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


    轉眼又是5年。


    時間已是1945年9月3日。


    在秦夢西境,壺溪往西十多裏的廟下村,田畈裏的晚稻即將成熟。


    風過處,綠油油的稻禾帶著飽滿的稻穗在輕輕起伏。


    起伏的稻穗尖上,露出幾處涼亭的黑瓦與飛簷。


    正是處暑節氣。


    處暑,是“止暑”之意,意謂夏天結束,涼秋到來。


    再過5天就是白露。


    而一到白露,則蘆花飛白,清露凝霜,天氣就會明顯轉涼。故《詩經》裏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之句。


    按理,這個時候,應該要穿上單衣了。可人們依然是夏天的打扮。


    女人們穿著汗衫,手中搖著麥草扇。


    姑娘們汗衫裏麵還穿著小褂,小心地嗬護著要緊的地方。


    男人們仍然打著赤膊。


    這天氣怎麽迴事?


    農諺講:“早立秋,涼叟叟;晚立秋,熱死牛。”


    1945年的立秋是在8月8日,農曆七月十一日,按照傳統的判定方式,屬於晚立秋,預示著接下去的天氣會很熱。


    果然,之後的三伏天,氣溫創造了一個高峰,“十八隻秋老虎”的兇猛程度,遠遠大於赤日炎炎的夏天。


    “十八隻秋老虎” 可能是長江中下遊地區才有的稱謂,意指秋天的“倒炎熱”


    所謂的“倒炎熱”,就是指不該熱的時候卻熱。


    可江南很多地方就是這樣,不該熱的時候,就讓你熱,而且熱個透,讓你有種刻骨銘心的體驗。


    連續的幹旱,攝氏40度左右的高溫,讓高粱這樣的耐旱作物也無法承受,最終活活渴死。


    此刻,這些過氣的高粱,就站在坡度大於30度的山坡上,縱然渾身幹枯,枝葉泛白,卻寧死不屈,堅決不倒。


    在此之前,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高粱的這種品質,而隻知道胡楊。


    胡楊生長在西北大漠,據說活要活1000年,死了仍然高高挺立,枝丫伸向天空,好像許多雙巨手,向天空再要1000年。倒下後,還得1000年後再腐。


    這南方沒有胡楊,隻有高粱、玉米、大豆、粟米、南瓜等耐旱作物。


    而它們也不是最後的強者。


    在極端幹旱的條件下,能夠保持昂揚生機,在你麵前鋪陳出一片堅強的綠色的,隻有番薯。


    是的,這時,一坡綠油油的番薯,足以吸引所有饑渴者的眼光。


    就在正午烈日當空之際,有一支人馬,出現在曠野裏,穿過一個又一個的涼亭。


    他們來自鶩州日軍蘇浙總部。出發時為一個小隊,共54人,奉命前往秦夢某地,與駐紮滬杭的日軍會合,向國民黨第三戰區某部投降。


    走著走著,隊伍分成了兩撥。體力好的,遙遙領先去了。體力差的,互相照顧著落在後麵。轉過一些山嘴後,前後兩撥就互相看不到了。


    也許是怕遭到兩岸中國軍隊的伏擊,他們沒有浮舟東下,而是走了岸路,而且不是沿江的大路,而是揀了麻繩一般蜿蜒曲折的山鄉小道。


    桐江、秦夢一帶,驛道和村鎮間像樣一點的道路,用的全是鵝卵石和青石板。


    隨著連年的戰爭,在中國境內和整個東南亞的交戰過於頻繁,日本國的兵力消耗十分嚴重。


    從1937年8月13日開始的鬆滬會戰,到1944年的豫中會戰,大小二十多次戰役,每次都有成千上萬的日本軍人戰死。


    尤其是後兩次長沙會戰,更是再創高峰,日軍傷亡分別有五六萬之眾。


    小小的島國,又哪裏能夠補充如此龐大的戰爭減員?


    哪怕在家的夫妻每晚作愛,女人身上背著枕頭隨便接受陌生男人的示愛,哪怕在龜田、鶴野、竹裏、地頭、渡邊、井上、鬆下隨處交歡,哪怕所有的孕婦都能一次懷孕,10月懷胎,一朝分娩,順利養育,也跟不上這樣的送死節奏吧?


    這樣的傷亡,直接導致島國兵力供應的嚴重不足,老的小的都開始穿上軍裝渡海出征。


    兩月前剛剛結束的湘西會戰,更是為日本政府敲響了喪鍾。


    更要命的是,素來被日本人奉為法西斯楷模的德國,已於5月8日簽署投降書。


    之前的4月30日,納粹頭目希特勒在總理府地下室開槍自殺。


    意大利的墨索裏尼政權,則早在兩年前就已垮台。


    墨索裏尼及其情婦的屍體被吊在電線杆上示眾。


    兩名納粹頭目的喪命,讓倭國天皇惶惶不可終日,大有兔死狐悲之驚恐。


    之後,美國在廣島、長崎分別投下了一顆原子彈,成為“壓死”天皇的最後一根“稻草”。


    8月15日,驚恐至極的裕仁天皇昭告天下:日本願意無條件投降。各處的日軍聽到命令,必須一律放下武器接受投降。


    早在天皇下旨之前,日本兵已是自感來日無多,於是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開始龜縮在碉堡裏混日子。


    9月2日上午九點,停泊在東京灣的密蘇裏號戰列艦上,舉行了簽字儀式,標誌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


    日本外相重光葵代表日本天皇和政府,陸軍參謀長梅津美治郎代表日軍大本營,在投降書上簽字。


    麥克阿瑟銜著煙鬥傲視群雄的照片,一時風靡世界。


    宣布投降以後,倭寇是連“縮頭烏龜”都做不成了。


    隨後,處於中國大陸東部的日軍各部,接到上級命令,必須於9月4日下午四點前趕到秦夢某地,接受國民革命軍的受降。


    於是,這支軍容不整的隊伍,才會出現在山花爛漫的江南山地之間。


    但這次出行,與以往已經不能相比,與五年前藤井他們在排潭那次耀武揚威的出擊相比,更是有著天壤之別。


    那時的他們,氣勢如虹,不可一世。可現在,萎靡不振,腳步零亂。


    馬蹄聲仍然“格嗒格嗒”,但兵士的牛皮鞋不再踩出自信的富有朝氣的步伐,而是“踢——哢,踢——哢”的極其慵懶乏力,外加“沙啦——沙啦——”的槍托拖地聲,在長長的石子路上合奏出一支嘈雜的疲憊的幾近頹廢的哀兵之曲。


    隊伍之所以會分成前後兩撥,是由於出現了一點情況,有幾個士兵患了瘧疾,上吐下瀉,需要讓馬馭著走,還要隊友在馬上和炮車上保護著。


    幾個體力差的,年紀大的,正好以幫助照護病人為借口,懶散地落在隊伍後麵。


    如此,掉了隊的人又組成了一支幾十人的小分隊。


    小分隊走過廟下村溜光的石板街,在一家小吃店吃過包子、餛飩以後,開上了村東的黑鬆嶺。


    話說廟下的這個黑鬆嶺,可不是一般的山嶺。


    先是從名字上看,就與鬆樹有關。


    從遠處看,就能見到嶺上蓊鬱的一片,濃密的樹冠在風中起伏搖曳,如波濤洶湧。


    接近黑鬆嶺後,隻聽得林濤如潮。


    到了嶺上,才知道這裏有兩片大的林子。坡西是鬆樹林,坡東是樟樹林。


    兩片林子一西一東,一黑一綠,涇渭分明。


    黑鬆嶺的西東兩側,都是坡度在十幾度以上,長達數裏的山徑,西過廟下後通桐江方向,東去壺溪和永王方向。


    南北均是甑山餘脈,柴草茂密,蟲獸出沒,根本不適合人居住。


    所以,這一帶的老百姓,都選擇在靠背朝南的小山腳下居住。


    於是,不難推斷,黑鬆嶺的這兩片林子,當係人工種植,目的就是為了遮風擋雨,減少大風對廟下村的衝擊。


    換言之,它就是防風林。


    當然,也有可能屬於風水林。


    因為廟下位於甑山餘脈圍成的一個小盆地內,但四周的山嶺偏偏就在西麵的白石峧和東麵的黑鬆嶺驟然低了下去,這就等於將密閉的盆地撕開了兩個深深的口子,直接溝通了東西方向的氣流。


    於是,一到春天,東北邊永王、彎山方向的氣流從黑鬆嶺湧入,橫掃廟下後通過西邊的白石峧,直奔窄溪、桐江方向。


    冬天,則反一個方向,造成西風怒號的情狀。


    為了最大限度地阻擋氣流,減小風勢,種植樹林,自然是一種最簡便易行的自我保護方法。


    同時,從風水學上講,在風口植樹造林,還可以起到藏風聚氣的作用,保護好村莊的氣場,固定好村莊的財源。


    以上是從理論上分析。


    再從外觀上看,兩片林子係人造的理由也很充足:


    一是林木過於均勻。天生林往往會混雜其他樹木,而且大小不一、參差不齊,樹種不會如此單一,樹圍和高度也不會如此一致。


    二是有古廟的存在。兩片林子之間,還有一個古老的尼古庵,古老得都不知道哪個朝代開始有的,而廟下秦家、張家等各家的族譜上卻都有記載。


    也就是說,出家人和在家居士們都有可能參與了這些林子的種養。


    既然是天然的風口,這裏的一年四季,自然都是樹搖枝動,林濤陣陣。


    即使烈日當空之時,這個坡上仍然是陰翳蔽日,陰涼徹骨。


    這座黑鬆嶺,白天會零零落落經過一些行人,小部分是本地種田鋤地砍柴的村民,大部分是匆匆過路的行人。一到晚上,則人跡杳杳。


    舊時,夜晚的黑鬆嶺上,常有剪徑之事發生。


    所以廟下村和其他居於嶺腳山邊的當地人,過了黃昏,就不會再走這條道,晚上更是絕對不會出現在這裏。


    外村一些走夜路的,萬不得已經過此地,都是渾身骨頭做緊,目不斜視,衝鋒一樣跑過嶺去的。


    可日軍對於這些情況渾然不知。他們在短暫的休整之後,高一腳低一腳地開始登嶺,直到消失在黑鬆嶺上。


    日軍前隊下午三點前就到了受降地點,可後隊的幾十個人再無身影,沿途又沒有他們的消息。


    一群久經沙場的老兵,竟然從此消失得跟空氣一樣。


    如果是在早幾年,日軍必會組織重兵,對壺溪兩岸進行地毯式的搜索,也很有可能在惱羞成怒之下對當地村民實施報複性的殺戮。


    但此一時,彼一時也。


    如今的日本人不啻是秋後的螞蚱,驚弓的鳥兒,全乎已是過江的泥胎冬天的蛇,整天忙著自保,哪裏還有心思對付幾十個不知去向的老弱病殘?


    事情於是不了了之。


    可抗戰得勝的中國人不是這樣。


    9月4日,華東戰場的日軍向國民革命軍遞交投降書。


    中方代表為第三戰區副司令韓某及省黨部、政府代表,日方代表為第133師團參謀長桶脂一治大佐等人。


    日軍首腦脫帽鞠躬,呈上兵員、武器等花名冊和隨身佩刀,並在投降書上簽字。


    日軍投降和小股人馬失蹤,可謂大快人心。


    揚眉吐氣的國人,自然大加宣揚。


    一時,大報小報爭相報道,甑山地區成了國人視線的焦點。


    上海《申報》發布號外文章,題為《甑山——開啟日軍惡夢的神秘之山》。


    文章不僅緬懷了五年前國軍某師阻擊日軍的英勇事跡,還在文中指出:據有關人士分析,秦夢甑山,可能存在神秘的抗日武裝。


    而甑山周邊廟下、永王一帶的民間,卻傳播著另外一些講法。


    有說是菩薩顯靈了,日本佬遭遇了“鬼打牆”,在黑暗的山林中轉懵了圈,昏頭昏腦掉進了萬丈深淵。


    有說是日本佬逃進茫茫群山當土匪去了。


    還有人說,山中住著一批綠林好漢,專事劫富濟貧殺鬼子。是他們擊殺了日本人。


    在廟下村,更離奇的說法都有,說是山裏快要餓死、渴死的“秋老虎”,跳出來吃人了。


    老虎們起初隻想嚇唬一下這些日本佬,想不到日本佬比老虎還要兇,舉槍就打,舉刀就砍,幾隻小老虎當即遭了毒手。


    這他媽的,原來不光是“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連老虎也是這樣啊!


    殺子之仇,不共戴天。


    你們把中華兒女當作“東亞病夫”,難道把中華猛獸也當作“東亞病獸”麽?


    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


    之前多少年,這一帶的百姓都敬我們老虎為“山大王”,如今來了你們這批烏珠朝天的“日本矮子”,竟然欺侮到我們老虎頭上,還滅了我們的虎子虎孫,呀,這血海深仇啊!


    今天不給你們個教訓,還真不知道我們華南虎的厲害。


    老虎說到做到,風一樣刮到。


    這日本佬的子彈快,可短距離內,哪有老虎的動作快?


    老虎犀利的爪子和尖利的牙齒,瞬間撕開東洋兵的胸膛……


    講這故事的,是廟下村的“牛爺”。


    他叫羅四,因養了一群牛,人們就戲稱他為“牛爺”。


    牛爺平時沉默寡言,但講起故事來繪聲繪色,有板有眼,而且一本正經,好像親曆一般。


    廟下人聽了一愣一愣的,聽到最後才如夢初醒,原來人家是在搞笑,要不老虎的內心,他哪裏能夠知道?


    眾人於是笑得前仰後合。有人甚至把眼淚都笑出來了。唯有牛爺自己不笑。


    不管是哪種說法,都把一座方圓幾百裏的甑山說得神乎其神、雲遮霧繞,塗上了一層迷幻般的色彩。


    普通人隻將日軍失蹤一事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但有個人不是。


    他就是新任國民黨秦夢縣保安團副團長秦時月。


    如何評述日軍失蹤事件?


    舊檀有《敗軍行》詩曰:


    一入轅門幾度春,


    青石古道碾車輪。


    故國此去三千裏,


    古木悲風可送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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