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如墨,星光眨眼的四更天,劉一手便起來收拾妥當等著了。


    她又複習了一遍孔棋工等人昨日緊急傳授的隨侍王府家宴的規矩和心得,自己又從中提煉總結出四句隨侍總則——即“非允勿視、非允勿聽、非允勿言、非允勿動”。為著這四句話,她昨晚還有點小緊張,所以早早睡下,輾轉無眠,索性又早早起身。


    其實讓她緊張也有些激動的還另有一重因由——那便是可以見到神仙姐姐韋娘子了。自從得了韋姐姐的舉薦進入四方館後,她還沒能當麵向韋姐姐致謝。


    先前不當值的時候,她也曾抽空迴了趟悲田院,原是算好日子去的,想著能遇到定期前來布施的韋姐姐,未成想卻是撲了空。


    管事婆婆說打從壽王為老寧王守孝期滿,京城紛傳二人該完婚時起,到聖上有朝欽定了日子,韋娘子倉促出嫁,這其間好長一段時日,連她都未曾見過韋娘子了。初時,還能聽到一些韋娘子的消息,待到韋娘子嫁入壽王府之後,便是一點消息也沒有了。


    管事婆婆說這話的時候,也隱約透露出對韋娘子現狀以及婚後生活的憂慮。而院長倒是對此十分淡然,見劉一手擔心的連飯都吃不下時,便語氣輕鬆地說,雖然未見韋娘子,但一直以來,韋府以及壽王府的布施皆是隻增不減,從中可見韋娘子的日子過的應是不錯。


    院長的話讓管事婆婆很是認同,連連點頭稱是。可劉一手聽來,卻越是為韋姐姐揪心,若真是過得好又何需旁證去推測呢?高門大宅裏掩人耳目的麵子把戲,她是清楚的,身在其間的苦楚與不便,定是韋娘子不能出門的真正原因,故韋娘子婚後現狀若非自己親眼所見,總不能放心。


    帶著這樣一份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她隨著馬天元上了四方館的馬車。他們此行配有兩輛馬車,她與馬天元乘坐的是四方館的公務用車,這是一輛製式簡約的雙馬載人車,有棚頂和圍布,裝飾樸素,雖隻設了兩到三人的座椅,卻也十分舒適。而另一輛是迴紇客商自己租的三馬彩繪官車,車廂寬敞的能站能臥,頂篷有彩繪和雕刻,四周圍了層層紗幔,饒是誰看了都覺得顯眼,都得猜測裏頭坐的是什麽人?有著怎樣超群的財力?可見迴紇客商是下了血本了。


    五更二點,內城的鼓聲剛剛敲響,坊正用坊鑰打開坊門,車夫便揚鞭抽在拉馬車的高頭大馬身上,馬車輕快地跑了起來,他們排在出坊的車馬行人最前頭,車夫饒是覺得還不夠早,還在不斷催馬快行。


    “睡一會兒吧?”車剛出坊,馬天元莫名的給了劉一手這麽個建議。


    劉一手微異,呢喃著才剛起來沒多久並不困,卻瞧馬天元看向自己的目光透著一眼看穿的精明,是了,自己一夜未眠,麵上的倦色和黑眼圈,必是被他看個正著。正想著說什麽來緩解一下尷尬,省的他以為自己為了得到這個機會太過興奮而被小瞧。


    馬天元則說了一句“路有些遠”,而後,便是抱臂合目,自顧自的小寐起來。


    劉一手原是沒解這句“路有些遠”的真實義,但在一次又一次“快到了”、“應該到了”、“怎麽還不到”的期盼心情中,劉一手也抱臂歪頭的睡了過去。


    這路程豈止是有些遠,分明是非常遠。


    等她再醒來時,這車馬慢得像坐了牛車,劉一手忍不住將車窗簾布拉開個縫,窺視外頭。


    難怪車把式著急呢!約是一個半時辰以後,也不知道行了多久,行到了何處,隻見外頭已是“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山野景象了。車道雖也寬敞易行,但架不住車馬眾多,便是越行越慢了。縱使如此,也有不慢的,眼瞧著窗外一輛鑲金嵌寶的四馬馬車,緊貼著他們的車邊飛快的抄了過去。


    劉一手不由探出半個腦袋,追視飛馳而去的四馬馬車,心中暗歎:“四馬,是卿以上的才能使用的規格,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接觸!這裏頭坐的又會是誰呢?公卿要員還是王爺郡主?”


    看了幾眼,她又忍不住替韋姐姐擔心起來:“這樣金尊玉貴的人家都急吼吼地趕去壽王府赴宴,可見韋姐姐所嫁的當真是高門,隻是這樣大的家業,這宴會也必是盛大繁瑣的,身為女主人的韋姐姐自然親自操持,可她偏偏多有不便,會不會被人輕怠……”


    念頭又轉,韋姐姐雖然耳障口遲,但為人聰慧,身邊又有個機靈厲害的侍女春熙,就算有所不便,必定能宴會料理的妥妥當當。


    看著窗外的車馬,更覺得驗證了自己的猜想:“看這些車馬就知道了,都是奔壽王府去的,熙熙攘攘卻忙而不亂,無一處剮蹭,也無一處擁堵,這都得主家事先安排妥當,又派了得力的小廝疏導才能做到,韋姐姐作為當家主母定是妥當周到的。”


    此時,馬天元也醒了,正一動不動的打量著劉一手。


    劉一手臉上那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讓他勾起了嘴角,還她一個下午的班值是借口。他就是想帶她來大唐一等一的富貴之地開開眼,見識下真正的貴族生活是什麽樣子的。往高了說,是幫她樹立更高的人生理想,將來也能躋身人上。往低了說,也為激發她的鬥誌,別再窩身洗棋房,越洗還越有精神頭了。


    往近了說……他想拉近和她的關係,不僅是親疏遠近上,還有階層認識上,一會兒她將要見識到的享樂尊貴的生活,也曾是他的生活,也該是他未來的生活,如此這般的生活,他覺得適合與她共度,說共度或許可能過了,但是他想,若有她的參與,定是更加有趣的。


    劉一手看夠了窗外景象,心中升起一個疑問,放下簾布看向馬天元。馬天元走神間來不及掩飾,兩人的目光便直愣愣的交接上了。兩人均是微微一愣,而後各自挪開目光。


    劉一手問出所惑:“馬棋工,咱們不是去壽王府嗎?怎麽越走離京城越遠,越來越偏僻了呢?”


    馬天元眼波微閃:“之前怕你有壓力,故沒有細說。聖上友悌兄弟,慈愛子孫,在京城的永興坊和興寧坊建了十王宅,供皇子皇孫分院居住,生活起居由宮中宦官照料,一日三餐由家令侍奉,還請了學富五車之士作皇子侍讀,精心培養。十王宅挨著興慶宮的花萼相輝樓,聖上若得空,在花萼相輝樓憑高遠眺就能見到各皇子,正統的壽王府在那裏。”


    “就是把孩子們都圈養起來。”劉一手忍不住插嘴。


    馬天元微微擰眉,似是怕她說出什麽越格的話,趕緊續語:“但咱們這次隨侍的宴席,辦在壽王在京郊的別墅裏。這處別墅,原是聖上念著壽王為老寧王守孝三年的孝心,又因其新婚,特將寧王留下的一處別墅賞賜給了壽王,壽王新婚後,便一直住在別墅裏。”


    劉一手神色豁然開朗,心道,難怪京城裏沒有半分韋姐姐的消息,原是如此。這一念剛平,一念又起——壽王自幼由寧王撫養長大,她是知道的,所以壽王為寧王守孝亦很正常,隻是聖上將寧王留下的別墅賞給壽王似有不妥。寧王可是有自己的子孫的,自家的產業被賞了外人心裏必不會舒坦吧。所以,便有了這場由壽王在別墅內為寧王之子汝陽王辦的壽宴,這便是禮尚往來吧。


    還有馬天元一直在強調壽王是新婚,可她明明在悲田院聽到的是韋姐姐嫁給壽王是做繼妃,前一個妃子是名動京城的楊妃,自願為婆母武惠妃守孝入了道觀,如今已是太真娘子……所以,看似好意的賜郊外別墅,怕是就此將壽王遠離皇城吧。


    所以,欲取先予,這便是上位者給你的“好”吧。


    天家父子所謂的親情這裏麵有太多的彎彎繞繞,暫且不去管,重要的是馬上就要見到韋姐姐了。


    馬車終於停了,可算到地方了。


    一下馬車,劉一手就愣住了。


    眼界啊,眼界,棋盤上的天地,與現實中的天地,迥然有別。


    也算是見過世麵的,可還是震撼了。


    眼前這哪裏像是王府啊,分明就是皇宮,從四方館的露台上遠眺中的皇宮,好像都沒有眼前這般氣派。


    一眼望不到頭的府院高牆,朱紅牆壁,琉璃碧瓦。單一側開了三個府門,正中最高最為尊貴的門前,停的都是駟馬馬車,貴客下車後,由專職的小廝上前牽馬趕車向後門而去,卸車喂馬。


    較為尊貴的右側門,停了不少三馬車和兩馬車,也在下客,客人核對拜帖順利入府後,車把式再自己趕車向後門而去,等著宴席散了接主人迴家。而她和馬天元所乘的車隻能停在左側門,他們二人下車後,車就自行返迴了,白日裏該是還有他用,等到點了再迴來接人。人來車往,井然有序,絲毫不見吵鬧爭執之聲。


    及進王府,更是一片奢華荼蘼。亭台樓閣不盡,花草山石不絕,甚至耳邊聽到的鳥鳴聲都是從未聽過的,應是珍稀至極的。


    宴席設在別墅內花園半島上的蓬萊仙閣,為怕來客行差踏錯,從入島,地上便鋪了導引的猩猩紅毯,兩側懸了紗幔蔽目,細看才知非尋常紗幔,而是嶄新的齊腰襦裙遞相插掛以為宴幄。這是長安城的新風尚,以裙圍幄,顯示著主家的財力和不尋常的品味,還隱隱透著股可以肆意享樂,不受約束的縱情意味。


    又每十丈遠設一女童子守著一盞高台燃燈,白日裏便想著歡樂至夜的方便了。


    馬天元帶著劉一手和迴紇客商匯合。迴紇客商臨行登上三馬馬車時的得意驕傲之情一掃而光,被大場麵震撼後,畏手畏腳的打量著金碧輝煌的宴客廳和光鮮亮麗的來賓,尋找自己的位置和急於結識的主家、以及欲搭上生意線的賓客。


    馬天元舉止坦然又優雅的帶著迴紇客商和劉一手入了座,那神態做派,倒像有幾分世家之風,劉一手見了,便想起了一個人,而後又覺得這種聯想很是有些可笑,便努力將那人的身影從腦海裏驅逐,更專注眼前。


    席上的飲食果品自是精美絕倫的,單是飲酒一樣就讓所有人開了眼,有酒盞卻沒有酒壺,隻有一根根從梁上懸下的一端打了結的鹿腸,主家已經使人從屋上注了美酒於腸中,欲飲解開腸結,自己注入酒盞中便可暢飲。真正的想喝多少便有多少。


    周遭的賓客都在盛讚壽王府的奢華和主家安排上的妥當新穎。也有人小聲嘀咕,看來新任壽王妃比上任楊妃更懂享樂,於長安城的規矩、人情關係上也更懂一些。


    劉一手卻心中微沉:“韋姐姐此舉做的……確實新鮮,就是有點……有點太過了,太過奢侈,太過放縱,且有些刻意討好上流圈層惡趣的感覺,分明不像是悲田院門口那個白衣飄飄、人美心善的韋姐姐了。”想著、想著,越發覺得堵心,娘親昔日曾說過,嫁人,便如女子第二次投胎,遇到好的,可讓一個女子意氣風發、如魚得水。遇到不好的,可將一個女子前半生引以為傲的良好個性、才華抱負一一打碎摧毀,變的市儈庸碌、甚至麵目可憎。那麽,又是什麽把韋姐姐變成這樣……


    “壽王到!”負責禮儀章事的支客唱讚。


    劉一手忙抬眼望去,人太多了,視線被擋住了,她索性起身欠腳,終於看清了壽王和伴在壽王身邊的韋姐姐——


    等一下,那不是韋姐姐,韋姐姐不長那樣,也斷不會打扮成那副堆金壘碧的模樣。


    心裏又是一陣煩亂,先為不是韋姐姐而失落,隨即又為不是韋姐姐而高興,看來今日這宴並非韋姐姐料理的。但轉念又立時揪心起來,既不是韋姐姐,卻能站在壽王身旁待客寒暄,以女主人自居,除了眼前這場宴會,後宅之中,必也是鳩占鵲巢,如此,韋姐姐境遇堪憂。


    劉一手的心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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