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五點。


    皇恩樓三樓。


    秦夢縣保安團團部。


    副團長秦時月從辦公桌前立起身來。


    從早上七點半到現在,他已經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坐了九個小時。


    中途除了到樓下小吃店吃了碗水餃,哪裏都沒去過。


    即使是在午休的時候,他也隻是將自己放鬆在藤椅裏,並沒有迴宿舍睡覺。


    他一直都在看書,看的是比磚頭還要厚的《秦夢縣誌》。


    今天是9月7日,休息天。


    明天是“白露”,是他到單位報到的日子,很有紀念意義。可他還是提前一天來了單位。


    他是個做事有準備的人。


    他相信《禮記·中庸》當中的一句話:“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故報到前一天,他就在了解秦夢的有關情況,主要是官方記載的一些史料。


    辦公室明顯是新近整修過的,但他還是端了一盆水,用新毛巾將桌椅案幾門窗,全擦了一遍。


    衛生搞完,讓門窗開著通風,他才開始安心地看案頭放著的秦夢縣誌。


    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隻要條件許可,他都會第一時間閱讀當地的縣誌和地圖。


    縣誌看累了,他就踱到牆壁前看地圖。特別是對壺溪流域和甑山一帶的情況,作了仔細的研究。


    地圖也看累了,他就開始活動肢體。


    先是正反方向轉動雙臂,再是順時針、逆時針旋轉腰胯,再是俯身,以雙手帶動上體作順逆旋轉,進行刷腰。


    再將上身前俯,兩手臂撐在辦公桌桌沿,由輕到重進行壓肩。


    然後,他用兩個拳頭將身體支撐在辦公桌上,讓身體慢慢移動。


    如此幾個來迴,才讓身體迴到地麵,然後伏地做了100個俯臥撐。之後一邊放鬆手臂,拍打全身,一邊踱到窗口看風景。


    辦公室朝南。


    玉浦河呈弧形淌過樓下,穿過皇恩橋,注入雲龍江。


    碧藍的雲龍江和上麵來往的船帆,甚至江上泛起的漣漪,還有視線盡處的遠山和白雲,均可一覽無餘。


    江天一碧,讓人心曠神怡。


    這幢樓的三層樓房,通體都用灰磚砌成。牆體東西綿延達六七十米,顯得堅固而氣派。


    來前,他了解過,保安團屬於民間武裝,係從北洋軍閥時期的“保衛團”發展而來。


    其經費先是由鄉紳和商人們出資,後來經縣政府同意,又進行民間集資,每年挨保挨甲從農戶收取保護費。


    兵員原則上一戶出一人,出不了人的以錢糧代替。


    經費上有保障,獨立性又比較強,讓保安團的自由度比較大。


    警察局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遇有重要行動,常需保安團協助。


    更要緊的是,保安團在行政上並不隸屬警察局節製,而是由縣長直接指揮,這在無形中抬高了其地位。


    後來,省裏成立保安司令部,進一步使各級保安團的存在合法化、政府化,保安團從此搖身一變成為政府豢養的正式武裝力量,維持著地方上的安全,必要時可以實施軍事行動。


    這樣一來,保安團幾乎兼具軍隊和警察的職責,地位和威信可想而知。


    也許,這也是上級派他到保安團而不是其他單位掛職的主要原因吧,秦時月想。


    這樓是小城西半部的地標。


    東半城的主建築是國民黨縣政府、縣黨部、警察局等黨政重要部門所在的秦望軒。


    一軒一樓,一東一西,鎮住了這個小縣城。


    稍有古典詩詞修養的人,一聽秦時月這名字,便會想到初唐著名邊塞詩人王昌齡的名篇《出塞》,想到裏麵“秦時明月漢時關”的名句。


    當初父母親為秦時月取名,正是受這首詩的影響,希望他能為國盡忠,而不是相反。


    相反的是什麽?禍國殃民吧。


    父母之所以要強調這個對比,原因並不複雜,因為秦家的曆史上,有個秦檜。


    從族譜上看,秦檜並非秦時月的先祖,但一筆寫不出兩個“秦”字,同姓總是事實。


    聽父親說,自從南宋出了個秦檜,很多秦姓子孫都以自己的姓為恥,有些就悄悄地改了姓。


    秦時月的曾祖父也曾議論過這件事,但最後的結論是:祖姓不改,引以為鑒。


    先祖們還舉了一個例子,來證明姓氏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為人。


    誰的例子?乾隆時的狀元秦大士。


    秦大士在杭州遊嶽王廟時吟過一副對聯:


    人從宋後羞名檜,


    我到墳前愧姓秦。


    結果一吟成名。


    名就名在有自知之明,不遮家醜。


    是啊,有愧不等於就是有過,有愧方會知恥而後勇,發憤砥礪前行,努力報效祖國。


    秦時月由此對這位秦大士刮目相看,結果發現他的文才甚是了得。


    這位狀元郎出身的官員,曾在南京燕子磯有題壁:


    漁火隻疑星倒出,


    鍾聲欲共水爭流。


    又在遊秦淮河之後,寫過一首詩:


    金粉飄零野草新,


    女嬙日日枕寒津。


    傷心曼莫悲前事,


    淮水而今尚姓秦。


    秦時月誦讀之下,一時驚為天人——這文才,足以壓倒古今才子一大片了。


    至於秦檜,秦時月從小就把他當作反麵典型來激勵自己。


    激勵的結果是:每次考試,各門功課的總成績總是名列前茅。


    18歲考入黃埔軍校,21歲畢業,至今已在第三戰區司令部工作兩年多。


    來秦夢掛職鍛煉前,省委組織部官員找他談話,說:“你此去是掛職鍛煉,雖是閑職,但完全能夠有所作為。譬如,可以調查一下日軍失蹤事件的來龍去脈,即使沒有答案,提出幾種可能性來,也是好的。再譬如,新四軍遊擊隊在壺溪一帶很是活躍,你如果能夠摸清他們的活動情況,也會有助於國軍的軍事行動。”


    對於日軍失蹤一事,他確實是深懷好奇,很想作一探索。而對於偵查新四軍的活動,他內心是排斥的,打算消極應付了事。


    戰區長官更是重視他的這次掛職。


    “岡村寧次走了,還有一個人來了,並且更難對付。”長官看著窗外的欒樹,憂心忡忡地說。


    那欒樹的葉子金黃,樹底下還落滿了金黃的花籽。


    秦時月誠懇地望著自己的長官。


    “他就是毛澤東,字潤之。”長官神色凝重地看著他,然後無奈而沉重地搖了幾下頭。


    秦時月當時想,長官也是,怎麽能將岡村寧次與毛澤東相比啊!


    前者是侵略者,後者是愛國者。


    前者是冷酷無情的屠夫,後者是多情善感的詩人。


    前者是是非不分、黑白顛倒、厚顏無恥的嗜血戰將,後者是高瞻遠矚、目光如炬、才氣橫溢的政治家、戰略家、軍事家……


    哦,對了,長官的擔憂,那是站在蔣氏政權的角度講的。


    食君之祿,憂君之事。以他的身份,也是可以理解的。


    “是的,以蔣委員長來看,以前是內憂外患,現在隻剩下一個國內老對手了。”秦時月說。


    “所以,你這次到秦夢掛職鍛煉,時間長短不定,要看當地的工作需要,還有你發揮的作用大小。你的主要工作任務就是去實習,學習怎麽統籌安排,協調各方,為以後從事軍政工作打下基礎。同時也可以幫我們軍方了解一些基層的情況,掌握敵我動態,為國軍開展對敵鬥爭積累情報。”


    長官建議他多去各地暗訪,熟悉掌握秦夢情況。平時要盡量常駐秦夢,無特別重要的事不必去戰區匯報,並會提供必要的工作經費和設備。


    長官的看重與厚愛,讓秦時月感動。


    他想,此行哪怕肝腦塗地,也要努力做出一番成績來。


    熟悉和了解基層的社會情況,那是必須要做的。全縣的政治、經濟、文化、地理等方方麵麵,都要搞清楚。但要他去摸排中共及新四軍的情況,他還是不樂意,內心還是四個字的對策——消極應付。


    這不僅由於他反對國共之爭、同胞相殘,還出於對毛澤東個人魅力的歎服。


    秦時月了解毛澤東,還要感謝一個人,就是自己的母親。


    時月上中學時,上海“八一三”事變爆發。


    在上海一帶行醫的父親,從此音訊全無。


    母親的眼不知紅過多少次,每次落淚,總跟時月講,上海發生中日大戰,你父親怕是兇多吉少。


    後來,秦時月了解到,淞滬會戰是中日首次大規模交戰。雙方投入了百萬兵力,曆時三個月,日軍傷亡9萬多,國軍傷亡25萬多。


    那種屍橫遍地、血流成河的情景,讓人不忍想象。


    戰爭的殘酷,讓人義憤填膺。


    它除了讓無數將士曝屍疆場,還讓無數無辜的百姓成為殉葬品。


    他詛咒戰爭,古往今來、古今中外所有非正義的戰爭。


    他愛好和平,祈禱和平。


    因為隻有和平,才能保證人的生存權。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一個人連生存權都沒有了,那其他種種權益,又何從談起?


    因此,對於惡意挑起戰爭的一方,秦時月從來都是切齒痛恨的。


    對於數次發動侵略戰爭的日寇,他更是恨之入骨。覺得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實在不配與人類為伍,甚至比禽獸還要不如。


    禽獸的一切活動是出於本能,而壞人的所作所為,已經遠遠超越本能的需求,屬於道德敗壞和人性喪失的層麵,因此,他們是比禽獸還要壞的兩腳怪物,是看得見的惡鬼。


    是的,凡是壞人,諸如發動鴉片戰爭的英國人,闖進圓明園的英國人、法國人,在曆次侵略戰爭中攻打中國的日本人,他們一律都是壞人。不是強盜,就是小偷;不是殺人犯,就是強奸犯。是連“動物”之稱都不配的,隻能稱之為“惡鬼”。


    在惡鬼橫行的地方,文弱的父親,哪會有生還的可能?


    秦時月雖然覺得沉重和揪心,但也隻能麵對現實。


    中學畢業後,為了投身抗日救亡運動,秦時月決定投筆從戎,一舉考上了黃埔軍校。


    由於他一直謹遵“父母在,不遠遊”的古訓,又特別心疼中年守寡的母親,所以覺得軍校遠在廣州,離家太遠,一度曾想放棄,但母親堅持要他前往。


    母親說,繞膝兒孫無出息,好男兒誌在四方。


    她鋪開宣紙,用小楷毛筆寫下一首詩:


    七絕


    改西鄉隆盛詩贈父親


    孩兒立誌出鄉關,


    學不成名誓不還。


    埋骨何須桑梓地,


    人生無處不青山。


    母親的書法,學的是王羲之《蘭亭序》的路子,勾連引帶,娟秀嫵媚。


    秦時月問是誰的詩,母親說,毛潤之。


    那是他第一次讀到潤之先生的大作。


    正是在這首詩的激勵下,秦時月踏上了南下求學的路途。


    因成績優異,時月畢業後被直接分配到江西鉛山的國軍第三戰區當參謀,從事文秘工作。


    秦時月的母親出身於中醫世家。她父親是很有名的癤毒郎中,但因有兩個老婆,生了一大堆孩子,經濟壓力巨大,所以把前麵幾個女兒都送給人家當童養媳。


    母親作為大女兒,自然無法幸免,還在繈褓中就被送給了江南廟下的秦家。


    多虧當木匠作頭的公公愛惜母親,把她當女兒一樣撫養,供她念完了小學。


    母親聰慧勤奮,成績很好,一手毛筆字讓私塾先生見了都直伸舌頭。


    後來,迴遷至娘家的母親,雖然從事裁縫、繡花、剪紙等手藝,但會想方設法找書和買書看。


    在母親的熏陶下,秦時月從小就喜歡看書學習,求知欲非常強烈。


    後來,國民黨第三戰區司令部遷至浙江杭州。但對於孝順的秦時月來講,幾百裏外的省城,離家還是太遠,不方便照顧母親。


    以前求學時身不由己,現在工作了,再迴不到母親身邊,這讓他內心很是不安。


    彼時,正值華東日軍在秦夢集中受降,地方治安亟需加強,戰區長官便問他是否願意迴鄉掛職?秦時月自然喜出望外。


    秦時月當時巴不得離開部隊,還有一個小心思,就是不願與朱德、毛澤東領導的中共軍隊開戰。


    這支軍隊,早先稱“紅軍”,1936年國共合作後編入國民革命軍序列,分別稱為“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和“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後改稱“國民革命軍第十八集團軍”),簡稱“新四軍”和“八路軍”。


    秦時月認為,不管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既是同胞手足,自然就是一家人。


    如此,怎麽可以自相殘殺?


    與日本人廝殺,那是保家衛國的需要。你國共兩黨兩軍廝殺,算什麽名堂?不就是爭權奪利要天下嗎?這與以前的軍閥和封建帝王,有什麽區別?


    所以他堅決反對內戰。


    任何主動挑起內戰的人,都是國家、民族的罪人,也為他秦時月所不恥。


    抗戰時期,第三戰區參加了鬆滬會戰、浙贛會戰等大型會戰,可惜那時秦時月還在念書,無法上陣殺敵。


    秦時月報考軍校的初衷就是為了保家衛國。


    現在日寇投降了,他渾身蓄著的那股勁,也一下子泄掉了。


    他覺得自己的敵人已經不存在。他不想跟同胞手足為敵,更不想他們成為利欲熏心者的炮灰。


    他的槍口,隻能針對侵略者。


    內戰除了帶來更多的災難,別無其他。


    故而這次長官能給他一個離開戰場的機會,並且還能到母親身邊,他內心真的有說不出的感激。


    舊檀有《對景》詩詠秦時月迴鄉任職:


    關山處處行,


    月是故鄉明。


    忽憶兵戎事,


    歎息不可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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