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街頭,故人再見,迴想當年,麵對李泌拋出的橄欖枝——“我可薦你入翰林棋院。”


    那時,自己是怎麽迴的?——“我用你推薦?我靠著實力能走正門,憑啥靠你的關係走旁門?”


    當初自己可是豪氣萬丈、果斷拒絕,記得自己還說什麽:“弈棋的快樂是執棋而不是做棋子,天下沒有白來的饋贈,我劉一手雖然隻是蜉蝣草芥,但也想憑自己的真本事考入棋院、堂堂正正立世揚名。“


    如今三年一晃兒,異地而處,故人相遇在長安街頭,真是百感交集。


    瞥了一眼李泌別在腰間的魚袋,居然從三年前的銀魚袋換成了紫金魚袋。劉一手心跳過速,天呐!!天呐!!昨兒才在皇城衙門裏被人普及過——尋常人用於彰顯身份戶籍的標誌,是攜帶竹符、木符、銅符。而達官顯貴們則用魚袋成色表示品階,同時還是出入皇城的符牌。這魚袋一分為二,一半由官員帶於自己身上,另一半則留在守城門衛處,兩者合一,便可通行。


    銀魚袋,是五品以上。


    金魚袋,是三品以上。


    而紫金魚袋,那得是天子近臣,並且,是絕對的寵臣!!!


    汗呢!!當年吹出去的牛皮,現在是還不上了,可是呢,劉一手畢竟不是尋常人,腦子活絡,當下便把自尊心這個頂頂不重要的玩意一收,把臉一抹,笑的極為燦爛,這真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今天有飯折了’。


    劉一手很是難得的上前認真見禮,並一臉肯切,誠意滿滿:“真是故人相見,難得的很,如此,你便盡些地主之誼吧,看看咱們往哪個館子吃上一頓,敘敘舊?”


    任她鴨腸雞巷般的九轉心思再靈動,李泌立時洞若明鏡,故意逗她:不急,咱先捋捋。哎,——當初咱們明州一別的時候,你那話是怎麽說的來著?”


    劉一手一臉尷尬:“——那話暫且不提,你要捋,我就幫你捋,當年要不是我幫你,你在明州也是铩羽而歸,我這才剛到長安幾日啊!遇到些困阻,太正常不過了!!”


    李泌春風拂麵:“也是,不過才兩日,且還差三個時辰!”


    劉一手聞聽此言,立時怒了:“原來打從我一腳邁進長安城,你就知道,那你還不出手相助?”


    李泌一副怪我嗎的鬼樣子,十分不以為然:“我哪裏知道您用不用人助啊?我怕會錯了意,幫了忙,反而落人埋怨!“


    劉一手吃癟,連想跟他吃飯的心情都沒了,索性攤開手:“既是故人,咱這飯也免了吧,直接點,借我些錢!”


    李泌笑笑,拿出錢袋開始數錢:“想借多少呢。能付幾分利?打算幾日歸還呢!對了,可有抵押物?可有人為你作保?”


    劉一手心想,這也太汙辱人了,行,我還不借了。


    於是,兩步上前,隻一伸手,搶了錢袋便撒腿跑了。


    看著劉一手如同脫兔的奔跑背影,李泌不禁笑了。她也不想想,一個兩條腿的小姑娘,任你再能跑,能跑的過我坐下這四條腿的千裏駒嗎?唉,誰叫我心善呢,我不追了。那錢袋子,送你了!!


    這邊足足跑出一個坊之後,劉一手才停了下來,靠在一棵柏樹下,一邊喘著粗氣,一麵抽開錢袋的繩子,想要點點數。琢磨著有了本錢,或許弄個什麽營生,下一步該如何、如何。不想暗中挨了一悶棍,便直挺挺厥了過去。


    還是那宵禁的鼓點將她吵醒,揉著火辣辣、生疼生疼的後脖頸子,強睜開眼睛,嗚唿哀哉,身體倒還完整,可是她娘的啊,錢沒了。


    想哭都沒地方哭去,也不能報官,因為這錢袋上寫的是李泌。


    走投無路,頭暈眼花,餓的直打晃。


    隱約看到前邊有個秋風渡酒樓,看著剛要上板打烊,劉一手趁人不注意,悄悄溜進後廚,想偷點剩菜剩飯,恰遇到好心夥計施舍了一點剩飯,又說老板正要招個雜工。


    剛剛被掐滅的生門又重新露了個縫。


    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今晚,不僅吃到了剩飯,還找到了落腳處,最重要的是,找到差事了!!!


    就在劉一手蹲在灶間吃著殘羹冷炙之時,李泌和長孫今也在用膳。


    這二人置身於長安一百零八坊內以美酒和美食聞名的長樂坊,這長樂坊位於皇宮以東、朱雀大街東之第二街。在則天武皇時期得以平地造湖,環水而建,故坊南麵是浩瀚的水麵,岸邊是綠綠的楊柳,風景極佳。


    雖說已然宵禁,但是長安諸坊裏有的是精明的生意人,在高高的圍牆裏麵,幽靜的亭閣之內,仍然可以置辦酒席,供人飲宴,隻是要出的起銀兩。


    越發應了那句——規矩都是給尋常百姓定的。


    權貴們有的是法子輕易將這規矩破了。


    兩人用外邦進貢的精致的玻璃杯品著波斯國舶來的絳色葡萄酒,吃著著名的冷盤吳興連帶蚱(生魚片),還有頗為稀罕的剛剛才在京圈權貴宴席上流行起來的酪櫻桃,即將奶酪澆到鮮摘櫻桃果上,同時配澆蔗漿,造型極為嬌媚可愛的甜品。


    而吃這甜品的勺子,都是天山腳下開采的白玉做成的。


    李泌眉頭微蹙,有些心不在焉。


    長孫今也給李泌夾了一箸光明蝦炙,“怎麽了,今日麵上看起來怏怏的,莫不是哪裏不舒服?話說這些菜肴可是你剛剛點名要吃的,如今上全了,也未見你吃幾口,是不合口味嗎?話說,按道家養生的觀念,這個時辰了,吃這些腥發之物,也實在是有些不妥。帶給脾胃的負擔太重了,話說……”


    李泌:“話說,道家養生第一要義便是少言。多思則神殆,多念則誌散,說話多了,氣血兩傷,你話真多。”


    長孫今也笑笑,不以為意:“我在你麵前多說兩言,旁人麵前我裝啞巴,這一天十二時辰,自然便調節平衡了。況且,我的身體也無須你操心。今兒,你這氣兒頗為不順,那小姑娘,人不是見著了嗎?怎麽?又杠上了?”


    李泌眼波一掃:“見是見到了,還是三年前的老樣子,一點長進都沒有。我就是不解,你這師傅是怎麽當的。”


    長孫今也越發得意:“教育的本源是明德,因材施教的最核心的便是理解和尊重,尊重被教者天然的秉性,劉一手生性靈敏、為人執著堅毅又知變通,好學勤勉又爽直幹練,在我眼中是一等一的優才,並沒什麽需要特別調教的。”


    聽長孫今也如此說,李泌一口老血都想噴他臉上,隻默默將一整杯葡萄酒飲下,縈繞在唇齒間的酸澀正如此時的心境。


    長孫今也自顧自拿著玻璃杯與李泌碰了一下:“話說,我這徒弟帶的真不錯。不僅是棋力,就是眼界見聞、君子六藝、門閥士族那一套一套的道道兒,學的都很是到位了,她不就是想進個棋院嗎。這進棋院,就是你一句話的時候,為什麽還這樣折騰人。”


    李泌搖頭:“她那個性子這樣直接進去會惹事,還是在外麵曆練曆練。話說,我上次就想問,你怎麽也在這個時候迴來?”


    提起這話,長孫今也立時一臉愁苦:“聖上逼著我練迴春丹,我跑了兩年,跑不過去了,除了這事,還有這個。”


    長孫今也從袖中拿出幾張精致的簽子,李泌掃了一眼,是幾個女人的生辰八字。


    李泌眼波一淩:“是為壽王繼妃?看來這下躲不過去了。”


    長孫今也打量著李泌的神情,小心翼翼:“其實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阻止這事,做實這事,壽王娶了繼妃之後,皇上納了楊玉環,壽王就再也不可能承繼帝位,這對東宮有好處。你為什麽阻攔。”


    李泌麵色微沉:“主君私德有虧,會反噬在國運上。”


    長孫今也被嗆了一口酒,連著咳了好幾聲,才平順了氣:“呃,你這人啊,說你出世你又入世,說你入世你又對官職權利不感興趣。我還是那句話——道法自然,咱還是先看看哪個女人適合吧,這事咱還能左右。”


    李泌想了又想,從中抽了其中一個人的八字。


    長孫今也看到,正是——韋家嫡女。心下一驚:“怎的是她?她不是天聾地啞,年紀又長,這裏麵隨便哪個都比這個強,選這個,不是害壽王嗎,這實在是不妥啊?”


    李泌瞪了長孫今也一眼:“瞎子都知道不妥的事,卻能經過聖上首肯,經過欽天監,轉了一大圈之後,送到你這兒,你還覺得不妥嗎?”


    長孫今也嘴張的大大的,被這裏麵隱藏的聖意嚇呆了。


    而李泌則不再說話,站起身便朝外走去。


    長孫今越發愣了:“唉,你不吃了?這就走了?那這也太浪費了。”


    李泌仍頭也不迴。


    長孫今也突然明白過來:“那個——今日這頓酒席的銀子,是你付吧!!這些菜都是你點的!!今兒這局,也是你起的!!”


    李泌哼了一聲:“這酒席你請,因為你徒弟,搶了我的銀袋,我吃你一餐,也是應該的。”


    長孫今也看著李泌如風般快捷的步子,愣在當場,一臉難以置信,不會吧,你們這是神仙打架,殃及池魚,她搶你錢袋子,關我屁事!憑啥要來揩我的油!況且,你那麽有本事,武功不是出神入化的,尋常練家子七八人一起,也近不了你的身,憑啥你就讓她得手了!那還不是你自願的!!


    “店家,拿食盒子,打包!!”長孫今也欲哭無淚,這餐兩人都沒怎麽吃盡的美食,花去自己大半月的俸銀,雖說是吧,他們這些世家子弟也不靠俸祿銀子過日子,但是吧,也不帶這麽欺侮人的……心底把李泌的叔伯祖父慰問了一圈,才拎著滿滿的食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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