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四方館好幾日,劉一手日夜謹慎,生恐那樁事情發作起來,雖然韋娘子的計策十分隱秘巧妙,但若有心之人仔細盤查下來,抽絲剝繭,還是會查到她這兒。


    隻是,她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


    一直到半個月後的二月二以後,坊間才有了隻字片語的傳聞。


    往常二月二,聖上都要領宮眷前往曲江池踏青,而後再有一係列與民同樂的賞春、嚼春的活動。但今年卻是全部叫免。


    隱隱抄抄的秘聞說是玉真觀裏那位被聖上藏嬌的太真娘子,在服食了梅妃贈給玉真公主的春餅後腹痛發作,一番急症,險些送了性命。


    後又有人說,是玉真公主的男寵爭風,連累了太真娘子。


    而大多數人則相信另一個版本,那位太真娘子有喜,宮中的梅妃得知,便施計將其除去,且不僅是她腹中這一胎,怕是日後都不能再有身孕了。


    坊間傳聞越演越烈,轉眼到了三月三,世人看到玉真公主帶著男寵驪山遊春,那個版本的謠言便不攻自破。


    反觀梅妃接連缺席幾場重要的宮宴,便似乎驗證了後一個流言版本的真實性。


    至此,劉一手的心才算是定下來。


    看來那位太真娘子,也並不僅僅是一位單純的深閨富貴花,那藏在昔日與壽王相贈的耳墜子裏的墮胎藥,原是本手,卻讓她使成了“妙手”。


    如此一來,既不會連累壽王,又不會惹怒聖上,反而讓自己成為受害者,卻又提前給宮中那位未來的勁敵重重一擊。


    這便是為母則剛吧。


    即便是天子,智慧絕塵,洞悉世事,卻也參不透一個母親的心思。


    縱使你貴為天人,能將世間一切繁華權力拱手給她,隻為博卿一笑,卻也不能以此威脅她兒女的安危。


    劉一手知道,往日對這段不倫之戀半推半就的太真娘子,已經做出了選擇,對於那個能夠左右她孩子性命的上位者,唯有將其牢牢把控,才能安枕。


    而劉一手不知道的是,她的安枕,卻是李泌連續幾個晚上徹夜未眠換來的。


    三月裏第一個假日,當她以輕鬆的心情來到悲田院,義務幫院裏插秧勞作的時候,又在田邊看到了那個人。


    自十五夜一別,居然整整隔了五十天,才又出現,這人也算是沉的住氣了。


    劉一手才剛在心頭湧起小小的得意,她原以為他此時來此處見她,是與她敘舊,或是談情,沒想到他是來話別的。


    他要去河北,因為那裏的折衝府發生了暴亂,傷退在家的府兵隻有勳,沒有賞,更沒有田地耕種,儼然已經活不下去了。偏偏這個時候,朝廷又要征召府兵,說是去打奚和契丹。朝廷眼下實行府兵製,府兵們戰時上陣殺敵、閑時下地務農,沒田沒地的,便沒生計,而上陣時還要自帶幹糧、馬匹和甲胄。


    所以,沒了活法,便鬧了起來。


    此事,如燎原之火,除了河北,各地都有起勢。一時間,府兵製岌岌可危。


    據說當朝宰輔李林甫與試兵部尚書,那個糊塗莽撞的夫蒙靈察,商量出了一個飲鴆止渴的法子,即以募兵製代替府兵製。


    如此一來,倒是方便他們搞錢了。


    卻因此有了更大的隱患。


    李泌便是在此時,被聖上派去河北,一來平息事端,二來為募兵製搞個試驗。


    “募兵製不好嗎?”劉一手停下勞作,目光切切地看著李泌:“我倒覺得比原來那種要好,至少給了尋常百姓當兵做將的機會,憑本事吃飯,還有軍餉,一應供給皆由朝廷所出,減少了個人的負擔。”


    李泌凝望著劉一手:“年紀虛長,人倒是越活越迴去了。凡事若隻看表象,不察內象,不知變易、簡易與不易,則有目便如無目,有心便如無心。已在深淵處,仍不自知。”


    劉一手怔愣著,李泌的話似乎是在與她說易經,但其實再明確不過了,是在點她,難道她最近做了麽錯事,已經在危險的邊緣,卻還不自知嗎?


    劉一手腦子飛快地轉著,難道是那件事?心中立即咯噔一下。


    李泌抬起手,微微一晃。


    劉一手整個人立時便懵了。


    那個耳墜子!


    劉一手心亂如麻,自打上次從玉真觀返迴,便將那對耳墜子藏好了,再也沒帶過,如今怎麽會在他手裏?難道,玉真觀的事兒他知道了?不僅如此,四方館裏自己的寢處,藏體己的地方,他都能信手拈來,他到底是幹什麽的?能量與用心,又怎會如此驚人?


    心底疑惑重疊,劉一手還來不及細細分明,卻瞧見李泌用手將耳墜子下端所懸的那枚珍珠擰開,而後拿給劉一手看,這枚珍珠是空心的,擰開後便分成兩瓣,原本在那裏麵藏著那丸藥……


    李泌又用手指抹了抹那分成珠殼內部,而後將手指放在鼻子下麵聞了聞,最後又將手指伸給劉一手看。


    手指上居然有緋紅色粉末,而且,還有明顯的藥味。


    劉一手的確是慌了,心想完了,終究是百密一疏,到底還是留下了痕跡,這東西,她隻想著既是韋姐姐給她的,有機會便要還迴去,哪成想留成了禍害,早知如此,這東西便該早早毀去。


    “縱使韋栯寧未盡提醒之責,你也應當將此物滅跡幹淨,又或是你自己想留個後手,日後要挾什麽人,卻不知恐怕留不到那天,你先掉了腦袋。”


    他的調子冷冷的。


    才剛三月。


    劉一手全身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


    果然,好人是不能幹壞事啊。


    不對,她在心慌之餘漸漸找迴一絲清醒,如果他是想辦自己的罪,那兩人此刻便不會在此處說話了。那他這是——在保下自己後,再來向自己示好??


    還未等劉一手喜上眉梢。


    “別自以為是!記著,要麽,不做、不沾、不越雷池半步。要麽,就把尾巴收好,別讓旁人為你善後。”


    他的聲音要多冷便有多冷。


    卻是當著她的麵,用手將珍珠耳飾硬生生捏成粉末,隨即一揚,便灑進了水田裏。


    而後,在田邊空地上,留下一冊半新不舊的《易經》。


    “下次見麵,希望你能有些長進。”


    而後,依舊是瀟灑的上馬,幹脆利落而不帶半分留戀的揚鞭而去。


    劉一手的一顆心咚咚跳的厲害,幾乎要從腔子裏躍出。


    那個男人啊。


    終究隨隨便便就能將自己虐倒,偏偏對他半點法子也沒有。


    而馬上那個男人想的是,這次要不是我給你兜底,你小命就沒了,劉一手啊劉一手,能不能讓我省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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