女兒接迴去,我可以答應,可以不管這個閑事。不過,您把女兒接迴去,她會高興嗎?她能安分當您的女兒,全無怨懟之心?李大人,您對父皇能全無怨懟之心嗎?您也心有怨氣吧?聽說,您特地找人在李璟麵前透露過李進暉的美貌,李璟隻說,有女如此,為何在寺廟中長大?您聽了,是憤恨,還是羞愧呢?”


    玉山的一番話語,把李建勳說的暈頭轉向。


    “李大人,李進暉是誰?誰是李進暉呢?”


    “李進暉是我的女兒!”


    “那您為什麽連她臉上到底有無胎記都不知道?”


    “這這這這這……”


    “李大人,誰是李進暉?”


    “這…… 這是什麽問題?”


    “李大人,誰是李進暉?李進暉有什麽特征?李進暉有什麽習性?這個誰為什麽成為了李進暉?她在哪?她做什麽?李大人,您能答出來嗎?”


    李建勳一臉茫然。


    “李大人,您把女兒丟了,怎麽找的迴來。您走吧,李進暉是李進暉,除了是你的女兒,她還是她,她就是她。您明白嗎?”


    李建勳的心裏忽然像是被挖空一塊。


    “玉山公主,您說的這些謎語,全無道理!她是我的女兒,不能不孝!”


    “您是她的父親嗎?”


    “笑話,我當然是她的父親!”


    “您為何是她的父親?”


    “我就是她的父親!”


    “您心裏知道自己是李進暉的父親嗎?”


    李建勳怒氣衝天:


    “這叫什麽話!”


    “您心裏若無她,何必強求她心裏有您,您現在手裏抓住了什麽?權勢?親情?夫妻之愛?天倫之樂?您心裏有,不用抓自然有,您心裏沒有,什麽都抓不住。”


    玉山忽然用獅子吼大喝:


    “李大人!!你是誰!!李進暉又是誰!!想明白了再來同我說!!想不明白就離開!!”


    李建勳差點兒暈倒,他站起來搖搖晃晃。


    “我是誰?我是誰?……”


    他稀裏糊塗坐上馬車迴家了。


    等清醒過來,忽然感到很悲傷。


    “知蘭,我這一段時間有些糊塗,知蘭,我是不是錯了?你不要怨我。”


    徐知蘭動了動嘴唇。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要是論對錯,恐怕自己以前也錯得離譜。


    李建勳夫婦不再去玉山的公主府。


    他們見不到女兒,李進暉也仿佛不曾到過李家。


    “父親,就任由妹妹胡鬧嗎?”


    李淨凡對於送李進暉做李璟後宮這件事,還挺期待。


    要是李璟登基,他就是皇帝的小舅子。


    到時候,怎麽也能有一個清閑又體麵的官兒當一當。


    可是李進暉眼看要去出家,忽然間父母似乎都放任這件事情了。


    “淨凡,你好好讀書,安分一段時間吧。”


    李建勳很疲憊,不想管任何。


    玉山領著李進暉就出發。


    金陵人都說玉山公主不地道,她自己不成親,還拐帶別人家如花似玉的小姐當尼姑。


    “玉山姐姐,我好像很沒用。我出家,真的隻是為了逃避,但是,如果沒有你,恐怕我連躲都躲不了。現在又連累玉山姐姐被人非議。”


    “無妨,被人非議也沒什麽了不起,隻要不在我耳朵邊聒噪。如果有人敢,我就揍他。嗯……揍之前會給他講一講佛法。”


    李進暉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她終於放鬆。


    關於出家,她也不是因為什麽看破紅塵。


    其實,紅塵是什麽,她沒有好好感受過。


    但是,稍微嚐試她就覺得,她並不想感受紅塵。


    “譬如,紅拂夜奔,大家都覺得這個故事好看。可是,故事沒有寫紅拂結婚後的日子。她出身低微,最後是妻是妾?她也要忍受生育之痛嗎?她也要擔心子女不肖嗎?如果是這樣,紅塵到底有什麽意思?”


    玉山笑笑。


    傳奇都是戛然而止的。


    好的故事不能事無巨細。


    玉山想,譬如有一本傳奇,主人公就是她自己。


    她希望作者寫她英姿颯爽,仗劍天涯,四海聞名,來無影去無蹤。


    不要寫她是洗腳婢生的女兒,爹不疼娘死了,嫡母拚盡全力,隻不過教會她躲避塵囂。


    本質上,玉山覺得,她自己也是無法融入紅塵的失敗者。


    所以,如果寫故事,寫失敗者的故事有誰會看呢?


    大家都喜歡轟轟烈烈,酣暢淋漓。


    “若是有人寫我的故事,原原本本寫我是個無能為力改變任何的無足輕重的公主,這個故事一定沒什麽人看。”


    玉山評價。


    “不過,這樣的故事沒有人看,可是我這樣的人卻是存在的。我是誰?是一個什麽人?天地之間為什麽我會活著?進暉,大部分人活得都不明白,都在逃避。隻不過,很多人不明白自己一生其實隻是逃命罷了。試圖逃離窮,試圖逃離苦。你知道自己正在逃,已經很不錯。”


    “玉山姐姐,我認為你很強大。”


    “我要是希望自己強大,馬上就會變得弱小。”


    一個過分追求強大的世界,必定混亂。


    一個執著於強大的人,必定虛弱。


    整個世間很容易陷入集體的粉飾太平。


    “譬如,我們這個偏安小國一定要叫大唐,就是一種諷刺。”


    一個大唐死去了,李昪非得要再複活一個大唐。


    他複活的是什麽?


    “也許我父皇複活的隻是大唐的一點兒殘影。甚至連殘影也談不上。大唐有李白,父皇的大唐現在隻風行馮延巳。”


    春日宴,


    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梁上燕,


    歲歲長相見。


    寫得非常好,非常好。


    南唐人都喜歡這樣的詞。


    問題是,這種詞風根本和盛唐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就算有一天天下一統,大唐也迴不來了,隻會有一個新朝代。世道就是這樣,混亂,又變化,我們隨波逐流。我並不想強大,我隻是想自在。”


    玉山看了看李進暉。


    “這麽亂,你想躲起來,有什麽錯?”


    李進暉點頭:


    “是啊,我就是要躲起來,我就是要離開李家!姐姐,若是本起寺不要我,你把我送到別處去,總會有寺廟收我的!”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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