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安縣主!“劉一手鮮見的一本正經:”不知道是我沒說清,還是你沒聽清,你誤會了。”


    劉一手看著室內所有支愣耳朵看向自己的人,索性放開了聲音:“沒錯,想來前些時日我在秋風渡與李掌院所下的十番棋,諸位都聽說了,前六局打平,第七盤棋,是我輸了,按招親棋的規矩,李掌院可以娶,但是,人家沒娶。非但沒娶,人家還覺得我的棋藝很差,不夠與他連下十盤的資格,後麵也不下了。所以,我擺的招親局,確切的說,是被李掌院砸了場子。我今日能入翰林院,靠的是四方館通事舍人和當朝中書令的薦選,與各位一樣,是按天朝規矩,走正當門路進來的。我在此,與李掌院無關,我想,他也根本不想在這裏見到我,所以,一連三日未曾露麵。以上,便是我與李掌院的關係,我自認,沒什麽不可對人言的。”


    眾人聽了麵麵相覷,噤若寒蟬。


    唯裴山月捂著嘴偷樂。


    馬天元神色凝重。


    劉一手又看向張青玄,見她仍似不信,索性又補充道:“我來棋院,是為了增進棋藝,待詔天子,為天下弈棋者增輝的,不是為了與誰眉來眼去、糾纏不清的。我希望你也一樣,別讓人家說咱們女子學棋,是為了釣男人。至於李掌院,縱使全天下的女子都傾慕於他,跟我也沒關係,這麽說吧,飛鳥和魚,不能養在一個池子裏,不是一個圈子的人,明白了嗎?”


    說罷,還在張青玄怔愣之際。


    劉一手又下一子,“你贏了,不多不少,正是兩目,你核一下吧。”


    不過四十來手棋,棋盤還未過半,隻下了一隅,便勝負已分,且精確到位,完成了要求。


    對此,鄭蘊古,甚是滿意。


    而她給出的答案,也讓張青玄很滿意。


    卻是在窗外的兩人聽了,有些意難平。


    歪躺在長孫今也待值處的小榻上,如今棋院是越發待不住了,走到哪兒都被人像看猴一樣盯著,李泌想來憋氣,又連著吃了兩顆清心丸。


    “唉。“長孫今也長歎第十七次,”我覺得,她說的必不是真心話,隻是為了度悠悠眾口。”


    “那又與我何幹?”李泌翻了個白眼,一臉傲嬌:“我是一心修仙的,追求的長生不老,天地永恆,凡塵中的一滴水,對我來說不過爾爾,能為其放棄一片海嗎?不能夠……”


    長孫今也一臉恨恨,你個肉爛嘴不爛的傻憨憨,明明氣的臉都變色了,還在那嘴硬呢,


    “我聽說,修仙呢有一個飛升的階段,就是要應劫,你的這個劫,會不會是……”


    長孫今也說著,便拿手指沾了下魚缸裏的水,隨即輕輕一彈,正好將水滴甩到李泌眼裏。


    入了眼,自然,也入了心。


    劉一手屬實是有些運氣在身上的,才剛進入翰林院,培訓幾日後,便是天子的千秋節,而今年又恰是天子六旬整壽,加之貴妃新立,故格外隆重,一連慶賀三天,宮宴不歇。


    在初五的正日子裏,興慶宮花萼相輝樓與勤政務本樓中間的廣場內舉行盛大的慶祝儀式,文武百官、皇族勳貴以及各地蕃使皆雲集於此。


    劉一手作為翰林院的棋待詔,領九品散官銜,也能身著官服,跟著翰林院眾人來到興慶宮,一睹盛況。


    “太,太奢侈了。”


    劉一手詩詞典籍看的少,胸中形容好物好景的詞匯實在有限,對眼前的一切,她隻能統統簡化為奢侈二字。她飛快地用自己超凡的算力將眼前看到的一切計算成錢糧,越算越覺得心驚肉跳。


    雖然,興慶宮在長安城三宮中,比不上太極宮的正統與莊重,也沒有大明宮的宏大壯美,原是由天子昔日潛邸改建而成,卻最是華麗奢侈。那一磚一瓦,那顏料,那木工,那雕欄,那飾品……


    幸而,太倉,還是滿的。


    今日一早,當劉一手跟隨眾人從金明門進入興慶宮時,第一感覺就是,當今天子的任性。古往今來,所有帝王的宮城與宮殿無不講究坐北朝南的布局,而眼前的興慶宮,卻是坐東朝西。百官進入,也是走西門。


    再往裏走便更是意外,自古所有宮殿和宅院的布局,都是南動北靜,即南邊院落為待客或公幹處理事務的辦公場所,北邊是後宮寢殿,而興慶宮卻是正好相反,南邊是休息娛樂區域,北邊才是政務區域。


    然而,天子的任性不僅僅是宮城殿宇布局。


    宴會之上,繡衣如雲,美人如星,佳肴琳琅。


    歌舞升平,百戲紛呈,每一場表演都精彩絕倫。


    山車旱船宏大壯觀,衝鋒車尋橦走索,劍術角抵激烈緊張,戲馬鬥雞更是熱鬧非凡。而數百宮女,珠翠滿頭,錦繡纏身,自帷幕中翩翩而出,隨著雷鼓的節奏,演繹著《破陣樂》、《太平樂》和《上元樂》,樂曲高亢激昂,令人心潮澎湃。


    更有大象、犀牛等大型動物被引入場中,它們或翩翩起舞,或低頭叩拜,每一個動作都與音樂的節奏完美契合,令人歎為觀止。


    此外,盛宴上還有文人墨客的書法繪畫,公孫大娘的曼妙舞姿,念奴的天籟之音,以及李龜年兄弟們的精湛演奏,這些才藝展示更是讓這場宴會錦上添花,令人目不暇接。


    “那是李白?”


    “那是王維?”


    “那是吳道子!”


    然而,相比文人騷客,名家巨匠,更讓人驚訝的是,天子身邊的麗人。


    “那是貴妃。”


    從東側未席遙遙望去,花萼相輝樓台之上,天子禦座旁的貴妃,雍容華貴,高堆的雲鬢上插著十二隻明晃晃的金釵。


    十二隻,那是皇後的配置。


    當下,劉一手才明白,先前為何急著在立秋之日冊妃,的確,天子千秋節之前最近的一個節氣,這樣,才能在今日這個重要場合亮相於天下人麵前。


    從壽王妃到隱匿於道觀中的太真娘子,到今日的貴妃,她做到了。


    雖然不知是否與初心相致,終究,這樣的身份,或許可以保護她想要保護的人了。


    就在劉一手還在神遊之際。


    一陣馬鳴長啼,隨即煙塵四起。


    在讓座眾人紛紛拂袖掩麵。


    這時,數百匹訓練有素的舞馬,身披華彩綢緞,頸上掛著金光閃閃的金鈴,鬃毛上係著晶瑩的珍珠,以威武而優雅的姿態出場,將整個皇宮瞬間變成了一座巨大的馬戲場。


    舞馬們隨著音樂的節奏,或奔騰跳躍,或旋轉嬉戲,動作整齊劃一。


    這時,一個原本坐在西側武官席位的胡將登台獻舞,肥碩的身軀在三層台板上靈活地扭動,引得眾人陣陣哄笑。


    那名胡將更是連滾帶爬來到天子腳下叩頭如搗蒜:“萬歲天子,為了這些馬,胡兒這兩年也不知受了禦史們多少構陷,他們說胡兒私養馬匹,定是圖謀不軌。胡兒確是有圖謀,胡兒的圖謀就是為了謀萬歲天子今日一笑啊。為了練這些馬兒,胡兒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身子瘦了兩圈,脫了三層皮。這是胡兒的一片孝心,願我大唐的萬歲天子千秋萬歲萬萬歲!”


    隨即,也不待天子迴應,那胡將便扭過身子,拿起脖子上掛著的竹哨子,狠狠吹了一響。


    當下,那些舞馬們竟然齊刷刷做出銜杯下跪的動作,向玄宗皇帝敬酒祝壽。


    天子龍顏大悅,賞賜不斷,整個興慶宮都沉浸在一片歡樂與喧鬧之中。


    就是位列末席的劉一手也拿到了一袋金豆子。


    沒錯,她打開看了,是金豆子,足足有十六顆。


    再看向旁人,也是如此。


    不遠處四方館的蕃使們操著各地的語言,表達著他們的驚訝、讚歎、羨慕。所有官員們高唿萬歲、萬歲、萬萬歲。


    則散錢的儀式又從宮內擴展到宮外,玄宗與貴妃登上城頭,用長柄金笊籬在裝滿散錢的巨甕裏抄起一把把的散錢丟下城頭,城頭之下,百姓人頭攢動,立時響起更為震耳欲聾的萬歲山唿……


    那一日,所有人都驚訝於這場盛世的繁華,都在談論舞馬與胡將的默契,都在讚美這人的奇巧心思,都在琢磨明年的千秋節,又會有怎樣的花樣能討得聖上歡心。


    而劉一手心裏沉甸甸的,想到的唯有八個字,勞民傷財,物極必反。


    當然,那個胡將,也給她留下的極深的印象。


    安祿山。


    那人外表憨直,粗魯可愛,今日的跪舔更是秀出了武將的下限,但卻如棋盤上的“撲吃”和“聲東擊西” ,三百斤肥肉下透著骨頭縫兒裏的精明。


    不管怎樣,天子的奢靡,對於鈍感些的人還是有實在好處的,首先是放三天假,其次這三天各個衙門的公廚都備著流水席,所屬官吏家屬都可以隨時去用餐。


    這實惠,倒真是不沾白不沾。


    劉一手約了馬天元重迴四方館,前幾日走的匆忙,也未曾來的及與館中眾人好好告別,便選在千秋節第三日的中午來這裏一聚,為了隆重,劉一手還特意從秋風渡打包來半扇烤羊,又自帶了兩壺好酒,這樣也算誠意滿滿了。


    公廚內,眾人相聚飲宴,一為劉一手餞行,二為孔桓德接替總棋工慶祝,這場酒喝的痛快,一晃兒散席時,已到了暮色。


    待眾人席去,劉一手與馬天元重新坐在那二樓能看到宮城的露台上。


    馬天元心生感慨:“相隔半年,你我都進了翰林院,算是得償心願了,可是,我怎麽覺得,離這目標越發遠了?我們進翰林,想的是待詔天子,有朝一日,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不瞞你說,我想做官,不是散官,是職事官,我還想迴歸本家,複我張姓,給大伯他們恢複名譽。可現在,我天天教那些宮女太監下棋,簡直,唉,這境遇倒還不如在四方館時。”


    馬天元的話,點中劉一手心事。


    煞費心思的培訓其實就是洗腦,一套流程走完。鄭蘊穀向眾人公布了薪資待遇,棋院工資按入職年限分級確定底薪和提成。提成是出去下棋給的賞金,得和棋院三七開。休沐時間可以外出下指導棋、商業比賽、走穴,但要給棋院交管理費。


    新人們愕然發現辛苦半天進了個冷板凳部門,待遇低、機會少、內卷嚴重,上麵還有好幾個關係戶壓著。


    這幾日宮中貴人們的點棋,不是裴山月就是張青玄,這二人棋力微平,卻是點召次數最多的,究其原因,宮中貴人們所缺的也不是真正的弈棋聖手,不過是找個能打發時間的聊天搭子罷了。


    於是,心思活絡的人開始為了爭取有限的機會,賄賂計調官。


    好活兒就派給交了錢的,賴活兒就派給沒錢沒人的。


    劉一手不願意交錢,坐冷板凳,境遇還不如馬天元。


    但她不急,她能等。


    “我在秋風渡洗盤子、喂牲口的時候,沒想到能進四方館,來了四方館洗棋子的時候,也沒想到能和中書令下棋。想那麽多幹嗎?一步步走,一天天熬,天道酬勤,總歸有達成心願的一日。”


    劉一手安慰馬天元,又像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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