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峰園遠在鳳梧西南的山坳裏,此去起碼還有十多裏的山路。


    這個情況,秦時月是知道的。


    但如果道路通暢,現在過去也不過半小時不到的路程,不至於太晚;但萬一路上不暢,那就不好說了。


    為牢靠起見,時月緩轡來到屋舍稠密處,下馬問了前麵的路況,才知道這段時間由於剛下過雨,青草溪正在漲大水,晚上過溪很不安全。


    而且溪邊必經的道路上還新挖了一處露天煤礦,煤場上空隻有一處用繩子和竹木架起來的臨時吊橋,橋上的木板鋪得很是稀疏,板與板之間留有一塊板的空隙,整座橋還晃蕩得很,通行十分困難。


    時月想,那條路,有溪有水有瀑布,現在又有了煤場與吊橋,白天都崎嶇難行,晚上走,黑燈瞎火的,危險係數就更大了。


    何況這樣摸黑去深山塢裏敲人家的門,不是存心要讓人家受驚?於他而言,也太過唐突。還不如先就地找個地方過夜,明天一早去就是。


    再說,這廟下雖是時月故鄉,但除了偶爾在清明隨父前來上過幾次墳,八歲時離開後就沒有專門再來。上迴探甑山,也隻是從接峰塘邊匆匆路過。


    那好,今晚正好補補課,滿足一下多年來的思鄉之情。


    廟下秦家還有他族人,但夜晚貿然登門,難免給人添麻煩。這時月本是隨遇而安之人,對生活原無講究,所以決定自己解決為好。


    雖然由於天黑看不到故鄉的麵貌,但時月能感受到故鄉的氣息。


    故鄉的麵貌,一直就在他心裏。不管歲月如何流逝,始終清晰如昨。


    這樣想定,他便一邊緩轡前行,一邊抬頭四顧。


    右邊一座小山上,透著些光亮,一問,乃是山上土地廟發出的光,心中就有了主意。


    他在一處叫“客來悅”小店吃了些酒釀饅頭、餛飩,還有一斤黃酒,再讓夥計喂了馬,感到肚中飽了身上暖了,便付了帳,拉了馬沿著小溪走,不下半裏地就來到了那座小山前。


    這山名叫獅子山,他小時常與夥伴們前來玩耍。


    在山頂的麻櫟樹上捉金烏龜,用一根線係在它脖子上,然後牽著它飛。


    山頂朝南之處有一麵懸崖,大人禁止他們這些五六歲的小孩攀爬。


    聽大人說,懸崖上麵有個洞,古時候裏麵住過猿猴。


    懸崖根部也不見有什麽房子,隻有幾截塌壞的矮牆。


    真是一座好山。


    山尾一棵巨大的香樟樹,周圍皆是一抱以上的老鬆,在風中唿嘯生風。


    秦時月拉著馬踏上山徑,卻見腳下隻是羊腸小道,左邊是黑乎乎的鬆林,右邊卻是逐漸升高的陡崖,便叮囑黃膘馬好生看著腳下,不可輕舉妄動。


    這馬兒著實通靈,將身體微微往山體這邊傾斜,一步一步踏得很穩。


    陡崖下麵,起初還能見到一些草叢灌木,到半山再望下去,已是黑乎乎的深不見底了。


    時月牽著黃膘馬,費了近半個小時才到達亮燈的小屋。


    燭光影裏,腰門上影影綽綽現出一排字:“白猿仙師廟”。


    廟極簡陋,純係搭建於石壁之上。


    靠山的一麵石壁上,有一處半米見方的石洞,裏麵供奉著一尊半身石像,頭戴英雄巾,像是一名道士,又像一名綠林好漢。


    石洞下麵是一張厚木板釘成的案桌,上麵放了些燭台、香爐之類。


    哦,原來是一處神廟。洞裏供奉的,該是白猿仙師了。也許,小時候大人口中的那個洞,就是現在這個當神龕的洞了。


    秦時月一邊想著,一邊將馬牽至廟外路邊的巨鬆下,將韁繩輕輕地挽在一截殘枝上。


    隻要主人在,這馬就不會亂跑。韁繩鬆一點,是為了它的安全,一旦有歹人偷襲,可讓它有活動的餘地。


    秦時月安頓好馬,進了廟,衝壁上的石人行了英雄禮,然後取了案上的香燭點上,在蒲團上合掌跪下,說:“上首白猿仙師,小生有禮了。小生來此投宿一晚,有犯清修,還請仙師放懷接納為盼。”


    時月拜完,剛想起身,見眼前有個樹樁雕成的木罐,上麵寫著“白猿先師靈簽”字樣,裏麵插了把竹簽。於是起了興致,對著神像說道:“小生今夜有幸得遇仙師與靈簽,一時生起好玩之心,也想占卜一下前程,請神靈顯靈為盼!”


    說罷持簽筒在手,“沙啦沙啦”地搖將起來。過會,“嗒啦”一聲,一根竹簽掉落在地。他急忙撿起,湊著燭火一看,上麵寫著:


    前程此去定無疑,


    石中藏玉有誰知。


    一朝良匠分明剖,


    始覺安然碧玉期。


    末宮,劉備求賢,中上簽。


    有些話時月不懂,但既是中上簽,他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他在廟裏左顧右盼,思忖著如何度過這漫漫長夜。看看剛才跪過的蒲團,他有了主意。就在上麵坐一夜吧,他想。


    打坐是中國古人的傳統,更是釋老儒三家的必修課。按理,在秦時月從小到大的功課裏,並沒有這一項,隻是由於因緣際會,小時候有過一次經曆,才讓他與打坐結緣。


    百花穀後,他上學之餘,常去後山的一座小廟遊玩。


    那廟叫作“洗心寺”,時月去時,寺裏隻有一名渾身幹癟嘴巴也幹癟的老和尚。


    聽人說這老和尚整天整夜都不睡覺,用打坐代替睡覺。


    秦時月好奇地問和尚,坐著就是坐著,又怎麽講是睡覺?睡覺不是要躺下來的嗎?


    和尚摸摸他的腦袋,說他“聰明”,並說,隻要坐得對,會比躺下來還要舒服呢。


    時月不相信,纏著老和尚問這問那,老和尚便教了他打坐的方法:雙手相疊,雙目垂簾,舌抵上齶,目光與意念內斂到鼻子下方一寸左右的地方。


    之後,秦時月中午或白天勞累時小憩,都習慣用老和尚教的這種打坐代替睡覺,隻是他做不到老和尚那樣“五心向天”。


    啥叫“五心”呢?就是雙腳的腳心、雙手的手心,加上頭頂心。五心朝上的打坐法,也就是烏珠旮旯裏來少俠所講的“金盤”。


    時月的兩腿隻能作單盤,即是來自平講的“銀盤”。


    坐下後,其心神也無法全數收攝,經常雜念紛飛,有時還會打瞌睡。


    但即使這樣,時月也初嚐了打坐的好處。為甚?安靜的時候,打坐一刻鍾,可抵過個把小時的睡眠。


    另外,睡覺須得有床有被子,打坐卻隻要有一塊毯子蓋住膝蓋與腳板底就行。


    因此,凡到無床無被之處,秦時月都是那麽一盤腿就坐了。


    他雖然不能跟和尚、道士等有功夫的人相比,但難得坐上一晚,想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即便全程單盤做不到,以散盤湊數也行。


    散盤就是兩腿一屈,兩條腿互不相壓,因此什麽痛感都沒有。


    頭頂傳來“啪”的一聲,打斷了他的思維。


    時月仰頭一看,原來是隻鬆鼠,跳在了廟門上方一棵倒掛的鬆樹上。


    他看看椽子耷拉、柱子歪斜、瓦片開著裂縫的小廟,再看看頭上的石壁,想到簽詩當中“石中藏玉”的字眼,不禁勾起了一顆童心,想上去看看。


    再說下麵這神廟,東西兩邊連個門都沒有,山風從這頭穿進,那頭穿出,除了壁洞裏的大神,其餘地方都不擋風,吹一夜要是著涼了可不好。


    秦時月平時每日裏跑步舉重練拳,今天這半日奔波下來,上肢還未曾用過筋骨,便想活動活動,於是先將毛毯拋掛到樹枝上,繼而騰身一躍,已將手臂掛在鬆樹上,再緩緩曲臂,做個引體向上,輕輕鬆鬆就將身體拉了上去,坐在橫空伸展的鬆樹主幹上。


    別看秦時月虛齡已經23歲,但以前都是從學校到學校,經曆簡單,本來就還是小孩心性,不諳人情世故和社會的複雜,對什麽都還好奇,到哪裏都喜歡東張西望。


    他伸頭一看廟頂,全是筷子粗細的瓦鬆。廟的後麵與上方,又都是岩壁。其中有一處平台伸出,剛可容一人。平台裏麵,黑森森的似乎還有縱深。


    他將毛毯往平台上一扔,讓身在枝上立住,一個箭步就跨上了平台,抵近一看,樂了,原來柴草裏麵,還真有個石洞,地麵有塊平坦的青石板。


    莫非這才是古時的猿猴洞吧?他想。隨後扯了些荒草墊在石板上,就盤腿坐了上去,然後扯過毛毯蓋住雙腿。


    坐著坐著,時月覺得意識漸漸有些恍惚。


    這其實是他功夫不到之故。


    據說真有功夫的,意識清清楚楚,對身邊的動靜了如指掌,但外人看上去像死掉了一樣。


    心神恍惚其實是接近昏沉的一種狀態,在禪堂裏是要受到棒喝的。


    據說厲害的執法僧,見到有人打坐時睡著了或者正在打瞌睡,他手裏的香板,是會劈頭蓋臉地打下去的,根本不管打坐者的身份,一點尊嚴都不給。


    因為出現昏沉,說明打坐者用功不夠,著魔了。什麽魔?睡魔。


    按佛學裏的講法,什麽魔都有,什麽佛也都有,這讓秦時月覺得有趣,所以他才有興趣研究。


    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時月好似依稀聽到一聲歎息。微微睜眼,並未見到什麽,但似有一抹白光倏地消逝於東北角,恍惚是一隻白色的老鼠。


    他睜眼看看,熹微的晨光之下,洞內什麽都沒有。再屏息聽了聽,也是什麽聲音都沒有,倒是小鳥“嘰喳嘰喳”的啁啾,開始自洞外傳進來。


    他想,可能是因為自己打坐與閉眼久了,剛才出現幻聽與幻視了。


    他抬腕看了看表,差十分鍾就是淩晨五點了。


    這表,是秦時月念軍校時,在學校舉行的十項全能比賽中拿了總分第一名得來的獎品。


    哪十項全能?射擊、投彈、搏擊、舉重、體操、短跑、障礙跑、負重越野跑、駕駛、泅渡。


    他有點好奇地將眼睛往洞的東北角看看,好像角落裏還有縱深,於是手腳並用,輕輕爬將過去。


    他用手在石洞轉折處探了探,硬的,說明石洞已經到頂。再用手摸了摸,竟然摸到了什麽,拖出來一看,竟然是個細長的幾近腐爛的木盒子。打開,裏麵竟然是滿滿的一盒銀元寶。


    剛才的那隻白老鼠,莫非就是這銀元寶變的?是有意讓他來得這個寶藏?秦時月看著滿滿的一盒元寶發呆。


    不是時月見錢眼開,而是因為太出乎意料。至於錢,時月倒向來不是很看重。


    他隻要身邊有錢,就喜歡做三件事:一是施錢給人,給流浪漢,給窮苦人,給鰥寡孤獨者。二是買書。文史哲、軍事戰爭、搏擊格鬥,各種各樣的書都買。三是喝酒。但不喜歡獨酌,而是喜歡請要好的、投緣的人對酌,盡興而歸。


    他拿起一隻元寶看看,比大的菱角還要大一些,手上掂一掂,總有五兩左右。


    他將木盒提了提,然後將元寶“嘩——”的一下盡數倒在地上。


    他將木盒往邊上一放,突然感覺有點不一樣。一個是聲音,好像不夠實;再是份量,好像比通常的要重一點。


    他隨手將木盒拉過來,細細地察看底部的裏裏外外,然後拔出匕首,在木盒的底部敲了兩三下,底部的木板就被起出,下麵果然有個隔層,露出一個陳舊的布包來。


    木盒竟然還有暗隔,那隔層內藏的,豈不是要比盒子裏的銀錠還要金貴了?時月這下來勁了,連忙拿了布包迴到青石板坐定,借著洞外射進來的天光,拆了布包。


    原來裏麵是一支洞簫。


    它比笛子略長略粗,但遠沒有通常的簫那麽長。


    金色的簫體,拿起來盈盈半握,很是稱手,很輕,卻堅硬無比,細看材質,應是天然的金竹。


    簫下還有本用線縫成的書,封麵上用上好的碑體字寫著:鬼穀先師金簫神功。落款是“白猿洞主”。


    秦時月想,底下那個“白猿仙師廟”,想來就是為了紀念這位高人而建的吧。


    翻開扉頁,正中排列著五句話:


    欲做神仙,


    須得誌堅。


    裸女陳前,


    氣定神閑。


    他看了,心想,好家夥,這是要人不近女色嘛!那一般人恐怕都得望而卻步了。不過,我目前還沒有找對象,也沒有看過什麽“裸女”,可以試一下的吧?


    於是,他翻了翻,裏麵都是些練功的圖文。


    功法分四部分:


    第一部分是簫法。


    乃技擊術。點、刺、戳、擊、擋等實戰中的用法,跟劍法相似,但核心是近身的持簫點穴法。


    第二部分是經絡與穴位圖。


    記載著全身密密麻麻的經絡與穴位。


    第三部分是“白猿鬆柔功”。


    開篇兩句話:欲成神功,必先放鬆。何謂放鬆?萬念俱空。


    講述的是如何通過行坐住臥來鬆柔肢體,追求大鬆大柔、極鬆極柔,從而打通經脈,與天地通,吸八方氣。


    如此,還可將內氣貫注於簫體,達到人簫合一之境界,增強攻擊力。


    第四部分是簫譜。


    記錄的是古代傳下來的名曲,如《憶故人》《關山月》《陽光三疊》《漁舟唱晚》《荒山僧蹤》等。


    書的末尾附有一詩:


    石室寄寶六十春,


    叱吒金簫緘默存。


    異日再逢新主納,


    神光萬道撼群尊。


    再看落款時間,距今正好是60年,不禁暗暗稱奇。


    時月想,六十年一輪迴,終點又迴到起點。難道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之事?


    他這下明白自己平白得了個大寶,成了一脈功夫的傳人,心內真是又驚又喜,忙將一應東西收起,重新裝迴木盒,然後用毯子打了包套在脖子上。


    他想,那盒中的元寶,原是迷惑俗人之物。


    俗人得了元寶,自然會欣喜若狂,於粗疏中棄了木盒;隻有像秦時月這樣對財寶比較淡然辦事又比較精細之人,方會察看木盒的情況,可見藏寶主人的巧妙心思。


    隻是秦時月以前對傳統功夫並無深研,也無係統的學習,這些年來學的不是擒拿格鬥、西洋拳擊,便是力量、技巧、射擊等訓練,再是化妝、諜報等技術,直到遇到張小薯,看了擂台賽,才開始轉變觀念。後又在甑山烏珠旮旯裏遇到來少俠,才得到真正的開蒙。這下偶然之間肩頭落了個使命,實在沒有心理準備,不禁有些惶惑。


    他想到那天來少俠跟他講的關於傳統功夫的那番話,心想,該來的總要來。近來接二連三的奇遇,莫非真是我學武的因緣到了?且帶去給來少俠看了再說。至於這些銀錠,也一並帶去,日後可資小廟等修葺所用。


    他心裏想著,便在石洞裏跪下來,嘴裏說:“先師高人在上,感謝傳授神功!請受小徒一拜。”然後對著藏寶之處連磕三個響頭。


    拜完,秦時月抬頭一看頭上,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隻見頭頂黑壓壓的一片,密密麻麻的全是倒掛的蝙蝠。這些蝙蝠的眼睛都是圓睜著的,似乎隨時都可以向他俯衝下來,將他的眼珠琢了。


    秦時月想,自己如此折騰,蝙蝠們竟然願意與他安處一夜,也真是奇事。也許幸虧自己有所禱告,加上動作還算輕靈,要不將這些蝙蝠們驚擾了,他哪裏還能在洞中安坐,又哪裏還會有奇書可得?


    他想起迷糊中的那個聲音,莫非是白猿仙師的靈感妙應?還是這些蝙蝠發出的聲音?


    他越想越奇,又無法解釋,隻是心裏充滿了一種幸福感,一種被信任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幸福感。


    這時天光已經大亮。時月出得洞來,跳下鬆樹,進了廟,在石像前再行三次跪拜大禮。


    禮畢一側首,見進門左邊的牆上有白猿仙師簡介,說是漢代人,係鬼穀先師弟子,不知姓名。晚年在此修行,常有一白猿相伴,人稱“白猿道士”。


    有一年,山下鬧瘟疫加春荒,百姓饑病交加,苦不堪言。道士每天在洞前以大鍋熬湯藥和薄粥招待鄉親,救了很多人,後來不知所終,而白猿亦隨之消失。


    後世鄉人感念他的恩德,為他造像,尊稱他為“白猿仙師”,並尊他為一方土地。因位於陡崖之畔,小廟多次塌圮,又多次重修。


    原來先師生前乃如此大仁大義之人,難怪身後受此供奉。秦時月看完事跡,不覺肅然起敬,在石像前再行跪拜之禮,口稱“師父”,畢了方才牽馬下山。到了山腳,躍上馬背,隻將韁繩一鬆,雙腿一夾馬腹,坐騎就箭一樣射了出去。


    迴首再看那獅子山山形,則活脫脫一頭臥地昂首之雄獅。一山的鬆樹,竟然作了它的鬃毛。而西山根那棵樟樹,直如獅尾一般,神氣地豎在那裏,唿風喚雨。


    這真叫:


    有心栽花花不發,


    無心插柳柳成蔭。


    舊檀有《廟下早行》詩一首:


    為訪萍蹤投綠野,


    危崖小廟敢存身。


    馬蹄踢醒山前月,


    無限青山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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