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述以為來的會是一個已顯頹態的老人,卻沒想到來人身材魁梧,精神矍鑠,如果不是滿頭白發,完全看不出已經年近花甲。


    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裝,背著一隻登山包,風塵仆仆地出現在市局門口。


    “您就是……傅晟榮傅警官?”羅述開口問道。


    傅晟榮擺了擺手:“早就稱不上是警官了,我比你們大了一輩,你們就叫我叔好了。”


    “傅叔,”羅述麵色憔悴,實在是沒辦法擠出一張笑臉來跟他寒暄客套,“請進來吧。”


    “好。”畢竟也是當過警察的人,察言觀色的能力在那擺著,傅晟榮一過來時就感覺出這裏的氛圍,沒有多說無意義的話來浪費時間,跟著他們走進市局內部。


    鄒朝飛趕緊清出一片地方,斟上茶水。不管怎麽說,也是人家主動來給自己提供線索,也要盡最起碼的地主之誼。


    傅晟榮到他們辦公室裏坐下,羅述、晏箏、鄒朝飛三人坐在他的對麵,神情凝重。


    “我以前是東山市刑警大隊的隊長,幹了十年,遇上這個案子的時候,突然被調職到交警大隊,後來因為早年出外勤受的傷發作,所以提前退休了。”傅晟榮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然後立即切入正題,“我也是前兩天從一個老朋友那裏聽說,鬆安的警察在找當年xy9876墜機那個案子的經手人,我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內情,所以特地聯係了你們。”


    “我聯係過這個案子結案報告上出現過的所有警察,他們都說這是一起普通的飛行事故。”晏箏道,“背後真的有什麽眾人不知道的秘密嗎?”


    傅晟榮眉頭緊鎖:“我不知道自己掌握的能不能算是秘密,但這起事故絕對絕對沒有表麵上那麽簡單。”


    羅述沒有插話,全神貫注地聽他講述。


    傅晟榮從背包裏拿出一本皮質封麵的筆記本,裝訂還是線縫的,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副老花鏡戴上,翻開筆記本,瀏覽著上麵密密麻麻的字符。


    “當年事故發生的時候,我們接到上級命令,第一時間趕赴現場,先協助救援人員搜救幸存者,將所有還有生命體征的人送往醫院,以及為還能找到遺體的遇難者斂屍,等這些解決了,才開始調查事故原因。


    “這架飛機所屬的航空公司為我們提供了技術支持,從他們給出的各種數據裏,完全看不出飛機的零件或者駕駛員的操作有什麽異常,飛機失事時周邊雖然有氣流顛簸,但也在正常範圍內。就好像……”


    傅晟榮停了下來,目光依次在他們三人的臉上掃過,略顯僵硬地笑了一下。


    “當時我們內部有傳言說,這起事故,就好像天上憑空出現了一雙巨手,抓著飛機將它摔了下來。這種一聽就是玩笑話的事,在那段時間傳得沸沸揚揚,竟然還真有人相信。”


    羅述從他的話中聽出端倪,沉聲道:“是有人故意往這方麵引導的?”


    傅晟榮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點了下頭:“我當時是有這樣的直覺,但沒有找到證據。於是我去查了這家航空公司,它的名字叫俊逸航空,是東山市第一家航空公司,最大控股人就叫仝俊逸。


    “而當時收治所有幸存者的醫院,其實不是一家公立醫院,因為事故發生在山區,離兩邊城市的公立醫院太遠,有家稍近些的私立醫院提出願意主動收治搶救幸存者,這家醫院的最大控股人也是仝俊逸。


    “這個人對你們這一輩來說或許比較陌生,但是在那個年代,他是整個東山市的首富。說句不好聽的,九十年代的有錢人,沒多少幹淨的,大都是黑白通吃。仝俊逸祖籍在東山,早年間南下經商,後來滿載而歸,一躍成為東山首富,投資建設了不少大型企業,醫療算是其中的一個大頭。


    “但那時候航空並不是一個很能盈利的途徑,仝俊逸或許是預知到了將來這一行業會迅速發展,所以創辦了那家公司,在飛行事故頻發、航空安全係數較低的年代,xy9876墜機前,做到了零事故,一時享譽全國。”


    鄒朝飛遲疑道:“他自己家的航空公司出了事故,自己家的醫院主動收治,也能理解吧,好像沒什麽問題。”


    “原本確實沒什麽問題。”傅晟榮道,“有問題的是,他用醫院軟禁了那個活下來的孩子,不準任何媒體進入采訪。”


    “什麽?”晏箏的眼睛頓然睜大,“軟禁?”


    “沒錯。”傅晟榮微微頷首,“當時有兩個孩子活了下來,一個一直昏迷,在重症病房裏觀察,一個除了耳部損傷和皮外傷,沒有其他問題,第三天就醒了,甚至可以下床自由走動,但是他們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派人看著,絕口不提後續的安排,後來我聽說是警方的人直接和鬆安一家福利院接觸,把孩子送了進去。”


    “有兩個活了下來?”羅述眼中一動,“所以宋敬予從事故中活下來還有其他人知道?”


    她這句話是跟鄒朝飛和晏箏說的,但傅晟榮卻從她的話裏推測出她想知道的問題。


    “宋敬予死了?”


    “卷宗和信息係統上記錄的,”羅述說,“宋敬予死在了那年的7月30號,十月初由弟弟宋羨己簽字確認死亡,注銷戶口。”


    “我處理這個案子時,宋敬予一直是處於昏迷的狀態,每過去一天,醫生說他醒來的幾率就降低一點。”傅晟榮道,“可是不對,事故發生的日期就是7月30號,他如果是最後沒有醒來,時間也該在那一天之後。”


    “傅叔,”羅述張了下唇,“宋敬予沒死。”


    “沒死?”傅晟榮露出個震驚的表情。


    羅述點了下頭:“他不僅沒死,還成功地注銷了身份,當了兩年黑戶之後,在十四歲時重新建立身份,取名張灼,甚至後來進入了公安係統。”


    “等等!張灼?”傅晟榮退休之後仍然習慣於關注社會事件,而他記得自己前不久曾看到過一條鬆安市局的通緝令,被通緝的那個人,就是張灼,“你們通緝的那個人?”


    羅述張了張嘴想說話,但最終還是隻點了點頭。


    晏箏補充道:“宋羨己和宋敬予是一起重大邪教殺人案件的主謀,我們目前正在盡全力搜捕。”


    傅晟榮的臉色也變得沉重起來。


    羅述問道:“那個活下來的孩子,叫宋羨己,您接觸過嗎?”


    “接觸過。”傅晟榮看向她,“不過隻有一次。我問了他一些問題,他雖然沒能提供更有用的線索,但是從他的言行舉止間不難看出,那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心理年齡要比實際年齡成熟,而且性格有些執拗,對陌生人比較戒備。”


    他頓了頓,又講:“真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


    羅述深吸一口氣:“傅叔,現在還不是感慨的時候,您先把墜機事件的細節跟我們講完吧。”


    “好。”傅晟榮搓了搓臉。


    “那家醫院軟禁他們的事,宋羨己發現了嗎?”羅述問。


    “從我跟他的唯一一次接觸來看,他應當是沒有發現的。”傅晟榮道,“他雖然聰明,但畢竟年紀在那,生活經驗少,大概率想不到這一層。畢竟我都是觀察他們內部人員的行為好幾天,才推斷出來的,甚至是到最後在全程有人跟著的情況下把宋羨己送到福利院,我才敢確定。”


    羅述又問:“您是什麽時候,因為什麽被調職的?”


    傅晟榮答:“查航空公司沒有查出頭緒,我就把目標轉向了飛機駕駛員。那趟航班的駕駛員名叫奚年,事發前有五年的飛行經驗,技術上完全過關,並且很少有操作失誤的情況出現。”


    他低頭看一眼自己手裏的筆記本:“為了對這個人能更深地了解,我找到了他的妻子苗清怡。從她那裏了解到,奚年在飛那趟航班之前,和妻子鬧了很多次矛盾。起飛前,苗清怡打電話來說,等他結束飛行後,就讓他在離婚同意書上簽字,可是那次起飛後,奚年再也沒有迴來。


    “查到這裏的時候,局裏突然下令,要求迅速結案。他們叫我寫的原因我已經忘了,總之是特別草率,我不同意,那時候年輕脾氣也衝,跟上級大吵一架,最後被停職一個月,調去了交警大隊。”


    “客觀條件。”晏箏開口道,“最後的結案報告上失事原因隻有這四個字,簽署這份報告的人叫覃寰。”


    “覃寰就是跟我吵架的那個上級。”傅晟榮道,“後來仝俊逸還花了錢,把失事原因壓了下去,基本沒有媒體報道,不出幾個月,公眾就忘記了。”


    “那覃寰呢?”羅述眉頭緊鎖,“他當時為什麽要求以這麽草率的理由結案?”


    “那個年代飛機事故很多,大家都司空見慣了,無外乎就是硬件不行,遇到稍微惡劣點的天氣就出事,隻是這種情況下飛機隻剩下殘骸,查清楚具體原因是時間上的問題。”傅晟榮說,“他當時也許是想盡快給出一個結果,安撫遇難者家屬。”


    “但是您懷疑這起事故不是單純的客觀原因導致的是嗎?”鄒朝飛開口道,“這其中可能也有人為原因?”


    “是。”傅晟榮點頭,“停職後我再次聯係苗清怡,卻發現聯係不上了,就算上門也被她拒絕,我沒有正當理由,不可能強闖民宅。”


    “如果是人為原因,那這起事故的性質可就不一樣了。”晏箏說,“可就算在駕駛員身上出了問題,要是技術或者操作上的失誤,航空公司為什麽要大費周章地隱瞞呢?”


    羅述沉默了片刻,又道:“您查過覃寰的背景嗎?”


    傅晟榮一怔。


    羅述補充道:“還有關於奚年,除了他的妻子,您還查過其他方麵嗎?”


    傅晟榮搖搖頭,語速忽然變慢:“奚年我隻查到他的妻子,覃寰我沒有查過——你是覺得……”


    “我覺得覃寰跟航空公司,或者是仝俊逸,有什麽聯係。”羅述直截了當。


    傅晟榮眼神複雜地看著這個比自己小了兩輪還多的年輕隊長,開口道:“這個恐怕需要你們自己去查了。”


    “我們會仔細查明的。”羅述語氣堅定。


    她垂下眼睛,思考了一陣,又問:“傅叔,關於宋羨己的耳朵損傷,您了解多少?”


    傅晟榮認真迴想了片刻,迴答道:“我們發現他們的時候,他們一家四口離得很近,兩個大人都已經喪生,內髒破裂、骨骼扭曲,渾身血汙,兩隻手都朝前伸著,兩個孩子在大人中間,哥哥躺在爸爸的懷裏,還有微弱的意識,弟弟躺在地上,抓著哥哥的手,昏了過去。我們猜測,是父母一人抱住一個,那身體護著他們,才保住了命,弟弟在救援到來之前醒過一次,因為害怕爬到了哥哥身邊。


    “這兩個還活著的孩子是最先轉移到醫院的,醫生給他們做了全身檢查,發現兩個人的兩隻耳朵都有一定程度的損傷,宋羨己的左耳傷得最嚴重,導致了不可逆的失聰。宋敬予和他的右耳好一些,還有恢複的餘地。


    “其實當時對部分遇難者屍檢,就發現每個人的耳朵都有程度不一的損傷,應該是飛機墜毀時爆發了轟鳴。”


    羅述雙眉緊皺:“那為什麽隻有宋羨己的左耳失聰了?他又不是少一隻手……”


    傅晟榮想了想,說:“這個大概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他翻了翻手裏的筆記本,想看看還有沒有什麽遺漏的地方,突然看到了夾在其中的兩張照片。


    “差點忘了這個。”傅晟榮拿起這兩張照片,“這是宋羨己和宋敬予當時的腦部核磁共振成像,原件沒有保存下來,我隻拍了照片。”


    羅述從他手裏接過,一眼就發現了異常。


    傅晟榮的聲音沉了下來:“當年對這方麵的研究不多,所以沒人在乎這一點,我也沒有在乎。直到近些年看了些相關的學術論文,昨天整理這些線索發現了這兩張照片,才突然發現——”


    羅述捏著照片的手指加大了力度,心想她早該猜到。


    “這兩兄弟的大腦和正常人的不太一樣,他們的右小腦後葉、右腦額葉、枕葉和左腦顳葉的部分區域都存在異常活動。”傅晟榮說,“這是典型的反社會人格障礙者的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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