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不知道什麽時間了,天上看不見月亮,也沒有星星。暴雨如注,直墜山林。


    漫山遍野都是飛機的殘骸,以及死去或者將死未死的人,破碎的廢墟中,有些還在痛苦掙紮,有些已經失去了掙紮的能力。空氣中彌漫著濃厚的黑煙和灰燼,纏綿成黑色的霧霾,讓本就晦暗的地方,變得更加伸手不見五指。


    汽油味、血腥味和泥土味混雜在一起,在雨水不知疲倦的衝刷下,依舊遲遲不散。仿佛死神派來的使者,前來接應終要離開人間的靈魂。


    從萬米高空,像樹上掉下一顆蘋果一樣,墜落到這片荒山野地,任何人都能判斷出,飛機上的人生還的概率有多大。


    錐心刺骨的疼痛把昏迷中的孩子強硬叫醒,他睜開眼時什麽也看不見,隻能嗅到難聞的氣味,大雨傾盆的夏夜,溫度已經降到了個位數,他穿著單薄的半袖衫,卻沒感到有多冷。疼痛、未知、恐懼交織成網,將他困在其中,這樣的環境完全超出了一個七歲孩子的承受範圍,他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小聲地哭起來。


    但是四肢一動,他才發覺自己並沒有躺在地上,而是躺在一個人的身上。


    昏迷前的記憶遽然迴籠,他想起在機艙裏感覺到失重的那一刻,聽到了父親的喊聲,母親伸出手將他拉進懷裏,之後再沒鬆開。接著他聽到了巨大的轟鳴,頭疼得像要裂開,父親喊著他和哥哥的名字,讓他們捂住彼此的耳朵,他忍著劇痛伸手,雙手放在了哥哥的耳側,然後感覺身體變成了一個空蕩蕩的軀殼,內髒在裏麵翻江倒海,再然後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他依然躺在媽媽的懷裏。


    意識到這一點,小孩趕緊伸手摸了摸身下的人,但媽媽的手沒有了熟悉的溫熱,變得冰冰冷冷的。


    他跪在地上,搖晃著媽媽的身體,哭著喚道:“媽媽……媽媽你醒醒……”


    一開口說話,左邊耳朵就被震得疼痛不已,他本能地抬手捂住,疼得在潮濕的地上蜷縮起來。


    雨水把他的頭發和衣服都打濕了,風一吹過來,冷得不禁打了個寒顫。他的臉髒兮兮的,身上也髒兮兮的,小小的瘦弱的身體,在夜晚,在這樣死氣沉沉的山林裏,像一隻脆弱的小野獸。


    “咳咳……”


    不遠處傳來咳嗽聲,小孩子的哭聲驟然停止,他辨認得出,這是哥哥的聲音。


    “哥哥……”他嗚咽著手腳並用地往聲音來源的方向爬,用手小心翼翼地摸索,“哥哥你在哪……”


    那聲音還是一直在咳嗽,沒有迴應他的話。


    “哥哥……”小孩的手被哥哥握住,雖然哥哥的手也很涼,但他能感覺到一股力量。


    他哭著笑起來:“哥哥是你吧,哥哥你沒事吧……”


    “我……”哥哥的聲音聽上去嘶啞不堪,“我沒事……”


    “嗚嗚嗚……”小孩子依然止不住哭泣,恨不得撲到哥哥身上抱住他,以索取一點安全感,“哥哥我以後再也不坐飛機了,坐飛機一點也不好玩……”


    “我知道……我知道,羨己你聽我說,”哥哥的兩隻手都抓住了他,“你聽我說。”


    “嗯,”小孩帶著哭腔應道,“我在聽哥哥,你說吧。”


    他聽到哥哥的唿吸在發抖,感覺到抓著自己的那雙手也在發抖。等了片刻,哥哥才開了口:“爸爸死了,羨己,媽媽也死了……”


    小孩子哆嗦了一下,他還不太能理解死亡的含義,但從哥哥的語氣中,也能推斷出這不是一件好事。


    他張了張嘴,小聲問:“死了……就是再也不會迴來了……對麽?”


    “……嗯。”


    夜色太黑,他看不清哥哥眼裏的淚光。


    小男孩嘴一撇,眼淚又掉了下來:“我不要……哥哥我不要爸爸媽媽死……我不要,我要他們迴來……”


    “他們迴不來了。”哥哥這樣說。


    他以前老是喜歡抱怨自己的哥哥,因為他班上有一個同學也有哥哥,那個同學的哥哥就特別好,會哄著他,陪他玩,給他買很多好吃的,可是自己的哥哥連哄哄他都不願意,還總是拆他的台。


    甚至到了現在這一刻,還是堅持要把最殘酷的現實灌輸進他的腦海裏。


    小孩想把手抽迴來擦擦糊住眼睛的淚,但是哥哥握得很緊,他力氣不夠。


    “羨己,”哥哥說,“但是我們得活下去,我們……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這三個字像烙印一般刻進了宋羨己的腦子裏,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無數次覺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從此塵歸塵土歸土一了百了,那年雨夜裏黑暗中哥哥說的話,具象為一根繩子,捆縛住他的手腳,讓他始終無法邁出那一步。


    再後來他睡了很長時間,做了好幾場夢,夢裏反反複複上演著飛機墜落前後的場景。他夢見爸爸媽媽抱住他和哥哥,夢見那要把世界都撕裂的轟鳴聲,夢見睜開眼時無邊無垠的黑夜,夢見哥哥抓著他的手。他一次又一次被迫迴味那連成年人都難以承受的苦痛,被夢魘住,怎麽掙紮也醒不過來。


    終於從夢境中逃脫是三天後,宋羨己睜開眼,發現自己依舊身處陌生的環境裏,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窗簾、白色的床……什麽都是白色的。但白色的窗簾遮不住太陽,陽光穿過窗戶和那層布料照進房間,許久未見光的眼睛受不了,他抬起手遮了一下,又發現自己手臂上的傷都被處理好,纏上了紗布。


    他忍著痛坐起身,打量著整個房間,才發覺這裏有些像是醫院的病房,他原本躺在離窗戶最近的那張床上,左手邊的兩張床都沒有人,被子被疊得整整齊齊,床單一點褶皺都沒有。


    宋羨己掀開被子,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赤腳踩在地板上。他身上套著寬大的病號服,雖然衣袖和褲腿都挽了起來,但穿在他身上依舊像個布袋一樣。


    他走到門邊,門把手和他的鼻子一樣高,他試著擰了一下,門開了。


    他透過門縫看外麵,看到走廊上站著兩個大人,其中一個穿著警服。


    他沒有出聲,把耳朵貼在門上,偷偷聽他們講話。


    “誰也沒想到隻有兩個小孩活下來了……”


    “到現在還沒找到事故原因……”


    “他們也許知道……隻是涉及到航空公司的名譽……”


    宋羨己聽了一會兒,沒聽懂他們說的什麽,又換成另一隻耳朵,卻發現什麽也聽不見了。


    他疑惑地皺了皺眉,再換到右邊,又能聽見了。反複試了幾次之後,他終於意識到一件事——他的左耳聽不見了。


    宋羨己還沒來得及對這件事作出反應,突然那扇門從外麵被打開了,剛剛那個穿警服的大人就站在門口,低頭看著他。


    他連連向後退了兩步,仰起頭看這個比自己高了不是一星半點的中年男人。


    “你是誰?”他戒備地問。


    “我是警察,我姓傅,你可以叫我傅叔叔。”警察半蹲下身,與他目光平齊,“你是叫宋羨己,對吧?”


    被一個陌生人叫出自己的名字,宋羨己又往後退了半步,盯著對方的眼神更加警惕,“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警察啊,我能查得到。”傅警官說。


    “是你把我帶到這裏來的?”宋羨己問。


    “不是我,”傅警官迴答,“是我的同事,跟你一起被送來這家醫院的還有其他幾個人,不過他們大都……”


    “那我爸爸媽媽呢?還有我哥哥呢?”宋羨己突然道,“他們現在在哪?”


    “你父母……”傅警官欲言又止,歎了口氣才繼續道,“你父母已經不在了,他們的遺體被暫時停放在這家醫院的殯儀館。”


    “他們……真的不會迴來了麽……”宋羨己怔怔地問。


    傅警官看著他,眼裏多了些心疼,忍不住安撫道:“不過你哥哥沒事,他隻是比你傷得更嚴重,現在還在昏迷,現在在重症監護病房裏。”


    “我要見他,”宋羨己揚起臉,語氣決然,“我要見我哥哥。”


    傅警官被眼前這個小男孩倔強的樣子驚了一驚,“可是你哥哥現在還沒醒,你去見他也沒有用啊。”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筆記本:“正好我這裏有些問題想問問你,我們先……”


    “見不到我哥哥我是不會迴答你的問題的。”宋羨己堅定地說。


    傅警官詫異地看向他,見他小小的一張臉上表情緊繃著,嚴肅程度跟個小大人似的。


    “挺聰明啊,還知道談條件。”他抬手摸了摸這孩子的頭,“行,我先帶你去見你哥哥。”


    宋羨己穿上鞋子,跟在傅警官身後出了病房,他腿短,大人走一步他要走兩步才跟得上。傅警官看著他手忙腳亂地倒騰著兩條傷還沒好透的小短腿,索性停下來,問道:“要我牽著你走嗎?”


    “不用你牽。”宋羨己看都沒看他一眼,雙手背在身後,繼續一言不發地跟著傅警官走。


    他們來到一間病房外,那間病房和他剛剛待的不一樣,側麵有一扇很大的窗戶。他踮起腳,扒著窗沿,能看到裏麵的那張床上,他哥哥安安靜靜地躺著,臉上被罩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宋羨己就這麽看了十幾分鍾,直到沒有力氣再這麽踮著腳,才道:“好了,現在你可以問我問題了。”


    傅警官笑了笑:“不錯,說話算數,是個好孩子。”


    他們又迴到原先那間病房,宋羨己坐在床上,傅警官坐他對麵。


    “你現在還能想起來在飛機上發生過什麽事嗎?”


    “能想起來一點。”宋羨己說,“我們飛著飛著,突然晃了一下,爸爸說這是氣流顛簸,讓我和哥哥不要怕,但是沒過多久,飛機又晃起來,晃得更嚴重了,然後就開始往下掉,還有很刺耳的聲音響,我感覺自己的腦袋都要炸了。”


    “那你記不記得在飛機上見過什麽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宋羨己覺得他這個問題就很奇怪,但還是認真想了想,最終搖搖頭,“沒有。”


    “那飛機墜下來之後呢?你有沒有聽到什麽?看到什麽?”


    “我睜開眼睛就是在那片樹林裏,天很黑,什麽也看不清,我找到我哥哥都是聽見他咳嗽才找到的。”


    宋羨己如實迴答了問題,傅警官卻還是失望地歎氣。


    不過他沒有心思管別人的煩心事,他自己的問題都還沒解決。


    “我哥哥什麽時候能醒過來啊?”


    “這個要問醫生,但是現在醫生也不能確定。他傷到了內髒,做了一場手術,需要時間恢複。”傅警官說,“你這些天就先在這裏待著,有什麽需要就來找我。”


    “哦,好。”宋羨己應道。


    他以為他還會再見到這個姓傅的警察,但是沒想到,見他的第一麵就是最後一麵。


    隻是吃飯喝水都有人給他送來,也沒有什麽用得著專門找傅警官的時候,他就一直沒有察覺。


    他記住了哥哥住的病房在什麽地方,每天都會偷偷跑過去好幾趟,扒著窗戶往裏看。三天、四天、五天……一個星期後,哥哥還是沒有醒,他發現進進出出的醫生護士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難看,於是每天跑過來得更勤了。


    兩個星期後,哥哥仍然沒醒,他趴在窗外看了一會兒,突然下了個決心,他要進去看哥哥。


    宋羨己去找那個姓傅的警察,才想起來第一次見過他之後,他就再也沒來過醫院,甚至醫院裏也沒有其他穿著警服的人來了。


    他去找每天給自己換藥的那個小護士,撒潑打滾使出渾身解數,鬧著要進重症病房去看他哥哥,一般情況下家屬是不允許進入的,但醫生護士大概是被他鬧得沒辦法了,又或許是怕他的哥哥再也醒不過來,或者某天徹底睡過去,決定給兄弟倆一個見麵的機會。


    小護士給宋羨己穿上防護服,帶著他進了重症病房。


    誰知他站在他哥哥麵前的第一句話,說的是:“你能出去嗎?我想和哥哥單獨說說話。”


    小護士滿臉驚詫,沒想到一個七歲的孩子能有這樣複雜的情感表達,於是叮囑好他什麽都不要動,便離開了病房。


    宋羨己看著小護士關上病房的門,才垂下眼睛,目光落在哥哥沉睡的臉上,小聲道:


    “哥哥,現在就我們倆啦,你不用裝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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