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月隨閉目師父迤邐而行,幾經曲折,來到一處茅棚。


    時月細看,這裏背靠黃天蕩,下瞰天坑,頭上是白雲悠悠的天空,腳下是闃寂奇秀的深穀,迎麵是甑山的層層峰巒,是一處真正與世隔絕的桃源仙境。


    但見四棵鬆樹梢上,縛了一領竹片編成的頂棚,上麵蓋著厚厚的幹茅草。草棚內以枯樹拚成案幾,以樹根、樹樁作凳子,以鬆針作坐墊和褥子,可坐,可眠。


    案上置一簫一劍,還有鬥笠、蓑衣,柱上靠著扡杠、柴束、鋤頭、鐵耙等農具。還有一隻小烽爐,一個陶瓷水壺,幾隻竹筒杯。


    一口大水缸,裏麵滿儲著清水,上麵浮著一個葫蘆水瓢。邊上還有一堆劈細了的可用來發火和照明的鬆木油(即鬆明子)。


    這裏顯然是一處臨時的住所,也是一個休息場所。


    公良先生告訴他,這樣的休息場所,他在山上搞了好幾處,黃天蕩頂上也有。平時可供自己遊憩,也可讓難得撞進來的有緣人歇腳過夜,躲避猛獸。


    這樣以樹為依,以山為家,以水為鄰,以雲為笠,以日月為飾,以鳥獸蟲草、風霜雨雪為伴,以功夫、音樂、茶酒等怡養身心,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也是秦時月向往的生活。


    閉目師父舀了一瓢水,遞給時月,說:“渴了吧?來,喝了它。”


    時月接過,一仰脖,“咕咚咕咚”地吞起來。可吞了兩大口才覺得不對,這哪裏是水,明明是酒嘛!他抬頭一看閉目師父,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呢,便也心領神會,咕嚕咕嚕一口氣把酒幹了,將葫蘆瓢底朝上一舉,看著師父,心想,這位閉目師父,真是仙風道骨之人啊,竟然把上好的陳年燒酒當作水在喝呢。


    閉目師父見了,哈哈大笑,接過葫蘆瓢,也舀上滿滿一瓢,一口氣喝完,再將瓢往缸裏一丟,拉著時月的雙手哈哈大笑。


    接下去,兩人各執一竹筒,舉筒暢飲,談笑風生,恍如一對分別多年再偶然重逢的爺孫倆,那種開心與親熱啊。


    時月問:“閉目師父,您這個喝法,不會醉吧?這荒山野嶺的,醉了我可背不動哦。”


    閉目師父哈哈一笑,說:“徒兒看來還是有所不知。我醉了的話,你想把我背去何處呢?我本無家,又處處是家。這茅棚,就是我的家啊。這大山,任何一處都是我的家啊,需要你背什麽呢?”


    時月這才恍然大悟。按閉目師父這樣的道行,他人到哪裏,哪裏自然就是他的家了。


    處處無家處處家,原來,這就是神仙的功夫啊。


    隻是心中尚有一個疑問:閉目師父雖然健康,但畢竟已是古稀之年,這樣的喝酒,不傷身麽?


    閉目師父聽了他的疑問,告訴他,這酒入腸胃,需要依靠內氣來運化。內氣越盛,運化越快,也越徹底,所以不容易醉。像他這樣的,喝五六斤高度燒酒根本沒事,再唱功下去,如果身體覺得多了,會提醒他。怎麽提醒?大腿會酸起來,一直酸到小腿和腳尖為止。這個時候,他隻要用意念放鬆全身,鬆至指尖四梢,則酒氣自能從足底湧泉穴盡數排出,故能經久不醉也。


    時月聽了,大奇,忙請教此功練法。


    閉目師父說:“無須習練,水到渠成,功成自然能化也。”


    時月這才想起,古書中記載的許多神仙,都是飲酒的高手,原來他們均已練成化酒之功了。就像傳說中不知活了幾百歲的張三豐,史載他或者多月不食,或者飲酒食肉數斛,完全超出了常人的理解,打破了生死的規律。是了,三豐道人有《遊砥柱山》詩,甚合眼前之景。詩曰:


    路從怪石叢中過,


    人自高峰頂上行。


    暫掃百花相坐語,


    桂林深處午鍾清。


    這裏唯一欠缺的,就是幾聲午鍾了。不過,閉目師父的笛聲、簫聲與嘯聲,還有狼嗥虎吼聲,哪會比鍾鼓之聲遜色麽?


    這個時候,他想起在烏珠旮旯裏過夜時,夢中似乎聽到過簫聲,難道就是閉目師父吹奏的麽?是啊,那是完全可能的啊。像閉目師父這樣的,整日服氣養生,作息可能已經不需要什麽規律,饑來吃飯困來眠,興來吹簫可神遊,完全能夠依性而行,順其自然了吧,所以那夜半簫聲,隻是尋常之物,又有什麽可以奇怪的呢?


    他忽然好奇地問:“閉目師父,酒您是儲足了,那飯菜呢?一日三餐您是怎麽解決的?”


    隻見閉目師父雙手自身體兩側緩緩伸開,舉至頭頂,再掌心朝下,十指相對,從麵前緩緩下落,同時用嘴緩緩唿氣,吹得長須如風中的窗簾一般散開。


    唿氣盡時,雙手恰好下落到小腹。然後雙臂再次伸展至體側,掌心朝上,緩緩上舉,同時以鼻輕輕吸氣。手到頭頂百會穴上方,吸氣亦足,然後重新按掌唿氣。


    如此反複三次,閉目師父將眼緩緩張開,對他說:“飯食矣。”


    原來,閉目師父已經到了不食五穀,服氣而生的境界。他告訴時月,自己不僅能靠口鼻吐納來向丹田灌氣,而且全身毛孔都可以吸取天地宇宙間的能量。


    剛才所做的雙手上舉下按、吸氣唿氣之法,實是演示給時月看的,讓他每日照此習練,唿氣時神注下丹田。隨著功力的上升,全身毛孔自然舒張,最終功成時,三萬六千個毛孔都將唿吸吐納,實現“體唿吸”,甚至迴歸先天的“胎唿吸”,從而完全擺脫後天的口鼻唿吸,即可以長生久視矣。


    時月一聽,這世上還果真有長生之道,一時更加歡欣鼓舞,連連向閉目師父敬酒,樂得老人家歡喜無比,說:“多少年了啊,沒人陪他喝過酒,更想不到這陪酒的人與他意氣這麽投,酒量會這麽好!開心哦。”


    時月喝著喝著,忽然想起一事,說:“閉目師父,簫,我這裏也有一支。”隨即從包的外圍小袋中取出金簫。


    閉目師父生看到秦時月手中的簫,不禁麵色一凜,急問:“啊呀,你這簫從何而來?”


    秦時月講了在廟下白猿洞得簫的經過。


    閉目師父聽了,讚歎道:“善哉!原來就是你講的石人師父傳給你的,好,好!這白猿仙師,我以前倒有聽聞。他的徒弟是義門山火爐圈白雲觀的靈狸真人,是我師父的道友。這麽看來,你既已得白猿仙師衣缽,實際上已是白猿門之掌門。後又得周老先生授藝,這番又遇見我,足見你與仙道之途的緣分之深!緣分不可推,天命不可違!爾當善自珍惜,以所學武功來愛護生靈,造福人類。”


    後又跟時月說:“你下次來,可以三聲長嘯為號,亦可以一首簫曲告知。”說罷,閉目師父從懷裏摸出一支笛來。


    秦時月那管簫,遍體金黃,顯得雍容華貴;閉目師父這支笛,卻是渾身紫色,顯得質樸厚重,看上去古雅神秘。


    “你那金簫的材料,來自杭州淨慈寺後的南屏山金竹林;我這紫笛的用材,卻是來自南海觀音的紫竹林。”閉目師父嗬嗬而笑。


    時月瞪大眼睛,托腮聆聽。


    “金簫紫笛合璧,則天下兵器難敵,”閉目師父語氣輕緩,卻意氣漫溢,“武林中有言,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這是從通常意義上講的,但對於真正進入武學上乘境界的人來說,則早已擺脫了兵器的長短之限。夫奪人者,意也;殺人者,氣也。真正的高人,可殺人於無形無象之中,哪裏用得著上竄下跳,還得借助於刀劍棍棒?”


    說完,閉目師父隨手輕輕一揮,隻聽“喀嚓”一聲,麵前五六米開外,一棵手臂粗的楓樹被攔腰折斷。時月上前查看,傷口完全不規則,就像被強力震斷一樣。這傷口,明顯是新鮮的,之前也決沒有加過刀劍之類的外力。


    閉目師父見時月查看,心知這徒兒還不相信自己的功力,便對時月說:“好徒弟,快過來,小心你身邊的石柱。”


    時月見楓樹後麵不遠處有一根幾人高的石柱,隻見閉目師父伸出食指與中指,嘴中“噓——”的一聲,石柱頂端,“啪啦”一聲斷下缽冰大的一塊。


    “這是金剛指,”閉目師父說,“下麵我再用大力金剛掌,通過雙手勞宮穴放氣,來斷其中部。”說完,左手單手一揚,隻聽“轟隆”一聲,石柱攔腰倒塌,碎石紛紛落入柴草叢中,劈啪作聲。


    時月此時心服口服,肅然向閉目師父鞠躬行禮,口唿:“師父神功,弟子折服!”


    閉目師父哈哈一笑,重新入坐,緩緩啟齒,說:“為師剛才知你心中不服,所以向你展示絕技,此是道心不足之驗也。為師尚須修行。不過,今番讓你長長見識,對你有好處,此後不管是經綸世務,還是脫離紅塵,均當淡泊自如,固守道心,雖巨利不可動、絕色不可搖、寶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確保神識的冰清玉潔,則大道自成也!”


    時月跪地,三拜而起,說:“閉目師父之教誨,實乃弟子的平生之幸。自當謹記,沒齒難忘!”


    閉目師父微微頷首,跟時月說,閑來一曲簫笛,還能讓人放鬆身心,怡情養性,超然物外,此普通兵器所不備,所以定要萬分珍惜。


    說完,但見閉目師父側風而立,取笛橫唇,須髯飄飄之間,便珠圓玉潤地吹奏起來,正是簫譜上的那首《荒山僧蹤》,但他以笛子來演繹,別有洞天。


    這曲子的旋律清孤幽冷,讓人俗腸盡滌,直入大荒。而以笛子演奏,更是多了一份空靈婉約,讓人生起無盡的人生之歎,近乎熱淚盈眶,把個秦時月聽得如癡如醉。


    等秦時月迴過神來,卻哪裏還有閉目師父的蹤影?唯見風吹草動。依稀仿佛之間,秦時月像做了一場夢。


    要不是眼前的茅棚,裏麵放著的一應器具,還有已被喝得明顯淺了一截的灑缸,還有上麵浮著的酒瓢,還有折斷的楓樹、殘存的石柱,他簡直會懷疑,剛才的一切有沒有發生過。


    他拿過一頂鬥笠將酒缸蓋上,再在兩邊壓上一塊石頭,然後怔怔地立在風吹葉響的山徑,一時心中湧起無限的敬意與不舍。


    想想保安團裏的嘈雜與混亂,再想想上麵卯足勁與中共明爭暗鬥的一係列做法,秦時月實在是不想迴去。


    日本人走了,但如果國共無法合作,則必定兵戎相見,天下大亂。


    但不管誰執政天下,他都願意為天下的太平、百姓的安寧付出努力。至於保護國寶文物,自然當仁不讓。眼下張小薯還在梨洲等著他,他得趕快前去,用老馬識途之法,一定能將灰衣蒙麵人挖出來。


    看著嶺上的白雲,沐著徐徐的山風,聽著禽鳥的鳴叫,秦時月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放鬆、陶醉和依戀。這樣看著,聽著,想著,便覺胸中鬱結的情緒消解了不少,不禁對著空山深情唿喚:“閉目師父——閉目師父——”


    空穀傳音:“師父——師父——”


    澗水有聲,群山無聲。風吹草動,白雲悠悠。


    但秦時月知道,憑師父的功力,必定是聽到的,隻是想讓時月學會在人世間獨立行走而已。這樣想著,腳步就輕快了許多。


    轉過幾個山灣,秦時月見到了石蠟燭頭和狼頭峰,再走,又見到了遠處的鼓石嶺。他想想自己竟然一下之間從江北穿過雲龍江來到了江南,鑽進了天坑,還遇上了閉目師父,見到了絕世神功……這樣的經曆,簡直快跟《西遊記》中的場景一樣魔幻了,隻是少了唐僧師徒、女兒國國王,白骨精、玉兔精、老鼠精等各式妖魔鬼怪,還有玉帝、嫦娥、七仙女、四大天王、太白金星、太上老君等各路可愛的天神……


    霎時,秦時月的心裏有說不出的歡欣。


    也就是說,無意之中,他在上次發現江北秘道的基礎上,又發現了一條貫穿整個秦夢南北的大秘道,還有一個讓他心儀已久的現實的神仙世界。


    舊檀有《遊仙》詩相詠


    勿謂仙途多坎坷,


    修仙哪有做人難?


    不看世上紛紜事,


    獨觀心田把道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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