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秦時月一騎絕塵來到村裏最熱鬧的接峰塘邊,馬高人俊,自然吸引了眾多的圍觀者。


    一些年輕人和小朋友更是將他當作了天人,圍著他和黃膘馬端詳個不休。


    連幾隻白鵝都來歡迎秦時月,隻是模樣很兇,“嘎嘎”叫著,伸長著脖子,張著嘴,腦袋貼著地麵,搖擺著身子碎步前來,要咬時月的腳脖和黃膘馬的嘴,被小孩拎了脖子往旁邊甩了幾次,它才搖著大腳板往旁邊搖去,“撲通”一聲跳進了接峰塘,在水上遊弋起來……


    一隻黑狗見來了生人,也“汪汪”叫了幾聲,經主人喝斥之後,才噤聲,在地上東嗅嗅西嗅嗅,不時還抬頭看一眼秦時月。


    大家聽說時月想去登山,紛紛躍躍欲試,表示願意當向導。可一聽秦時月說想去爬甑山,所有人不是搖頭,就是閉了口。


    時月問原因,什麽樣的迴答都有:有的說太遠啦,上下就得十多個小時;有的說太累,迴來腳會疼好幾天;有的說太險,弄不好就會鳥一樣地飛下來;有的說腳底太慌,有刺,有尖石,有柴樁竹根,很容易就將腳紮破了,還有毒蛇……


    秦時月想了想,用個激將法,說:“那村裏就沒有人敢當向導了?”


    有人說:“怎麽沒有?羅四就肯的啊。”


    秦時月一了解,原來羅四就是羅三的弟弟。


    羅三是誰?魚橋埠殺大江魚夫妻者是也,在坐牢。


    秦時月便讓人去把羅四找來。


    有人說:“牛爺,快過來!”。


    大家一邊叫一邊笑,將一個人推到秦時月的麵前。


    秦時月問:“不是叫羅四麽,怎麽又成了牛爺?”


    大家哈哈笑著說:“哥哥趕騾,叫騾爺;弟弟牧牛,就叫牛爺嘛。”


    秦時月不得不佩服村民的智慧,生活中尋找幽默、互相消遣的本事。


    是啊,生活多麽艱辛,日子多少苦啊,那何不多給自己找點樂子呢?


    那好吧,那就讓人家“牛”一把吧,他也就入鄉隨俗,稱人家為“牛爺”。


    秦時月打量牛爺,也是個矮個子,跟他兄長一樣。一張扁平的臉,門牙缺了一個,看上去精幹巴瘦,但臉上黑裏透紅,動作敏捷,一看身體就很棒。


    牛爺話很少,動不動就“嘿嘿”地笑。


    時月見了他這副老實巴交的模樣,打心裏就心疼和喜歡。


    他也不是見不得油腔滑調、嬉皮笑臉者,隻是覺得誠實是最好的美德,所以不能讓老實人吃虧。


    秦時月為啥要找羅四?除了需要向導,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上次“騾爺”羅三交待,當時他在甑山上的山澗裏撿到金鱉時,弟弟羅四也在。所以,時月這次來,對村民說是來登山,其實也想順便去看看發現金鱉的現場。


    在村民眼裏,外來人空腳蕩手去山上,就是玩;可在秦時月這裏,不是玩,是工作。


    甑山事關金鱉的發現,事關其他失蹤文物的調查,也事關日本人的失蹤,不是一處尋常之地。


    他邀請牛爺跟自己一起在接峰塘邊的油坊邊用午餐。


    說是午餐,其實就是隨身帶的餅幹。


    他看著津津有味地吃著餅幹的牛爺,眼前浮現出“騾爺”的身影。


    說心裏話,他內心是同情羅三那漢子的。“大江魚”夫妻通過那種方式圖財,實在不地道。


    羅三先是酒後亂性,後因激情殺人,並無預謀,而是一個矛盾自然激化的過程,在法律上講就有活命的理由。加上秦時月想方設法為他開脫,所以法院刀下留人,從輕發落,判處監禁服刑30年。


    雖說逃脫了死刑和無期徒刑,但30年過後,騾爺還真是要成“爺”了,七八十歲的老人,風燭殘年矣。


    這人啊,交朋友可得慎之又慎,否則,一輩子可能就栽在上麵。時月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時月看看有個小攤,問牛爺能不能來兩碗餛飩?


    牛爺說,餛飩攤的生意不好,因此經常不來。老百姓舍不得花錢,平時難得吃碗餛飩。農閑時光,外出割點新鮮肉迴來,由老娘擀麵做皮子,自己動手包呢。


    廟下所說的“老娘”,指的是老婆、婆娘。


    這裏今天能買到的,隻有油燈果和油條。


    油燈果是麥粉加水加蘿卜絲加辣椒末調成糊,放在一個油燈狀的鋁皮煎鬥中,再放入沸騰的菜籽油中烹製而成,觀之金黃,食之外脆內嫩,又香又辣,味道真是好極。


    油條略微簡單一點,兩根濕麵條捏在一起,放下油鍋,就會變魔術一樣的放大成絲瓜那麽長和粗了。


    秦時月告訴村民,有一種說法,這油條的發明,與老百姓痛恨秦檜夫婦有關。


    據說嶽飛被害後,氣憤的老百姓捏了兩個麵人,把他們當成秦檜和王氏,拋進油鍋裏炸,撈出來後吃了。久而久之,就演變成油條這種麵食。


    村民們聽了感到新奇,也對見多識廣的秦時月格外敬重起來。


    時月與牛爺吃油燈果時,身邊圍了七八個大大小小的孩子。秦時月便再付了些錢,給孩子們一人一樣,要麽油燈果,要麽就是油條。


    孩子們開心得又羞又樂,不論拿到什麽,都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一邊吃一邊看著這個慷慨的小後生。


    沒拿到果子的,在油燈果攤前又蹦又跳,爭著說:“輪到我了。”“下一個是我的了。”


    做果子的老婆婆就跟他們講:“有的,都有的,勿要軋。今朝有好心的客官做東道,你們都成福氣伯伯了。”


    孩子們於是“哄”的一下笑起來,推著對方,口中說著“福氣伯伯”,互相打趣著。


    也有膽子大的,當老婆婆把油燈果給他時,他遲疑了一下,指著鍋裏的油條說:“我要絲加筋。”


    秦時月沒聽懂,問:“什麽絲加筋?”


    老婆婆笑笑,說:“也不知這孩子哪裏學來的北佬腔。”


    牛爺笑著拍拍孩子的小腦袋說:“‘絲加筋’啊,是你小腦袋靈過頭了吧?城裏人叫的‘油條’,我們農民伯伯叫它‘絲瓜筋’,你看看,它的相貌跟豆架上牽著的絲瓜像不像?你的‘絲加’在哪裏呢?怎麽給你發明出來的?”


    人們一齊哄笑。


    原來,這地方的土話,“瓜”和“家”的發音是一樣的,都念“鍋”。小孩一高興,想表達得斯文些,結果弄巧成拙,把“絲瓜筋”念成了“絲家筋”。


    有人告訴秦時月,那個老婆婆,村裏人都叫她“阿嬌癲婆”。


    秦時月打量她,小小的個子,穿著青布大褂,圍著同樣是青布的圍裙。花白的頭發在腦後挽成個髻,但還是有不少發絲飄到了額前。好好的老奶奶,怎麽成“癲婆”了呢?


    村人告訴他,“癲婆”當然不是她名字,是她的綽號。她的名字沒人曉得了。


    阿嬌癲婆其實一點都不癲,隻是命苦。


    老公死得早,又沒有孩子,五十多歲了,人小,力氣也小,砍不動柴,平時隻能上山扒些別人不要的鬆毛絲和落葉,用腳鉤(篾製器具,比筲箕更高,容量更大)挑迴來當柴燒。


    或者砍一根毛竹拖下山,到家後製成扒鬆毛絲和落葉的柴扒(又名“落葉扒”),拿到這接峰塘頭或鳳梧街上去賣。


    逢年過節或農閑時,又用黃泥與鐵絲糊個小風爐,下麵用鬆木油伴柴塊生上火,上麵擱個陶瓷罐,放上半罐菜油,沸上些油燈果和油條來賣。


    鬆木油也是土話,即鬆明子,是鬆樹上已經油化的那一部分,劈下來可以生火,也可以當火把,夜間用作照明。


    既然不癲,還會生活自理,還會做油燈果,那應該叫她“阿嬌婆婆”才對,秦時月真誠地對村民們說。


    吃完六個油燈果,他用阿嬌婆婆提供的毛紙擦了擦手上的油膩。


    阿嬌婆婆說,當年在朝裏做官的董邦達,在皇帝身邊吃完肉夾饅頭時,也是用這個毛紙擦手的。


    孩子們聽了,開心得哈哈笑,說她真是“癲婆”,要不怎麽會說這樣的瘋話——皇帝的事老百姓哪裏能知道呢?


    阿嬌婆婆於是很耐心地跟大家講這個故事。


    董邦達此人,秦時月是知道的,秦夢人,是個私塾教員出身的進士,後來官至尚書,工書畫。


    他年輕時曾在壺溪一帶教書,賣大字。


    其兒子董誥,也是個書畫尚書。


    父子倆均享有禦賜紫禁城騎馬的特權。


    但皇帝吃不吃肉夾饅頭,時月就不知道了。也許吧,好東西人人愛吃,不分皇帝與平民。


    肉夾饅頭是壺溪、廟下、鳳梧一帶最豐盛的食物之一,一般隻有婚宴、壽宴和上梁起屋時才能吃到。


    這等地方美食,老董與小董推薦給皇帝吃,也是極有可能的,嗬嗬。


    阿嬌婆婆能把這樣的故事分享給自己和孩子們,想是她今朝開心了。


    可她的話馬上招來村人的反駁。


    有人說:“阿婆啊,儂又是奈個(吳方言,“怎麽”之意)曉得人家做官的是用毛紙擦手的呢?”


    阿嬌婆婆說:“儂阿婆什麽東西不曉得?紅還曉得,皇帝吃完肉,是用綢緞擦手的,結果越擦越油。他看到董邦達的手幹幹淨淨,忙問怎麽迴事。董邦達說是用家鄉的毛紙擦的。結果,毛紙就成了貢品。”


    孩子們聽了,再次“咯咯咯”笑起來。他們為家鄉的毛紙被皇帝看上而開心呢。


    有一個機靈的孩子問:“那皇帝用毛紙擦屁股嗎?我們都用它擦的。”


    “屁股也擦,手也擦,” 阿嬌婆婆說,“自從有了紅得個毛紙,皇帝隻要有擦不幹淨的地方,都用它擦,一擦就好。”


    孩子們“哄”的一聲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還重複著“紅得個毛紙”這句話……


    “紅”與“紅得個”,都是廟下當地的土話。前者是“我”之意,後者是“我們的”意思。


    時月想,這阿嬌婆婆其實聰明著呢,還是個“開心果”。見時候不早,便與牛爺告別了老老小小的村民,向著甑山進發。


    牛爺也吃得開心,騎了頭牛在前麵賣力地引路,嘴裏叫著“嗨糗嗨糗”。


    牛雖然走不快,但牛背上的牛爺一路上給秦時月講了不少當地的傳說。


    秦時月故意問:“廟下這地方雖然靠近大山,但也隻是個半山區,因為廟下畈不小,老百姓的耕地有保障。當年日本人來過嗎?”


    “來過的,”牛爺說,“他們將手榴彈往阿毛討飯頭頸裏一掛,逼他帶路,要去分江關渡口。阿毛討飯活相(方言,“靈活”之意),將他們帶到了鳳梧,趁日本人吃飯時鑽進了黃山的柴蓬裏,逃了迴來。”


    “後來呢?日本人沒有迴來報複?”


    “沒有。那時日本人已經勿大相幹了(方言,“不行了”之意),於是又抓了個向導,帶去了分江關,卻遭到國民黨挺進隊的伏擊。日本人一怒之下,一把火將分江關最大的十間四廂燒了。”


    那日本人後來有沒有來過這裏呢?時月問。


    聽說後來又來過的,是支小部隊,沒有幾個人。他們在上黑鬆嶺前,還圍著某人家的水碓看了老長時間。牛爺說。


    水碓是南方山村特有的一種動力設施,用來加工食品。


    它常用鑿通了的樹木或毛竹當管道,將泉水從山上引下來,衝擊竹木製成的大圓輪,使它產生旋轉,帶動一根杠杆,讓它產生上下擊打,從而達到將稻穀、米粒等舂碎的目的。


    水碓對人視覺和聽覺的衝擊力都很大。那巨大的木樁在嘩嘩的流水聲中產生的上下擊打,震耳欲聾,令人膽寒。


    麵對這種古老的設施和震撼人心的場麵,日本人覺得新鮮,很正常。那時,或許他們還意識到了什麽吧?譬如中國人的智慧,譬如中國悠久的曆史與古老的文化,等等。時月想。


    那後來呢?他問。


    後來就上了黑鬆嶺,不見了。應該是往永王或烏龜潭方向去了吧。牛爺說。


    也就是說,日軍在甑山一帶失蹤的事,廟下人並不知情。那這事與廟下,估計就沒什麽關係了。要不沒有不透風的牆。時月想。


    經過桐荊塢,攀上青草嶺,兩人在山澗中飲馬,飲牛。


    時月問牛爺,當年與你哥發現金鱉,是在哪裏?


    牛爺說,就在前麵隔兩座山嶺的一條坑道中。


    那裏有人煙嗎?有人住嗎?


    沒有的。上下都沒有人住。但古時候聽說上麵有個廟。


    那廟還在嗎?


    小時候上去時,房子沒有了,牆腳還在的。廟下老輩手裏的人叫它“佛田雞”。


    那上去方便嗎?


    不方便。那個廟基所在的地方十分特別,下麵全是很陡的石塔。隻有從南坡上去,登上雙弓尖後往北麵翻下去,反而稍微容易進一些,但要翻山越嶺不少時間。


    兩人一問一答。


    時月想,那今天還是從南坡的古道登山吧,爬到哪裏算哪裏。佛田雞的事,下次再說。


    此後,他們將牛馬放在嶺上吃草,鑽進林子開始登山。


    對於自己的坐騎,秦時月是十分放心的。


    這馬產自西康甘孜大草原,是匹烈馬。他遊曆時偶然遇見,親自馴服後帶迴來的,一般人根本就近不了身。


    舊檀有《接峰塘》詩相記:


    馬蹄南去絕塵垢,


    滿目青山如畫開。


    忽遇小兒塘坎立,


    童聲清越問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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