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練完功迴到宿舍,時月對小薯說:“我們接下去要專心研究那藏頭詩和‘燕之書’。‘燕’是指誰呢?日本人所要的,不是金台嗎?難道這個‘燕’字,與金台又有什麽聯係?”


    這個問題,在不明中國文史的外國人那裏,可能就是個巨大的障礙,可在秦時月這裏,不是個難題,他即刻就由“燕”字想到一個人,他就是《水滸傳》裏麵的燕青。


    燕青是盧俊義的家仆,為人聰明伶俐,文武雙全,不僅人長得俊美,還吹得一口好簫。


    據《水滸傳》裏描寫,他為了幫宋江投靠朝廷打通關節,私下裏拜訪了當時的京城名妓李師師,而李師師正是宋徽宗趙佶的相好。


    自從見了燕青的眉眼,聽過他的簫聲,李師師這位當紅麗人,就已芳心動搖,對年輕的綠林英雄念念不忘。


    征方臘迴後,燕青借故離開隊伍。


    《水滸傳》中是這樣寫的:燕青辭別家主盧俊義,“當夜收拾了一擔金珠寶貝挑著,竟不知投何處去了。”隻給宋江留了張字條,說:“自思命薄身微,不堪國家任用,情願退居山野,為一閑人。”


    據說最後與李師師隱匿於山林,從此遠離江湖。


    這個故事,與範蠡攜西施消失於煙水之中,幾乎有異曲同工之美。


    燕青的事跡,隻見於文學作品的描述,還有後世的附會傳說,當然不一定就是史實。


    但史實如何,又有誰清楚?官史都是官方寫的,立場永遠是在帝王將相一邊。相形之下,文人寫的野史和民間的傳說,倒自具魅力。


    對於後人來說,什麽官史、野史,小說、家譜,一切都不過是傳說,都有各自的立場。


    有了立場,就難免摻雜褒貶,甚至出現故意添枝加葉的情況,也就產生了偏差。


    而一些口口相傳的東西,年代一久,那就更容易出現誤差。


    所以,很多的人和事,我們不妨持一個態度:姑妄聽之,姑妄信之,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一笑了之。


    上次為扈小芹擇地時,時月與小薯去會了燕落村的保長,當時由於有心事,也隻在村裏匆匆進出了一下,並未停留,所以除了知道小村隱在山塢裏,很幽靜,交通不便,其他並無多少印象。


    從字麵上看,那裏背靠懸崖峭壁,燕子飛不過去,到此隻能迴落下來,說是“燕落”,名符其實。但是,如果你了解到那裏的村民清一色的都是燕姓,那麽,這個“燕落”就有另外的深意了——乃是燕氏後裔落腳之地。


    而這個“燕”氏先祖,又會是誰呢?他又會是曆史上哪個名人的後代?會是征方臘結束之後,在青溪道上或雲龍江邊連夜走掉的燕青麽?


    所有的疑問,隻有實地去看一看,聽一聽,才能理出個大致的脈絡來。


    聽燕自立說,他是成年後遷迴故裏的,又獨居在浮雲嶺,因此對燕落村的情況,應該不太熟悉,又看在他平時不願拋頭露麵的份上,時月沒有去浮雲嶺打擾他,而是帶了小薯,輕車簡從進了燕落村。


    到達村口,時月便喜歡上了這裏。


    兩邊均是陡崖和高山,當中一座長長的小山,小山被壺溪左右包裹著。


    這樣的形勢,跟壺底烏龜山的環境有些相似,隻是烏龜山的西邊是馬鞍山,東邊隔一大片良田後是蛇山。視野不知要開闊多少倍。


    小山的山體呢,卻比烏龜山要長出好多,像一個巨大的枕頭,又像一處天然的屏風,安放在溪中和燕落村所在的山塢口。


    村莊縮進在溪岸西側500米處,已經變得灰暗的白牆與很有年份感的黑瓦,被茂密的古樹遮蓋著。


    進入村落,迎接你的是石頭與鵝卵石壘成的院牆,還有牆頭開著的不知名的野花,還有小巷裏搖著大尾巴悠閑邁步的毛茸茸的土狗,院落裏一聲兩聲的雞鴨鵝、豬羊牛的叫喚聲,還有上各種各樣的鳥雀的身影與啼鳴聲。


    從縣城來到這裏,秦時月一下就覺得時光有了腳步,並且這腳步是慢悠悠的,就像身邊的壺溪水一樣,不急不緩地流淌,該拐彎時拐彎,該徘徊時徘徊,有時索性就停住了,自成一個清潭。


    有那麽幾天,不管是天晴還是落雨,秦時月都帶了張小薯,挨家挨戶地上門去嘮嗑。


    下雨天去,路上是辛苦一點,但村民都在家,采訪麵廣,收獲自然大。


    時月二人冒著大雨,涉過漸漸漫漲的溪水去尋訪燕落村的來源,讓村民們十分感動。


    他們紛紛端出薑茶、米酒、炒米糖、炒花生、炒六穀、炒蠶豆、炒圓圓豆、蕃薯幹、年糕幹、風嘯、油尖等好吃的,招待兩位不辭辛勞的官差。


    炒米糖又叫凍米糖、冬米糖,是將糯米蒸熟後晾幹,再曬幹,然後在白鱔泥(又稱高嶺土、觀音土、陶土,是一種含鋁的矽酸鹽礦物,狀若麵粉,顆粒細膩)中炒成炒米,再用極細的篩子篩去泥土,將炒米與芝麻、花生等煮成飯,盛於木框中壓緊,再切成片,吃起來香脆無比。


    蕃薯幹是將蕃薯蒸熟後切成條狀,曬幹,也在白鱔泥中炒熟。


    六穀即玉米,也是如上法炒製。


    風逍是用麵粉在一個平底鍋中糊成餅狀,蒸熟,將餅在竹竿上晾成半幹,再切成菱形,還是在白鱔泥中炒熟。


    油尖則是在菱形麥片的中間剪個洞,將麥皮的一端從洞中穿過去,等曬幹後,在油裏炸製而成。


    春節前,家家戶戶都製作這些土法美食,是孩子們最歡樂的時候,常常吃得滿嘴留香,連飯都不想吃了。


    這些在冬季製作好的農家零食,被農婦們用一隻隻大大小小的陶甕、瓷壇等儲藏起來,可以當零食吃到次年的夏秋季節,解決了很多農家孩子嘴饞和肚餓的問題。


    秦時月二人吃著這些零食,喝著糯米酒,聽了不少的掌故和傳說,得到一個可以確信的答案——燕落村就是正宗的燕青後人的聚居地。


    在末一天的訪談中,下午三點左右,他們離開的時候,卻聽巷子裏傳來一陣童謠:燕落荒汀鹿柴間,奇峰兀起碧湲邊……


    秦時月大吃一驚——這不是他跟河野英男鬥智鬥勇好半天才拿到的那首藏頭詩麽?在這裏怎麽就成了小孩唱的兒歌呢?


    他進了小巷,叫住幾名正在唱著兒歌踢毽子的小孩,一問,還真是這樣,這歌,他們的哥哥姐姐都會唱,說是老輩手裏傳下來的,目的是勉勵他們要好好讀書,求取功名。


    “那你們還會唱什麽兒歌?來,唱得好的話,有糖吃。”秦時月從兜裏取出一把水果糖。


    看到玻璃紙包著的水果糖,孩子們的眼睛都變得晶亮晶亮的了,於是爭相獻上兒歌,唱到第三首,秦時月聽得眼睛也開始發亮。你聽:


    說金台,


    道金台,


    金台本是農家孩,


    父母雙亡好孤單。


    說金台,


    道金台,


    金台飛身打擂台,


    打得黑風嚇破膽,


    打得石猴腦瓜開。


    說金台,


    道金台,


    金台山上築高台,


    桌上高供禦師牌


    說金台,


    道金台,


    靈鱉十八金燦燦,


    好像群星下瑤台。


    啊呀,這不是得了個寶麽!這與他上次探訪佛殿基台基廟得出的結論,不是高度吻合了嗎!秦時月想,將身邊的水果糖悉數給了孩子們,一個人立在那裏發呆。


    “小後生啊,儂在個裏打什麽呆果?”耳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是有人在問他在這裏發什麽呆呢,秦時月反應過來,抬頭一看,原來是村裏的阿餅。


    這個阿餅,這幾天秦時月來采風,每天都能看到的,聽村裏人都“阿餅阿餅”地叫他。


    阿餅看上去七十多歲,身板筆挺地出沒在村頭巷尾,背著釣魚竿和魚簍,也拾拾他認為有價值的破爛。


    有村民多次指著阿餅的背影對秦時月說,阿餅是村裏的一名閑漢,也是個老光棍。但別小看這個閑漢,他可是個跑過三江六碼頭的人。雖然身邊沒錢,隻是“窮遊”,到哪都是討碗飯吃,找馬棚牛欄睡個好覺,但全國各地許多地方都去過,是個不簡單的人。


    之所以叫他“阿餅”,是因為他最喜歡吃麥餅,如果盡供,一頓能吃上十八張,能得跟景陽崗上喝十八碗米酒的武鬆比一比了。


    秦時月看看阿餅的眼,苦笑著搖了搖頭。


    阿餅的一隻眼是斜視的,露出白多黑少的質地,很難看。


    時月想,你阿餅吃得好空,一天到晚在村裏轉悠,無心無事的勝似活神仙呢。而我秦時月呢,看似少年得誌,卻是個操心的種,整天被煩惱或心事挾裹著,您就別來打擾我了哦。


    阿餅的眼睛看著別處,突然冒出一句:“你是對小鬼頭唱的歌謠感興趣吧?”


    秦時月一聽,才將注意力集中到阿餅臉上,才明白阿餅是在跟自己說話。


    他這才想起,阿餅有斜視。阿餅的眼睛看著你時,實際上是在看著別處;眼睛看著別處時,卻是在看你。這感覺好生奇妙,嗬嗬。


    秦時月於是笑笑,說:“是啊,阿餅叔,想不到這村裏還有這麽有文化的兒歌啊。燕落村就是不一樣,厲害,厲害!”


    “是啊,黃天蕩下閉奇書哦,咱燕家的奇書……”阿餅雙手背在後麵,詭秘地衝著他笑笑。


    “啊呀,阿餅叔,您老可真是位高人,一下子就聽出其中的意思了。那好,以後可不許對外人講了,好不好?”秦時月示意張小薯,小薯掏出兩塊大洋,遞在阿餅手裏。


    阿餅掂了掂,重重地點了幾下頭,將大洋遞還小薯,說:“這兵荒馬亂的,要大洋有什麽用?也不是吉利的東西。我身邊要有了它們,要被賊骨頭記掛了,日裏夜裏都勿會安耽了,夜裏頭更加困不好了。客人如果有空,請我去渡口喝杯梆當酒就是。”說完哼著小調顧自走了。


    小薯看看時月。


    時月問他,“梆當酒”是什麽酒?


    小薯說,這壺頸、壺肚一帶的人好酒,空下來就喜歡舉著酒杯喝酒,吃著吃著,總有人會“梆當”一下倒在地上,所以叫吃“梆當酒”。


    秦時月聽了,興奮地讚道:“啊呀,這裏的人真是太有性格了,太可愛了,好喜歡!”


    小薯說:“是啊,山裏人單純,直爽。秦大哥,你我實際上也都是這樣的人,隻是控製力稍微強了一點罷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都是喝山泉水長大的啊,怎麽能不像?”


    聽小薯講,這裏的“梆當酒”酒呢,與廟下、排潭、黎洲那邊有點不一樣,不是自釀的燒酒,而一般是指本地釀的糯米白酒,酒精度比紹興那邊的黃酒還要低一點。由於度數低,口味綿甜,男女老少,都能吃上一碗兩碗的,輕易不會醉。也正是這個原因,就很容易誤導人,讓人貪杯,結果等到酒性發作,就來不及了,十有八九醉倒。許多北方來客,第一次喝這老酒,全都放鬆了警惕,隻是當水喝,最後常常會“梆當”一聲倒下,這使得“梆當酒”的名氣越叫越響。


    慢慢的,壺溪人將喝酒都稱作“吃梆當酒”了。不管是吃八九度的米酒,還是十幾度的黃酒,還是五六十度的燒酒,都是這樣的叫法。


    時月聽了,眼見阿餅已經慢慢走遠,便示意小薯跟上對方,自己一個人在後麵默默行走,邊走邊打量這個藏在溪畔密林和高崖之下的山村,一邊思考著阿餅剛才所說的話。


    其實,阿餅說的,並不難破譯。


    這首兒歌在燕落村流傳了多年,除了兒童,隻要初通文墨的人,如果靜下心來研究,不難看出這是首藏頭詩。


    也許是早有人看出,不少人看出,卻不肯說出來?莫非也在暗地裏尋找著寶物?


    燕青是梁山好漢,而他的師兄武鬆、魯智深、林衝等又是周侗的學生,而周侗就是金台的書童和弟子。


    作為盧俊義的家童,燕青的武功估計很多來自於盧家,但自從上了梁山,他吸收師兄弟們的武學精華,也是十分自然的事。後來,他又隨宋江等水滸英雄征討方臘,見識了浙西義軍中的高招絕技,加上本人具有的一身絕學,武學造詣自然深不可測。


    這樣分析下來,“燕之書”十有八九就是燕青的武學心得,與金台武學有極大的關聯。弄不好,“燕之書”與金台的《拳法指津》有著極其密切的關係,是一脈相承的中華武學遺產。


    這樣想著,時月便高興起來,快步追了上去。


    舊檀有《小巷童謠》詩雲:


    村巷起童謠,


    毽子飄又飄。


    山中人物好,


    遊子勿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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