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述從審訊室裏出來,還沒走迴辦公室,就接到了醫院那邊打來的電話。


    ——肖見山救迴來了,目前生命體征基本穩定,隻要在重症監護病房裏觀察一天,沒有異常就可以轉入普通病房。


    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李霧和肖見山約在十點見麵,而他們趕到時接近十一點,中間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以李霧的性格來說,他一定會說些什麽,尤其是為什麽會提前逃離現場的答案,除了李霧本人,或許隻有肖見山知道。


    “羅隊!”韓曦然迎麵跑過來,什麽都還沒說,先給了羅述一個巨大的擁抱。


    突然被抱住的羅述一時不知所措,笑著問她:“怎麽了?”


    韓曦然把她鬆開:“你剛剛審訊我看了。我真沒想到,原來我的家庭在你眼裏有這麽好……”


    “你父母給你的愛是這世界上最寶貴的禮物,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羅述道,“好好珍惜吧。”


    韓曦然猛猛點頭,轉而又問:“對了,你一開始跟李霧說那些話,就是什麽精彩的審訊需要雙方怎麽怎麽著的那句,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


    羅述“哦”了一聲,淡淡道:“我編的。”


    “編的?”韓曦然睜大眼睛,“我看你說得那麽一本正經,還以為真有這套理論,我差點就信了。”


    “對什麽樣的嫌疑人,就需要什麽樣的審訊手段。”羅述麵無表情地解釋,“李霧表麵上瘋得沒邊,但實際上他這種性格是最好理解的,受審者的目的性越明顯,就越容易套出話來。”


    “哦——”韓曦然一臉受教的表情,“怪不得,聽他說那些亂七八糟的神啊主啊的時候,我還驚訝他怎麽這麽容易就說出來了。”


    她擰著眉頭在腦海裏快速把剛才看到的審訊場景過了一遍,然後抬頭看向羅述:“接下來怎麽辦?”


    “晏箏現在在哪?”羅述答非所問。


    “應該在辦公室裏吧。”韓曦然道,“我剛剛過來的時候看他在呢。晏箏他——”


    她欲言又止,對上羅述的眼神,噤聲的話已經心照不宣。


    羅述抬手拍拍她的肩膀:“我已經找人去查了,應該很快就能出結果,別擔心。”


    韓曦然心懷惆悵地點點頭。


    羅述又道:“對犯罪嫌疑人都要堅持無罪推定,更何況晏箏還是陪我們出生入死過的戰友。”


    “你說得對。”韓曦然張了張嘴,“那後麵你打算怎麽做?”


    “先去李霧家裏看看,按之前的三起案子來說,他家裏應該也有一個寫著信息和什麽神的東西,第四個案子是截下來了,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第五個。”羅述說。


    “那難道以後我們要一直像這樣提心吊膽地查下去嗎?”韓曦然皺著眉。


    “當然不會。”羅述說,“這次拿到的線索已經足夠多了,我們爭取,在這個案子就把他們連根拔起。”


    “如果一直繞著這個大案轉下去,我遲早會瘋掉的。”韓曦然撇了撇嘴,“去李霧家,要我跟你一起嗎?”


    “不用,”羅述搖頭,“你去把今天審訊問出來的線索匯總一下,迴頭我有用,我和晏箏去李霧家。”


    “好。”


    -


    李利臣和呂雁春還在醫院裏,在去李霧家之前,羅述和晏箏先去了趟醫院。呂雁春受了太大的刺激,他們到的時候還處在昏迷狀態,李利臣坐在陪床上守著,他低垂著腦袋,弓著背,原本熨燙平整的半袖襯衫也多了好幾處褶皺,但他無暇顧及,愁苦和悲傷已經侵占了他的大腦。


    “李先生。”羅述一個人走進去,晏箏在病房外等著。


    李利臣聽到聲音,抬起頭看過來,眼睛裏黯淡無光,早些時候在市局中氣十足質疑的模樣已經不複存在,開口時顯得有氣無力:“警察同誌,你有什麽事嗎?”


    “我們需要去你家裏調查一下,”羅述提出要求,“方便跟我們走一趟嗎?”


    “可是……”李利臣迴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妻子,猶豫起來。


    “我們會安排好人照顧你的太太,也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羅述道。


    李利臣沉默片刻,點了點頭:“行吧。”


    他的嘴角下垂,臉龐上滿是滄桑和疲憊,落寞到連羅述都有些於心不忍,安慰道:“受傷的那個孩子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李霧最多算是殺人未遂,至少不會被判死刑。”


    李利臣應了一聲,沒再說話,跟在羅述和晏箏身後走出醫院。


    這是他們第二次到李霧家,第一次來的時候隻待在客廳,沒什麽收獲,羅述四下轉了一圈,問李利臣:“李霧的房間是哪一個?”


    李利臣給他們指了指,羅述走過去,想按門把手把門打開,卻發現門上的鎖被人工暴力拆卸下來了。原本該裝有門把手的地方,隻留下一個圓形的空洞,像一隻被挖穿的眼睛。


    她聽見身後的晏箏歎了口氣,然後推開門走進去。


    李霧的房間和她預想中的一樣,純白的牆壁一塵不染,甚至連一張海報、一幅壁畫都沒有。床上的寢具是灰色的,被子疊成了標準的豆腐塊放在床頭,枕頭壓在被子上,除此之外床上再無他物。


    床的對麵是一個到頂的黑色木櫃,羅述走過去打開,琳琅滿目的獎杯、獎狀、榮譽證書映入眼簾,在漆黑的櫥櫃內部,閃著金色銀色紅色的光芒。


    “一般人放這種獎杯什麽的,不都是用透明玻璃櫃嗎?為什麽要放在這種櫃子裏?”晏箏疑惑地問。


    “這個櫃子是我專門給他買來放這些東西的。”李利臣站在門口,“不用透明櫃是因為不想讓他時時刻刻都能看見這些東西,誌得意滿,或者是朋友親戚來做客,看到之後隨隨便便誇他讓他太驕傲。”


    羅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她仔細瀏覽過一遍,最高一排都是些含金量很高的全國比賽的金獎,然後逐漸往下遞減,但即使是放在最後一排最後一位的獎狀,也是校賽的一等獎,在十三中這樣的名校,能拿到一等獎也已經很厲害了。


    羅述挨個檢查,沒有發現異常。


    她關上櫥櫃的門,然後轉向這間房裏的其他地方,除了床和這個黑色櫃子,隻剩下一個黑色的書桌,靠窗很近,如果坐在桌前,正好能從樓下看到窗戶裏有個人影。


    羅述拉開窗簾往下看,從這個方向隻能看到樓下那幾棵樹茂盛的樹冠,想看到樹底下的人還是有難度的。


    她又將目光轉向桌麵,那上麵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張廢紙、一顆橡皮屑都沒有,桌麵延伸出去的部分做成了兩層書架,第一層放的是各種各樣的課外書,文理皆有,包羅萬象,第二層就是學習資料、教輔書、試題集,一米的寬度塞得滿滿當當。


    她從中抽了一本出來,大致翻了一下,這本試題集已經全部做完,且做題習慣和當初他們拿到那本五三一模一樣,字跡工整、思路清晰、過程完整。


    羅述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看著這裏目測有二三十本習題冊,都是以這樣的方式做完的,就無法想象這背後需要付出的時間和精力。


    “我好像有些理解李霧為什麽想殺人了。”晏箏低聲說道。


    是啊,李霧的目標太清晰了,他隻是想考第一,他隻是想被人關注,這本沒什麽錯,更何況他也不是想不勞而獲,他勤勤懇懇為此付出了難以計數的努力,最終不僅沒有如願,甚至還產生了這麽大的落差——哪怕是正常人都未必能消化得了因此產生的負麵情緒。


    但是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羅述想。


    她看著這滿桌的書籍,如果有什麽東西上寫著他們要找的東西,應該不會放在第二層,至於第一層——


    “李先生,李霧這些課外書,是你買給他的?”羅述問李利臣。


    “有我給他買的,有他媽媽給他買的,也有他自己買的。”李利臣說。


    “哪些是他自己買的?”


    李利臣幾步走過來,看了一眼書架上的書,從中抽出來兩本,遞給羅述:“就這兩本。”


    羅述看了看,一本《荷爾德林詩集》,一本《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看到“荷爾德林”這個名字的時候,羅述抬頭和晏箏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句話——在危險的地方,也生長著拯救的力量。她打開書的目錄,找到《帕特莫斯》在哪一頁,然後翻過去,果不其然,在那一頁裏,那句話被標了出來。


    她又問李利臣:“這本書是李霧什麽時候買的?”


    李利臣看著書名迴想半天,才道:“記不太清了,應該有好幾年了,他沒有零花錢,買書要跟我報備,上高中之後就沒有買過書了,這都是初中時買的,三四年前。”


    羅述把這本書徹徹底底檢查了一遍,封麵、內頁、扉頁、封底、腰封,沒有一處被落下,但沒有找到什麽不對的地方。


    她又同樣檢查了另外一本,也是一樣的結果。


    李利臣看著他們的動作,還不清楚他們在找什麽。


    “警察同誌,李霧他真的和邪教組織有牽扯嗎?”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問,“是有確鑿證據了嗎?”


    “是。”羅述直截了當地迴答他,“我們來之前,他剛剛親口承認。”


    “可、”李利臣的眉心擠出一個顯眼的“川”字,“可是,為什麽啊?他好好一個孩子,每天就是上學,他的同學朋友我跟他媽媽都門兒清,怎麽會跟邪教組織扯上關係呢?”


    “這個問題我上午就迴答過你,你應該去問他本人,我們也無法給出答案。”羅述道。


    李利臣雙唇顫抖,最終也隻是歎了口氣:“或許你說得對,我從來都不了解他。”


    “你上午說得那些話我迴去想了想,你說的有一定道理,從小到大,他的所有決策都是我替他做的,我和他媽媽把他的人生安排好,以為這樣他以後就能過上好日子……可是我們這樣也隻是希望能養出一個爭氣的兒子,不想我和他媽一樣,這輩子都不爭氣。”


    “你看,你還是在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開脫。”羅述張了張嘴,“李先生,什麽叫爭氣,一定要是考很高的分數嗎?一定要是麵麵俱到嗎?”


    李利臣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我讀警校的時候,參加過一個全國警校生的格鬥比賽,不過很遺憾最後沒有拿到名次。”羅述道,“我至今記得,那次比賽的冠軍,從警校畢業後沒有當上警察,因為他文化課怎麽也學不會,反複掛科。格鬥比賽能拿冠軍,不僅是因為他努力訓練,更重要的是他有天賦。”


    她頓了頓,繼續講:“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這個天賦有多可怕,舉個例子,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就能夠參加成人組的格鬥比賽,並且能拿到名次——一個人的力量上限是天生的,後天訓練的隻是格鬥技巧和反應速度。他一隻手的力量可以抵擋別人的兩隻手,普通人想戰勝他基本就是天方夜譚。


    “但他除了格鬥以外,其他方麵也不過泯然眾人,甚至可以說墊底。


    “你能說他站在領獎台上的那一刻不是榮耀嗎?沒有爭氣嗎?”


    李利臣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他低頭盯著地板,良久才道:“我知道了,警察同誌。”


    過了一會兒他又抬起頭來:“我還想問一下,李霧那個什麽障礙……是怎麽迴事?能治好嗎?”


    “表演型人格障礙。”羅述說出全稱,“這是心理學上常見的一種人格障礙,常見於後天成長環境影響形成。主要表現為情緒化、自我中心、渴望關注,說實話,李霧有這個病,和你們也脫不開關係。後期應該會安排專業的心理醫生協助治療,不過現在具體情況還不清楚,能不能治好都是未知數。”


    “李先生,”她說完這些,又看向李利臣,“李霧的朋友,你都認識嗎?”


    “我都知道。”李利臣點頭。


    “那你給我列一份名單吧。”羅述說,“把所有和他有聯係的人,無論年齡、性別、背景,都寫出來,有聯係方式的話更好。”


    李利臣思索了一下,應了下來。


    羅述正欲再說什麽,突然聽見門鈴響起。


    李利臣愣了愣,說:“我去看看。”


    羅述跟出去幾步,往門的方向看。李利臣把門打開,一個快遞員站在門口。


    “你好,李霧同學的錄取通知書,麻煩簽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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