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秦時月離開甑山烏珠旮旯裏後,迅速從原路迴到廟下,在接峰塘邊與牛爺會合,然後急速趕迴團部。


    他將撿到的子彈、軍靴、望遠鏡交給莊厚德,把莊團長喜得抓耳撓腮,喜不自禁。


    他見這小夥子才來半個多月,收獲卻接二連三,比保安團好幾年的成績都要大,實在厲害至極,沒有辦法不刮目相看。


    驚喜之下,他便說要給秦時月放假半月,任他自由支配時間。


    時月想,同事們的業務,隻要沒有主動前來聯係,一時也不好隨便插手,便也落得清閑,可以專注於自己喜歡的探案工作。


    彼時,國共談判已經結束,合作協定已經簽好,全國上下一片歡喜,人們都在盼望著兩黨兩軍的精誠合作,也在等著聯合政府的出現。


    一時間,原來的工作節奏倒確實是慢下來了。上麵也沒有新的動作和指示。


    閑下來的秦時月,又想起臨行前戰區長官的叮囑,要他開展秘密調查和監視,一旦掌握證據,即刻向他匯報。


    “黨國想要強大,想要擊敗對手,想要收獲民心,想要長盛不衰,必須依靠一批光明磊落、無私奉獻、精忠報國的棟梁之材!對於一切的貪官汙吏,必須堅決鏟除,以儆效尤!”


    即是說,在秦夢,不光是保安團長莊厚德、警察局長路上,就連縣長袁楚才、縣黨部主任賈勤公,都是秦時月的監視對象。


    長官關起門來正襟危坐與他密談時的情景,至今曆曆在目,與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也是清晰在耳。


    秦時月既為上峰對他的信任而感激,又覺得有點不喜歡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他認為監督官員的工作,應該由專門的部門(不是還有軍統、中統等特務組織嗎?)去承擔,而不應該靠著私人的授意。


    任務當中唯一讓他感興趣的,就是調查日軍失蹤一事。


    現在,他已經找到了日軍遺物,也就基本上可以確認:西山川就是日軍的失蹤地之一。


    為此,他已寫了個簡單的報告,連同實物一同交給了莊團長。


    接下去怎麽向上匯報,怎麽勘察,就不是他的事了,有專門的部門會做這件事,他也無意介入。


    即是說,長官交給他的而他又感興趣的任務,已經完成。


    而對於監視工作,他沒有一絲興趣。


    如果到時一定要他匯報,他隻講通敵叛變、貪汙腐化、為非作歹、朋比為奸、欺壓百姓的,其他的他一概不管。


    接下去,他還是想繼續做具體的事,特別是做保護文物的事,破盜賣文物的案子。


    他喜歡做這個。可以就事論事,與琢磨人無關,更與害人無關。


    為此,他心裏已將目標瞄準《梁山泊水軍陣法》一書。想在這件毫無頭緒的案件上有所突破。


    於是,揀了個大晴天,秦時月又策馬直奔永王山。


    為什麽要去那裏?


    因為他想到了那日來少俠所留之詩,明顯是在告訴他自己的蹤跡所在。故而想去尋訪,自然得上一趟永王山。


    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永王山上的妙智寺可是千年古刹,縣誌上載有多首古詩,均是曆代名人對它的題詠。


    如此古老的寺院,裏麵有什麽曆史遺存,那是再正常不過了,也就很容易成為文物販子和盜掠者的目標,所以他不放心,很想去看一看。


    一路蹄聲輕叩,隻在山腳涼亭作了停留,為何?石柱上有他喜歡的楹聯啊:


    客遇何須問主賓,息肩休說來遠近。


    突然而來坐一時無分你我,偶忽相遇談幾句各自東西。


    秦時月再次為故鄉的涼亭文化而擊節讚歎。


    這些亭子,多半是善男信女用私款捐建的,而裏麵的柱聯,總是那麽富有文采和哲理。


    他發現亭子是建在岩石上的,石上有些淺淺的石窩。


    他正看著時,身邊響起一個聲音:“這些印子像什麽,儂看出來沒有?”


    時月抬頭一看,是一位砍柴的農民,正用跺柱支住扡杠歇擔,一邊摸著額上的汗,一邊衝著他笑。


    時月也迴了一笑,說:“像是馬蹄印吧?”


    樵夫點點頭,說:“是的,年輕人好眼力。這些馬蹄印都是朝山下去的,當年救了朱元龍。他是兵敗後逃上山來的。他的戰馬聰明,在這石頭上轉過身踩了幾個蹄印,讓追兵誤以為朱元龍逃下山去了,所以沒有上山,才保住了朱元龍的性命。”


    秦時月聽了,讚許地說:“真是一匹神馬,也是一個動聽的傳說!” 他仿佛看見朱元龍的馬在泥地上掉轉頭,倒退著往山上走的情景了。


    看官,你道這朱元龍是誰?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也。


    朱元璋的原名叫朱重八,在家裏孩子中排行第八個,因家貧被父母送入皇覺寺出家,他師父已經得道,能預知未來,說他以後會是元朝的一條龍,就為他改名叫朱元龍。


    這個名字,知道的人不多,可時月知道。因為小時候奶奶、爸媽和鄉人們講故事,向來都稱“朱元龍”的。


    時月知道,朱元龍曾在浦陽江一帶與陳友諒的部隊激戰,兵敗後流落到壺溪永王山一帶,那是極有可能的。


    出了亭子,他一刻都沒有停留,隻消半個小時就到了半山腰。


    迎麵一座好山門,全由石灰岩鑿成,以榫卯合攏,兩邊照例也鑿著對聯:


    一腳踏進空無界,


    雙手關上是非門。


    橫批為:


    妙智清涼地。


    秦時月見了,知道已入大名鼎鼎的千年古刹妙智寺範圍,便急從馬鞍上下來,改作牽馬緩行。


    聽著清脆的馬蹄聲,他想,當年的朱元障,是不是也跟現在的他一樣,是這般牽著戰馬緩步進入寺院的?


    前方綠樹掩映中露出了杏牆,牆上的花窗是鍾形的,大門裏麵的隔斷又是一麵蓮花的造型,正是寶刹莊嚴之地。


    秦時月連忙找了處角落,將馬拴好,放上馬食,然後通過一扇側門進入寺院。


    穿過伽藍殿,走進大雄寶殿,正麵供奉著釋迦牟尼佛的坐像,兩邊立著迦釋與阿難。


    秦時月不是佛弟子,但來到道場,還是生起不小的恭敬心,腳下也變得小心翼翼。


    道場是修行之所,也是勸世之地。你看那柱上的對聯:


    敲晨鍾暮鼓,拷問眼耳鼻舌身意。


    辦夏水冬湯,接引過去現在未來。


    秦時月看過一點佛書,知道眼耳鼻舌身意在佛學裏稱六根,相對應的就是色聲香味觸法,稱六塵,與此對應就是六識。如此六根、六塵、六識,統稱十八界。


    在鍾樓、鼓樓走了走,時月又被其對聯吸引:


    巨鍾當當驚醒世間名利客,餘音嫋嫋喚迴苦海迷夢人。


    小槌輕點妙音能除三世苦,急鼓密聲威風遠震九霄雲。


    不到這類清靜場所,是無論如何看不到這些振聾發聵之語的。它們能讓喧囂的市聲遠去,也能讓躁動的俗心安靜下來。


    時月正在沉吟,思緒被一陣腳步聲打斷,抬頭一看,原來是個清瘦的和尚,正向他含笑合十。


    秦時月還了一個英雄禮,說無意驚擾,請乞寬恕。


    和尚問他是否願去客堂一敘?秦時月欣然而從。


    兩人坐下喝茶聊天。


    眼前是慈眉善目的出家人,身邊是一扇鼓形的窗洞,外麵的紫竹在風中輕輕搖動,發出“息索息索”的響聲。


    秦時月照例自稱是紙商,閑來信馬走走,見到寶刹,便來拜謁。


    和尚聽了,自然很是熱情,自稱法號見山,是本寺的住持。


    秦時月聽了,連忙重新起立施禮,方才落座。


    秦時月施此大禮,也不無道理。


    原來,這住持,是料理寺院一應事務的“一把手”。


    如果廟大,上麵還有一位方丈;如果廟小,住持就是最高負責人了。


    見山見他氣度不凡,又如此謙恭有禮,便愈加禮待。


    在見山住持的講述中,時月仿佛迴到了元末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


    話說朱元龍通過泥地倒踏馬蹄,避過追兵以後,幹脆就上了山。


    漸漸遠去的喊殺聲,讓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高度緊張的神情也隨之放鬆下來。


    隨後,一代梟雄朱元龍,歪打正著地走進了這座建於唐太和元年(公元827年)的千年古刹——妙智寺。


    當時這裏的住持是一初守仁和尚。


    一初以為朱元龍隻是個普通的散兵遊勇,起初並未在意,便讓手下的沙彌安頓這軍漢在廟裏住下,有時也分配他做點雜事。


    一天,一初迴廟,見幾尊佛像被挪到大殿門外的道地上,忙問手下出了什麽事。


    僧值說,他吩咐朱元龍將大殿打掃一下的,莫非這軍漢為了好做手腳,將菩薩搬了出來?


    一初於是去問朱元龍。


    朱聽了哈哈一笑,說:“我掃地時手肘撞到了這些菩薩,嫌他們礙手礙腳,讓他們出去,想不到他們竟然如此聽話。”


    一初聽了目瞪口呆,心想,這是哪裏來的狂徒?竟敢如此口出狂言!你一介莽夫,哪裏配向尊者發令?即使下了命令,他們又哪裏會聽從你的命令?這些佛像,八成是你閑了沒事來練筋骨,將它們搬了出去,卻拿來與山僧取樂,有本事你再讓佛像歸位試試?


    一初本想將這些意思說出來,但看看朱元龍高大威猛,腰間又掛著寶劍,便有些怵他,怕不小心激怒了會吃眼前虧,於是心中作數,私下裏讓小和尚將佛像搬迴原處,心裏卻開始不放心朱元龍了,擔心他精神不正常,於是每日裏旁敲側擊打聽他的底細,也考驗他的智商。


    朱元龍知道一初和尚心裏的小九九,懶得點破他,卻又煩不過他的打探,一日晚間,在寺壁上題詩一首:


    殺盡江南百萬兵,


    腰間寶劍血腥腥。


    山僧不識英雄客,


    何必叨叨問姓名。


    廟裏的如蘭古春和尚見了朱元龍的題壁,真是吃驚不小,翻著腳板底跑去報告一初住持。


    一初看詩後大驚,心想,如果說讓佛像出去可以通過人力來偽裝的話,那麽,這寫詩可是真功夫,憑空杜撰不出來的。此人有如此胸懷,究竟是何方神聖?於是也想多會他幾會。


    次日,他私下裏悄悄地去看那軍漢,卻聽說跟著僧人出坡去了。


    一初來到菜地,見隻有幾個和尚,並無別人。


    轉過菜地,是一片林地,可以遮蔽太陽。他一眼就瞅見那裏仰八叉地躺著個人,頭下枕著根扁擔,兩手攤開,兩腳又左右劈開。


    他走近去,那人聽到動靜,也不起身,隻將身一轉,卻將頭下的扁擔墊在了腰間。


    這一初見了,更為吃驚。他是個修行之人,悟性不是一般的好。他想,剛才這兩個睡姿,不是“天子”二字麽?這睡覺都能睡出“天子”二字來的,不睡覺的時候那還了得!


    驚慌離去的一初和尚,在迴去的路上細細品味前麵那首題壁詩,心想莫非真是天子落難來到此間?


    迴到廟裏後,他急召如蘭,讓他專門就此事占上一卦。


    精通易數的如蘭掐指一算,正是真龍降臨之象。


    兩人霎時又是興奮又是焦急,急得在方丈室內坐立不安,摩拳擦掌。


    在各自嘀咕一番之後,兩顆燙出戒疤的光腦袋湊成一個“8”字,商量出一套應急的接待方案。


    先是當晚,待朱元龍睡下後,兩人於燭火光裏,一個擎墨,一個執筆,在朱元龍的詩下麵和詩一首:


    禦筆題詩不敢留,


    留時唯恐鬼神愁。


    忙將法水輕輕洗,


    尚有紅光射鬥牛。


    次日晨起,朱元龍見到和詩,知道和尚已經清楚自己的身份,又見一初、如蘭侍候變得殷勤,每日裏除了足量供應茶水飲食,還破格讓他飲酒食肉,還在他臥室擺上了糕點、水果,照顧得無微不至,便也頗為滿意。


    而朱元龍呢,也正好借此機會休養生息。


    講到興處,見山住持將秦時月帶至寺院旁邊一處山穀,指著眼前一塊六七台風車大的巨石,問此石有何異樣?


    時月抬眼細看,覺得那石像個秤砣,下大上小,有幾丈高,孤零零地棄在山坡上。


    見山說:“有點像,不過貶低它了。”


    時月問:“難道此石有何講究麽?”


    見山說:“正是。它叫驪珠石。驪珠者,寶珠眼,龍眼也。”


    時月聽了點點頭,心想,這圓鼓鼓的石頭,獨一無二地鑲嵌在山穀的正中,將它比喻為寶珠,倒也不算為過。


    兩人登上此石。


    時月見其頂部呈圓形,中間平坦,四周高起,可坐三五人。


    巨石四圍皆山,一麵是下山的穀口,背後及左右皆是低嶺,眾嶺拱石,甚是奇特。


    見山告訴他,當日朱元龍每日裏拉著一初、如蘭二人,在此飲酒下棋,盡興而歸。


    時月與見山住持在石上對坐下來。確實,眼前平坦處剛好擺一塊棋盤或棋布,在此空穀品茗對弈,把酒言歡,那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見山住持說,當年,兩位和尚就常常陪同朱元龍,在此喝茶對弈,消磨時光。


    但時間一長,和尚們有些犯難,這個說要去田裏拔秡草,那個說要去地頭管麻雀。


    為何?隻為這妙智寺,自從唐朝元和年間僧人會遇騎驢至此建庵,定下的祖規就是農禪合一,躬耕自食。


    時月說,是的,禪門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規矩,是唐朝百丈懷海禪師所創,世稱“百丈清規”。


    話說朱元龍聽了兩位和尚的念叨,有些不耐煩,說:“好啦好啦,你們放心好了,以後這永王山的田裏,不必擔心長什麽秡(bo,發聲為陽平)草,也不會來什麽麻雀的!”


    這天子金口一開,可好了,此後永王山上的田裏就不長秡草,也沒有麻雀。


    後來朱元龍定都南京,專門將一初和尚召去南京報恩寺,如蘭和尚則選去杭州天竺寺,對自己藏身過的妙智寺,也大加封賞。


    妙智寺由此聲譽鵲起,極盛時有僧尼一千餘眾。


    山上的坡地良田,幾乎全都劃歸寺院所有,供和尚、尼姑白天出坡所用,多餘的租給山下的村民耕種。


    那日在烏珠旮旯裏,那俊俏後生來少俠留給秦時月的,正是當年朱元龍在妙智寺內的題壁詩。


    秦時月閑下來手不釋卷,隻要能找到借到的,什麽書都看,因此知識麵比較廣。


    那題壁詩,以前在《山海經》上看到過,來秦夢後,又在縣誌上看到過。所以那天一看少俠留言,便知其意:一是想考考秦時月對地方文化的了解程度,二是想掂量一下他的聰明度。


    如果他足夠聰明,又有意結交,自然能夠按詩索人。


    隻是這和尚修行之地,哪來的俗家人?


    時月心中有疑,便問見山住持,這寺院附近及永王山上有沒有人家?見山說沒有。


    時月又問這廟裏有沒有常年居住的居士之類的外人?見山也說沒有,不過短時來居住的還是有幾個的。


    秦時月便問有沒有一個叫來自平的小後生?見山說有啊,他是廟裏的檀越,與自己過從甚密,常捐一些銀兩給寺院。隻是新近可能家中有事,沒有來過。


    秦時月了解到,來自平是鳳梧鄉西南屏峰園人氏。


    鳳梧那邊時月有遠親,小時隨大人去拜過年,於是決定趁著天色未晚,去走一趟。


    在見山住持的陪同下,秦時月參拜了大雄寶殿、彌勒殿、韋陀殿,又在地藏殿為父親作了祈禱。


    他問見山住持,近來廟裏是否平安?有沒有什麽文物失竊?見山說沒有,一切安好。時月聽了放心,並從口袋裏掏出三塊大洋,作為對廟裏的布施。


    見山稱謝接過,並盛情邀請秦時月在寺院安住一晚,但時月因訪友心切,未作逗留。見山住持一直送到山門,兩人施禮作別。


    舊檀有《題驪珠石》詩:


    宦海多何事,


    逢迎哪有邊。


    驪珠石上坐,


    無事勝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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