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月不知道,正當他暗訪楓月寺的那天,國民黨秦夢縣政府接到省政府的一封加急電報。


    電文大意如下:


    侵華日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命令各部撤軍時帶走所掠財寶。其中有件重要文物將由秦夢運出,行動代號為“落櫻”。


    上峰要求秦夢縣政府務必周密部署,力求搶在日軍行動前破案。同時要嚴密檢查過往商旅,織成天羅地網,對任何非法盜掠的文物,進行有效攔截。


    這副擔子,自然落在警察局和保安團的肩上。而日軍投降後,秦夢警察局的治安任務很重,所以經縣政府研究,將破獲“落櫻”行動的任務交給保安團,代號就叫“掃葉”。


    莊厚德趕到縣政府,聽了縣長袁楚才的麵授後,緊張得臉都變色了。


    對自己手下這批人的能力水平,莊厚德再清楚不過。


    這是批窩裏鬥的貨,拉出去就熄火。又是批耍嘴皮子的高手,動手能力實在太差。


    迴到團部後,莊厚德更是坐立不安,在兩間辦公室內走進走出,心神不定。


    好一會,他終於想起秦時月來,親自過去商談,卻見門開著,室內卻無人,一問金不換,說這幾天秦團休息啊。不過,他一早就下鄉去了,說是要去西北山區的楓月寺。


    莊厚德這才想起自己給秦時月放了假呢。秦時月去那楓月寺,想是衝著那批文物去的。


    他不得不佩服時月這人的事業心和責任心,連假期都惦記著那案子呢。


    看來,有秦團長在,這“掃葉”一事,也不必他犯愁了。這樣一想,他才略微安下心來,在椅子裏落座,點起一根雪茄,噴出幾口煙霧後,才感受到煙草的滋味來。


    他囑咐金不換,今天如見到秦團,請他明天來團部一趟,說有要事相商。


    他問馬有福、史達貴去哪了,金不換說不知道。


    他在心裏罵了一句:娘的,吃起飯來坐一桌,做起事來不見人。


    他這才意識到,身邊在做事的,也就秦時月和金不換這兩人。這秦時月實際上又不是他的人,隨時都可能迴戰區去,那他身邊,其實就剩下一個人了,內心一時生起一種深深的落寞感。


    這個時候,他才想起秦時月跟他講過的話,以後招人要多招人才,少招關係戶。是啊,烏龜王八一大堆,不會做,不會寫,也不會思考,腦子裏一片漿糊,沒用啊!


    話說在莊厚德尋找秦時月時,時月已從楓月寺下來,到了三溪口臨溪的一家小飯館。


    他又進了那寺,見了戒貪。


    那葷和尚見到秦團長,恭敬得一塌糊塗,忙說儲寶人尚未露麵,請長官稍安勿躁。


    時月曉之以理,囑他一有動靜,即來保安團當麵向他匯報。戒貪將頭點得跟巴兒狗似的。


    時月讓店小二安排人喂馬,自己上樓,找了張靠窗的小桌,要了半斤當地陳年的苦櫧酒,再要了一碟鹽焗白果,一盤野芝麻,一份醃菜汪刺魚,一邊吃,一邊看著窗外的風景,腦子裏梳理著全縣的文保點和文物場所。


    他忽然想到上次去魚橋埠時,那個名叫“泰山樟”的渡口小村。


    憑直覺,那裏就是個有故事的村子。他得讓金不換將任務布置到梨州鄉公所和保安隊,把境內的古墳、古建築好好查一遍。


    對了,他們不是說查過了嗎,沒發現什麽啊。那就自己親自去走一趟吧。


    他不放心那些鄉紳保安隊長的工作。就像楓月寺的事情,如果不是他親自出場,哪裏能夠發現?


    他覺得自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挑戰欲,並且對自己經手的事情,有一種力求完美的要求。


    他當然也想到了時局。


    此前,中共劉鄧領導的部隊,在晉冀魯豫軍區發起上黨戰役,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


    從9月10日到10月12日,僅一個月的時間裏,國軍的13個師加一個挺進縱隊共3.5萬人被全殲。


    這數字聽聽嚇人,其實有3.1萬人並沒有戰死,而是當了俘虜。這當中,還包括第十九軍軍長史澤波,真是丟盡了國軍的顏麵。


    我們的軍人為什麽會那樣沒有血性?那樣的毫無鬥誌?那樣的不堪一擊?秦時月傷感地想。


    而共軍呢?資料顯示,這次戰役的國共兩軍戰損比為:4000。也就是說,八路軍的傷亡人數連國軍的零頭都不到。


    聽說蔣委員長為此感到十分惱火。


    換了誰都會感到震怒吧。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何況在武器裝備上,國軍不知要高出八路軍多少個等級。


    上黨戰役的實質是什麽?爭地盤。日軍一投降,國共兩軍便爭著搶占原來的日占區。


    這時候,作為中山門生、合法政府領袖的蔣委員長自然很生氣。


    他一生氣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包括講過的話,做過的事,作過的承諾,白手套一揮就讓手下繼續“剿匪”,在國統區加強“清鄉”。


    前線失利後方清理,一頭不足另頭補,這個思路很正常,但要將失利補迴來,又談何容易。


    因為這個時候的“赤匪”,已經不是從前的幾百、幾千、幾萬,而是快到國軍的一半人數了,豈是說剿滅就能剿滅的?


    而且,對別人的稱唿,哪裏想變就能變的?昨天還稱兄道弟,怎麽一夜之間又稱人為“土匪”了?這個樣子的待人,以後誰還敢與你打交道、交朋友?


    接到上峰命令後,秦夢縣長袁楚才當了急先鋒,主動聯絡國民黨頑軍中的“挺進隊”,四處搜捕共產黨人和親共分子。


    一時,全縣又有好幾名共產黨人及其家屬遇害。


    一名新四軍領導人祖宅的瓦片被揭,灶頭被毀,祖墳被挖。


    時局不穩,案子又還懸著,秦時月想著想著,已無心喝酒,讓夥計上了碗飯,匆匆扒拉完,就下了樓。


    來到飯館後院,馬兒還在吃草。周圍圍了幾名鄉親。


    時月一邊幫馬兒梳理鬃毛,一邊聽他們閑聊。


    一個說:“作孽啊,抓不到共產黨,就迫害共產黨的家人,這比隋煬帝的株連九族好不了一刨花。”


    凡是看過木匠師傅刨木頭的,對“一刨花”的距離都是清楚的。“一刨花”等同於零距離。


    另一個說:“哪裏止啊,連死人骨頭都不放過!”一邊說,一邊摸著自己的大拇腳趾頭。那趾頭從布鞋頭上拱了出來。鞋子四周都是散開來的布條與線頭。


    “是啊,從灶頭挖到房頭,再挖到墳頭,就差糞桶和茅坑裏不去撈了,真虧他們想得出來,做得出來,”有一個端了碗薄粥,“稀溜稀溜”地吃著,也加入到聊天的陣營中。


    粥上麵蓋了兩根炸得焦黃噴香的泥鰍。


    自從這碗粥端出來,粥快吃光了,兩根泥鰍卻趴在那裏一動不動,始終噴香著,讓旁邊的人不停地醒著鼻子,再不停地拿眼睛瞅幾眼。


    有人幹脆說:“阿烏,你是抓泥鰍的高手,什麽時候太多吃不掉了,拎點過來,勿要老是讓我們流口水。”


    這個叫阿烏的男人笑笑,黝黑的臉上露出得意之色。


    秦時月知道鄉人們抓泥鰍的方式。


    他們一年四季拎著一副三角形的擺網,在小溪和池塘裏攔泥鰍。


    他們將網擺在水較淺的一頭,然後人下到水裏,從齊胸的地方開始攔。


    怎麽攔?手裏拄著一根釘成三角形的竹攔,底邊上套著一些鉛絲圈或破電筒圈。


    竹攔上下抖動時,底邊上的鐵絲、鐵圈會發出“啷啷啷啷”的響聲。泥鰍聽到身後的這些響聲,就會拚命往前逃跑。一個跑,一個趕,一直趕進網裏麵。


    這種網口大尾小,呈個喇叭形,越入越窄,最後就是絕路。


    阿烏他們將網口提離水麵,讓網尾仍然浸在水裏。等網移到岸邊,再將整張網拎出水麵,就見泥鰍們在網的尾部“劈哩叭啦”在跳。


    這個時候,孩子們便一齊跑過去檢點戰果,數數裏麵有幾條泥鰍,哪一條最大,有沒有攔到鯽魚、紅鐵鯊之類……


    那種攔法簡單而有趣,總讓孩子們欲罷不能。往往是阿烏他們在水裏攔多久,孩子們就在岸邊的草地上趴多久,雖然到頭來連口泥鰍湯都吃不到。


    “阿狗,他們就不怕斷子絕孫的報應?”腳趾頭從鞋頭頂出的那個男人,從荷包袋裏摸出一把炒黃豆,往嘴裏塞了兩顆。


    那個被叫作“阿狗”的,捧起洋鐵罐,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嘿嘿,你以為他們也跟你一樣啊,老是惦著子孫……人家隻要自己一代過得好就行,還子孫呢,儂個隻紹鬼阿貓。”


    “紹鬼”是秦夢人調排人的話,意思是“傻瓜”,但多半含有昵稱的意思。


    “調排”則是嘲諷、戲弄人的意思。


    那罐子蓋上的白漆已掉了大半。茶葉據他說是從深山塢裏的千年老茶樹上摘來的。人家問他千年老茶樹在哪裏,他就當作沒聽見。


    也是,一旦告訴了別人,明年恐怕連一片葉子都輪不到他采了。


    時月覺得他們的對話很有味道,便在旁邊衝著他們友好地笑笑,一邊磨蹭著打理自己的馬。


    其實,馬身上幹淨得很呢,他無非是想多聽點他們的對話。


    “是啊,阿狗講得對。要是惦著子孫,他們敢去挖皇家的墳?敢把墳頭裏的夜明珠釘在自己的鞋子上?把翡翠白菜擺在自己的房間裏?”阿烏說著,看看粥快喝光了,開始夾起一根泥鰍,小心地咬了一口。


    泥鰍的一麵被撕下一塊長條的肉。他終於開始下嘴了。


    其他幾個人看著,咽了咽口水。


    秦是月聽著,心想,真是不能把老百姓當傻子啊。其實,他們啥事不明白?心裏清爽著呢。


    什麽時候,他從老百姓嘴裏能聽到對時局的好評了,那這個政黨和國家就有希望了。得民心者得天下啊。


    他上了馬,衝鄉親們點頭笑笑,再招了招手,嘴裏說聲“走啦”,便催馬踏上歸程。


    舊檀有《感時》詩:


    兄弟鬩於牆,


    家衰人又亡。


    欲知民向背,


    隻管到山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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