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秦時月換上一身寬鬆的灰色便服,戴了頂黑色便帽,腳蹬黑色千層底布鞋,步履輕鬆地出現在人來人往的排潭街上。


    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走過一處又一處小攤,聽著老鄉們的鄉音,看著他們各式各樣的穿扮與動作,心中甚感親切。


    看看快近十一點,便走過學堂山,來到壺溪邊的馬山灘,在一小吃攤前坐下,要了碗餛飩,兩個麻糍,一碟花生,一盤牛肉,再要了一斤燒酒,一個人自斟自飲起來。


    一邊是碧藍的溪水。


    溪中浮著些斷斷續續的沙洲,有的布滿了一色的青草,有的長滿了高高低低的雜樹。


    還有一邊,是熙熙攘攘的行人。


    過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挎著隻竹籃,在時月身邊流連徘徊,一會看看他,一會看看他麵前的食物。


    顯然,孩子在注意他,也注意著食物。


    他看看孩子,眉眼很俊,五官清楚,衣服很舊卻很幹淨,兩隻眼睛烏黑清澈,讓人看了心生喜歡,便試探地問:“小兄弟,坐下來一起吃一點?”


    孩子似乎不敢相信他的話,疑惑地看了他兩眼。


    他收起折扇,用扇一指對麵的座位,說:“請坐。”


    孩子略為躊躇,然後嗖地一下落座,動作機靈得像隻猴子。再從桌下的籃子裏抓了把栗子灑在時月麵前,然後從碗裏撮了隻麻糍,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好奇地打量著時月。


    時月知道,麻糍是糯米蒸熟後,加入芝麻,在石臼裏搗成的,食之香糯。


    這東西是功夫食品,做起來麻煩,價格也不低,一般人舍不得掏錢買,難怪孩子會吃得如此開心,於是讓攤主又上了兩隻,放在孩子麵前。


    秦時月摸了顆桌上的栗子,拿近一看,是炒好的野栗子,個頭比普通栗子要小,咬開後,噴香。


    “毛香栗,山上摘來的,好吃吧?”孩子問。


    時月笑著點了點頭。


    交談中得知,孩子叫張小薯,附近桑園頭人氏,靠做點小買賣過日。


    張小薯問他是幹什麽的,時月說是做紙生意的,收購一些宣紙、毛紙之類。以前銷往上海等地,現在上海、杭州都淪陷了,生意就差了,幾乎成了無業遊民,整天東遊西蕩吃老本。


    “哦,掙過大銅板見過大世麵的,難怪這麽闊氣!”小薯又抓了一個麻糍,“不過,那你以後怎麽辦呢?坐吃山空,萬貫家財也擋勿牢的啊,還不如我這個賣栗子的了,雖然掙點碎銀,但總算日日都有進帳,對不?”


    “是啊,你很聰明,”秦時月對他豎起兩個大拇指,說,“好的,萬一走投無路了,我就找你,咱哥倆一起賣栗子,好不好?”


    “你來的話,不僅栗子,瓜子、番薯、桔子、番茄,都可以賣了。”張小薯說。


    “是啊,天無絕人之路,更不要說養活自己這樣簡單的事情了。會喝酒、會寫詩的唐朝大詩人李白就講過: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要有自信。做買賣要多動腦筋。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到。”時月說。


    小薯說:“對,你不要怕,大不了跟著我把栗子、番茄賣到底,我們兄弟也可以過日,嘿嘿。我會喊,也會收錢找錢,你什麽都不用做,隻與我做個伴就行。”


    “啊哈,那今天我可是撿了個寶了。以後落魄也好,老了、病了也好,有你這位弟弟在,都不怕了啊!” 時月握住小薯的手,不知道有多少開心。


    離家多年,他從未碰到過如此直爽仗義的年輕人。


    接下去的交談中,孩子如數家珍,把他知道的“過節頭”的事,悉數向秦時月作了介紹。


    “小薯,你們這裏過節頭,除了吃,還有沒有其他特別的內容?”時月問。


    “有啊,押寶,看戲,你喜歡哪樣?”


    時月搖了搖頭,表示都不感興趣,然後端起酒碗向小薯示意了一下,喝了口酒。


    小薯找個湯碗,從酒壺裏倒了點高梁酒,不過頂多隻有一兩,抿了一口後,閉著眼睛,咧開嘴唇,“啊——”地籲了口氣,咂巴著嘴唇說:“好辣!”


    時月用酒碗碰了一下他的湯碗,說:“好樣的。男子漢大丈夫,就該喝點酒,爽氣又通氣。”


    這高梁酒烈,但迴味不苦,看上去微微泛黃,聽攤主說是10年的陳酒,並且還是出自好師傅之手,所以價格要比普通的高粱燒酒貴上一倍。


    “那就隻有看打擂了。”小薯說。


    “打擂?”時月咕噥了一句,慵懶的身體一下就坐直了。


    他小時最喜歡聽大人講“傳”,什麽《水滸傳》《說嶽全傳》《兒女英雄傳》《楊家將》《三國演義》之類。


    並且小時候得堂伯啟蒙,練過樁功、壓腿等武術基本功,也會打幾套拳,隻是後來功課和訓練緊,慢慢荒疏了。


    這打擂實在是很古老的一種競技方式,幾乎成了一種伸張正義的武術文化現象:


    發配中的秦瓊打擂,交了個朋友史大奈。


    楊七郎打擂,力劈潘豹。


    唿延慶打擂,鋼鞭勇鬥連環鏟,打死了歐子英。


    薛剛梅花樁上為親人報仇,打死了張天霸。


    在古代,一些武藝高強的富家小姐,為了找一個理想的郎君,還會擺個擂台,比武招親……


    時月想看一看,壺溪人是如何打擂的。


    張小薯告訴他,這裏的人打擂,其實是一種以武會友的搏擊遊戲,隻是點到為止,不是書上那種你死我活的生死相搏。最終的擂主,可以得兩大壇老酒。


    “通過擂台來切磋武藝,交友會友。”小薯認真地說。


    “這好啊!”秦時月興奮地說,“這才是體育精神嘛。以命相搏的打擂,原本就是不對的。”


    “也有人是為博取大姑娘好感而上擂的。勝者為王,大姑娘也喜歡的。”張小薯向他頑皮地眨眨眼。


    原來,戲文場上,常有小夥子為姑娘而起爭執。有的人把持不住摸了大姑娘的胸,別人看不慣,或者想在姑娘麵前出出尖獻獻殷勤,或者想借此露個臉、揚個名、出個風頭,也會在擂台上見高低。


    這樣的打擂,不講年齡,不分男女,憑的全是真功夫。因打得性起收不住手的,或者下手過狠的,也有,這就需要“中間人”——也就是裁判——來勸阻了。


    秦時月頓時來了興致,將碗中酒一口幹了,說聲“走”,張小薯便引著他一路來到排潭邊的文昌閣附近。


    這裏實在是個好去處。


    壺溪從東西兩麵呈弧形環繞包抄過來,在排潭匯總後,蜿蜒經過一閣一廟,流向西北方而去,在小薯他們的桑園頭匯入雲龍江。


    溪畔蓬花高舉,楓楊樹高高挺立。


    排潭裏停滿了大大小小的木排、竹排和小舢板,還有零星的幾隻中型木船。


    這些排九成是從壺溪上遊放下來的,來時裝滿了木材、木炭、毛竹、幹柴、箬殼、筍幹、木耳等山貨。


    匯集排潭後,這些山貨有些上岸進了商店,有些直接由其他排主接收,再轉運至別地。


    所以,這裏是上下遊和南來北往貨物的集散地,交易非常火爆。


    秦時月先進了文昌閣,拜了文昌帝君,然後跟著張小薯進了隔壁的廟。


    隻見那廟門口矗著一隻大鐵香爐,裏麵香煙繚繞。


    香爐的兩側,分別有一個鐵製的燭架,上麵高燒紅燭,燭火旺得“嗶剝”作響。


    一些趕集的男女在廟裏進進出出,求財問卜,顯得分外熱鬧。


    秦時月對神佛倒也不迷,但每到一地,都喜歡進廟作禮,主要原因是出於對傳統儒釋道文化的尊重。


    因為我國曆代推崇儒學,故各地多有孔廟,供奉孔丘孔老二。


    因為推崇重情重義,所以各地又有關帝廟、財神廟,裏麵供奉的是關羽。


    因為有山嶽崇拜,所以到處都是土地廟,供奉土地神。而土地神的化身,則各有不同,有土地爺,也有曆史上有名的清官、武將、義士、孝子、貞節婦女,等等。


    因為夢想益壽延年,所以推崇道學,建有道觀,供奉玉皇大帝、三清道人、八仙和各路神靈仙家,等等。


    因為渴望轉世得益,不入輪迴或投身善道,又篤信佛學,硬生生將“阿三”家的鎮國之寶摘星移鬥一般“空運”到了東土,到處都有釋迦牟尼佛、西方三聖、東方淨土、兜率天宮和地藏菩薩等道場。


    儒家和孔子對中國文化與曆史的深遠影響,自不必說。


    釋家文化自從漢元帝時傳入中國,很快就與我國土生土長的道家文化融合在了一起,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這三家學說,深植中華文化土壤,融入炎黃子孫血脈,哺育了無數的優秀兒女,造就了許多的文化精英。


    第二個原因是出於對方外之人、修行之人的尊敬。


    秦時月認為,真正的修行是很清苦的,也是非大丈夫不能為的事業。


    僅僅衝著那起早摸黑的誦經禮佛、參禪打坐,那晨鍾暮鼓、黃卷清燈的苦修生活,那些修行人就有足夠的理由得到普通人的尊重。


    他喜歡進廟宇的第三個原因,是喜歡那裏的建築。


    基於王朝或信眾的資助,以及百工匠人的虔誠付出,儒釋道勝地的建築往往得到曆代統治者的重視,也得到大規模的修繕。


    其設計之精美、做工之考究,可謂巧奪天工,是觀賞性與實用性結合得十分完美的建築精品。


    如得唐太宗抬舉而重修的少林寺,得明成祖朱棣賜修的武當山,還有青藏高原鬆讚幹布為文成公主而修、曆代達賴喇嘛居住的布達拉宮,雲南昆明吳三桂修建的金殿,北京的白雲觀,以及四川青城山,安徽黃山、九華山,江西廬山、龍虎山、三清山等上麵的諸多建築,都是匯集了無數能工巧匠心血的曠世傑作。


    觀賞古建築,與其說是在欣賞一件美好的事物,還不如說是在頂禮我們先人鬼斧神工的手藝和超群出眾的智慧,也是在緬懷與其有關的人文勝事。


    所以,秦時月一直認為,想要增強中華民族的自信心,想要讓炎黃子孫仰望先輩,傲視群雄,就要鼓勵他們走進輝煌的古建築,走進浩瀚的古典文史之林。


    由於人多,時月一時有些分心,還沒來得及抬頭觀看大門上的匾額,就一腳跨進了高高的門檻。


    進得殿來,時月照例合手施禮,可不看不打緊,一看嚇一跳,急忙跪倒在蒲團之上,對著上麵的神像連磕三個響頭。


    你道上頭供奉的是誰?


    身穿五虎青,頭戴英雄帽,腰紮絲鸞帶,劍眉金麵,目如朗星,兩把鐵鐧護胸前,一身威風震八方。


    正是自己的遠祖——乳名太平郎的秦瓊秦叔寶大將軍。


    秦瓊名叔寶,雙鐧打遍天下,在《說唐》《隋唐演義》等故事中,是隋唐排名第十六名的好漢,為李氏王朝立下了不朽之功,深得朝野敬重。


    他為人仗義疏財,一諾千金,這與好打不平、崇武尚義的壺溪人的性格脾氣十分相合,也許這就是他在這裏受到追捧的原因吧?


    秦時月最愛看《說唐》中“秦瓊賣馬”那一章,裏麵將秦瓊的善良和西門內王家老店店主王老好的勢利刻畫得入木三分、栩栩如生。


    出了廟門,秦時月迴首看那匾額,上麵用鐵線篆寫的,果然就是“秦瓊廟”三字,看來是剛才張小薯講錯名稱了。


    張小薯問他:“你跟秦瓊是什麽關係,跟秦檜呢?”


    秦時月聽了,也不覺得奇怪,因為這樣的問題他可不是第一次碰到,多了。


    他看著身邊這位神色凝重的少年,理解他的心情,但自己又不想敷衍,更不想說謊,於是認真地說:“我們秦家家譜上隻說遠祖是秦瓊,並且一代代的傳承譜係都脈絡分明,我仔細看過,裏麵沒有秦檜。至於修譜時有沒有掩蓋與秦檜的關係,我就不知道了。我不可能一代代考證過去。”


    之後,他與小薯作了真誠的交流。


    他承認一筆寫不出兩個‘秦’字,沒有必要迴避這一點。但同樣的種子,播在不同的地方,長出的芽,長成的莖幹枝葉,還有差別呢。“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這是《晏子春秋》中講的,也是成語“南橘北枳”的由來。


    再如一顆鬆籽,落在岩石上多半沒命,落在泥土裏會長成一棵樹,落在岩縫裏卻有可能長成百折不撓的黃山鬆。


    不管哪個姓氏,在幾千年漫長的傳承中,出幾個壞蛋,十分正常。


    忠烈的後裔當中,難道就全部都是忠烈?難道就沒有作奸犯科之徒?所以扭住一個秦檜不放沒有道理,也不公平。


    反正,時月的觀點是:不要以姓氏、出身、血統等因素去衡量和框定一個人,更不能用它們去否定一個人,把人一棍子打死。”


    張小薯同意時月的觀點,說,壺溪人供奉秦瓊,據老輩人傳下來的講法,就是看中了他的俠義。


    同樣的姓氏,確實會有不一樣的人品。


    姓秦的,一個秦瓊,以義出名;一個秦檜,以奸出名。


    他這姓張的也一樣,也有好有壞。


    陪著嶽飛、嶽雲父子一起死的,有張憲;那害嶽飛父子和張憲的人當中,有張俊。


    聽他爸說,他們正是張憲的後代,從杭州逃過來的。


    “啊呀,原來你也是忠烈之後啊,欽佩,欽佩!據說張憲不僅是嶽飛的愛將,還是他的女婿!”


    秦時月聽了,對小薯更是增了一份憐愛。再想到壺溪這麽個小地方,卻能供奉秦瓊這樣的大俠,頓時讓秦時月對這方水土多了一份認同感和親近感。


    想到這些,秦時月情不自禁地扳住小薯的肩膀,緊緊地抱了抱,說:“忠烈張憲的後人,以後就做我的小兄弟吧!”


    “好!以後你就是我的秦大哥!”


    張小薯親熱地拉著秦時月的手,重新進了廟裏,在秦瓊麵前跪拜過,許下諾言,再起身,兩人就是實打實的親兄弟了。


    兩人攜手迴到文昌閣前的空地上。


    小弟對大哥說,這一片空地,農忙時用來曬稻穀,騰草;農閑時主要用來過節。這不,西邊搭著戲台,東邊一長溜的卻是賭桌,眾人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在玩一種叫做“押寶”的遊戲。


    那所謂的“寶”,其實是個兩寸見方的木盒,套著一顆正方形的“寶心”。寶心的一邊陰刻出一個月牙,漆成紅色,俗稱“紅洞”。押中紅洞者,既可得到兩至三倍的賠付,扣除一至兩成的“骰(tou)錢”,其餘的均為勝者所得。


    開寶時,每個人的脖子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拉直了,伸得跟鴨子似的,神情高度緊張。


    時月說:“這種遊戲,一旦涉及金錢,那就成了賭博,千萬不可去接近。”


    小薯說:“是啊。十賭九輸。走了上賭博路,就是踏上了黃泉路,我是絕對不碰的。我隻在場子上賣栗子、瓜子、雞蛋,賺點生活費。那些贏了錢的,出手特別大方,東西價錢賣得好,還不需要找零。”


    西邊的戲台上,正在上演悲喜劇,簇擁在台前的多為婦女和老年人。一聽那糯軟的曲調,便知是本地人愛看的越劇。


    秦時月對越劇沒有興趣,覺得軟綿綿的聽著沒勁。京劇倒是能吸引他。他喜歡那種大義凜然、鐵騎突出刀槍鳴的味兒。


    舊檀有《初識》詩詠秦張之遇:


    路遇將門忠烈後,


    相偕同去廟中遊。


    仰頭一望神台上,


    金麵英雄坐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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