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寄等了一天,也沒見有人來帶他去看守所。據他所想,結案之後嫌疑人就該移交檢察院了,但自己這裏卻遲遲沒有變動。他沒有手機,也不知道市公安局會怎麽對外宣布案件的偵查結果。


    下午六點,他聽到滯留室外麵有腳步聲越來越近,還以為是來送飯的警察,門開之後卻發現是羅述。


    “羅警官?”林舟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還有什麽事嗎?”


    “有,”羅述道,“很重要的事。”


    她頓了頓,看著林舟寄臉上惘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又說:“再去審訊室聊聊吧。”


    林舟寄愣住,全然不知這一天時間裏又發生了什麽,但他心裏已經不知不覺冒出來一個猜想。


    他被帶到審訊室,還是他剛到市局時接受審訊的那一間,坐在對麵的還是羅述和韓曦然兩個人。


    “你應該還不知道。”羅述淡淡開口,“一個小時前,有個女孩子來了市局,說她才是殺害趙烏卓的兇手。”


    林舟寄的臉頓時變得一片空白,微向後仰著,瞪大雙眼看向她。


    “我想你應該知道她是誰。”羅述又講。


    林舟寄的嘴唇動了一下,聲音沙啞:“是……容悅嗎?”


    “沒錯。”


    羅述說出這兩個字,林舟寄心裏的最後一絲僥幸也分崩離析。


    “那麽,是不是應該說一說,你是什麽時候知道容悅殺了趙烏卓,又是為什麽要替她頂罪?”


    林舟寄這些天在市局待著,雖然吃喝之類的基本活動沒有什麽限製,但總歸是不如自己家裏待得舒服,更何況頭頂還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想睡個好覺都難,幾天下來也憔悴不少,眼下的神情便更不好看了。


    “我看到趙烏卓被殺的新聞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有沒有可能是我的粉絲。”他道,“雖然這麽說聽上去很不可思議,但是我知道他們對趙烏卓的恨不比我少。之後我又想到,出事之初,我在粉絲群裏看到過一條比較極端的發言,大意是說要讓傷害我的人付出代價,於是我注冊了一個小號,偽裝成我的粉絲去私聊她,聊天過程中,我越來越覺得很像是她,就開玩笑說不會是她殺了趙烏卓吧,她迴複我的也是那種開玩笑的語氣,我們表麵上都沒有當真,就這麽過去了。


    “後來我頭腦一熱,順著平台賬號查到了她的電話號碼,直接打了過去,隻說了一個字,她就聽出了我的聲音。她激動地不停問我是不是林舟寄,問著問著就開始哭,我一邊安慰她一邊想要怎麽問那個問題,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她在電話那頭說,她一直都相信我是清白的,叫我不要難過,一定要振作起來,可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明明是她自己。我一言不發地聽她說,聽著聽著也想哭,然後我打開了錄音想把她安慰我的話錄下來——那是我這一年中第一次這麽真切地感受到,我的粉絲們捧給我的誠摯而熱烈的愛意。


    “在那一刻我就決定,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因為我而遭受牢獄之災。等她把話說完了,我才問是不是她殺了趙烏卓,她連猶豫都沒有猶豫,脫口就說出來是她,甚至說完之後才開始遲疑,怕我因為這個而討厭她。我問她願不願意相信我,把案件細節說出來,我能幫她。她說她永遠無條件相信我,然後事無巨細地把這個過程都告訴了我。我把她說的都記了下來,還問了更多細節,然後策劃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羅述從警數年,期間經手的案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基本上把人與人之間能產生的情感都見識了個遍。但歸根結底能出來頂罪或者暗中包庇的,要麽是血緣親情,要麽是過命的朋友,連愛人都沒怎麽見過。她著實想不到,有一天這種情況會出現在偶像和粉絲之間,兩個人甚至見都沒見過幾麵,竟然可以為彼此付出到這個程度。


    一旁做記錄的韓曦然就更震驚了,她好歹也是有過追星經曆的,比羅述要更了解娛樂圈,明星把粉絲當踏腳石當槍使的例子不少見,就是沒見過明星放棄大好前途,出來幫粉絲頂罪的。


    兩個人相互對視一眼,羅述無聲輕笑,想起自己最初真的除了從林舟寄的人格出發直覺不對勁,根本沒辦法從他的敘述、舉動上找到漏洞。


    “你的演技真的很厲害。”她說。


    林舟寄貌似沒想到她會這麽說,扯了扯嘴角:“也就慶幸當過幾年演員,磨出一身還不錯的演技,不是因為我的問題暴露出真兇是誰。”


    “後悔麽?”羅述又問。


    林舟寄斂起目光,定定地看著她。


    記得自首那天被帶到市局的路上,羅述就問了他一句“後悔嗎”,按當時的語境來說,這個問題應該是問他後不後悔自首,但現在大概就是在問後不後悔替容悅自首。


    “不後悔。”林舟寄語氣平和,“所謂患難見真情,在我落難之際,身邊的人、圈裏圈外的朋友,都對我避之不及,那些和容悅一樣的女孩子,卻願意頂著那麽大的輿論壓力和被網暴的風險,護著我,為我說話,替我發聲。不知道羅警官有沒有了解過互聯網上的惡究竟有多大……”


    羅述沒有明說,隻是點了下頭。


    “不隻是明麵上的詆毀和抹黑,你可以看看他們的私信,絕對會刷新你對人性的認知。”林舟寄喃喃念道,“素不相識、沒有原因,全都是上升到親人的謾罵和詛咒,甚至還有一些血腥的圖片……那種時候你就會覺得,原來語言真的可以具象化成一把刀,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給殺死。”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我記得有一個叫蝶飛飛的粉絲,得了絕症,《夢見夏天》還沒有完結的時候,就去世了,她在社交平台上留過一段話,說很高興能看到我堅持這麽多年終於雲開見月明了,她真的很想看到《夢見夏天》的結局,可惜看不到了。事發之後,有人在她的這條動態下留言,說……”


    林舟寄的聲音哽住,羅述抬頭看著他的表情,幾乎已經猜到下麵的內容是什麽。


    “喜歡我這樣的人,死了也活該……”林舟寄深吸一口氣,“我沒有背景,有趙烏卓在頭上壓著,如果不是容悅,即使找齊了證據也不一定能翻身。她做了錯事,但歸根結底是為了我,我願意替她承擔後果。”


    隻是到了現在,他想代替也代替不了了。


    “還有一個問題,”羅述頭腦仍然保持著清醒,“你是怎麽知道趙烏卓的車裏有注射器的?”


    林舟寄的表情僵在臉上:“注射器……”


    “容悅作案後將注射器埋在了綠化帶裏,也告訴你了,她根本不知道趙烏卓的車裏也有一個注射器——你別說你不知道。”


    “是趙烏卓的司機告訴我的。”


    “什麽?”羅述的眉頭擰緊,想不到林舟寄和趙烏卓的司機還能扯上關係。


    “原本我是想說埋在了綠化帶裏的,見麵會舉辦的前兩天,趙烏卓的司機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警方在他的車裏發現了一個注射器,我想了想,決定換了方案。”林舟寄說,“因為容悅埋注射器的那個綠化帶離我的住處很遠,但離她的住處很近,我怕被查出來,所以……”


    “他為什麽要告訴你?”事情的走向越來越迷霧重重,羅述的眼神也變得凝重。


    “我問過他,但是他不肯說,直接就掛了電話。”林舟寄說。


    羅述沉默一陣,若有所思地按了按眼角:“你確定隻有你自己知道你打算在見麵會上自首的事?”


    “我確定。”林舟寄點頭。


    “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林舟寄神情莊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羅述無聲地倒抽一口涼氣。這就很奇怪了,林舟寄不像是在說謊,但這世上難道還有人會讀心術,猜到他要自首,還猜到他是替容悅頂罪,還特地提供了一個線索幫他更好地保護容悅?


    太沒有邏輯了。


    想來這次審訊完之後,有必要再去找一趟趙烏卓的司機。


    “羅隊,”韓曦然見她半天沒有說話,覺得對林舟寄的審問差不多該結束了,於是小聲詢問,“差不多可以了吧?”


    羅述點點頭,衝監控招手。


    林舟寄看著她們,不明白什麽意思。


    片刻後,審訊室的門被打開,裏麵三個人都看向門口,一個瘦弱的女孩子站在那裏,進退踟躕,手足無措。


    但是當她下意識往裏看的時候,馬上就認出了坐在那裏的人是誰,臉上的迷茫霎時被滅頂的複雜情緒淹沒,幾乎是一瞬間,眼淚就掉了下來。


    林舟寄怔怔地看著她,驀然想起雙手還被手銬銬著,下意識想藏到桌子底下去,可視線下移,發現容悅的腕上也扣著一副手銬,不知為什麽,他揚了揚嘴角,竟笑了出來。


    容悅用手背抹了抹眼淚,看見他笑,也不自覺跟著笑。


    韓曦然看著這一幕,長歎一口氣,滿眼惆悵。


    羅述站起身,把自己的椅子拉過去,離林舟寄稍微近一點,然後對容悅說:“過去坐著吧。”


    容悅淚眼朦朧地點點頭,拖著步子走過去坐下。今天之前,她好像從來沒敢奢想過,有朝一日能和自己喜歡了五年的人,麵對麵而坐,即使兩人都帶著手銬。


    “舟舟……”她哽咽著開口,從喉嚨裏發出一個含混不清的音節,“你還好嗎……”


    話說出口,容悅想,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醜,很狼狽,於是低下了頭。


    “我沒事。”林舟寄眼眶也紅紅的,如鯁在喉,“我……”


    他猶豫著,不知該說“謝謝你”還是“對不起”,最後隻能扯出個笑臉來緩解尷尬。


    “謝謝你……”容悅替他先做出選擇,“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你會……我,我看完直播後一秒都合不了眼,我不敢想……真的謝謝你願意替我頂罪,但是我自己犯的錯……我自己能承擔後果。”


    “我知道你是因為我才……”林舟寄想伸手幫她擦掉眼淚,但是鐵鏈連接著桌子,他觸碰不到,“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用做這些,也不會……”


    “沒有你我可能都撐不到今天。”容悅伸出五指,“我喜歡了你五年多啊舟舟,我的命不好,從小就沒有親近的人,我找不到活下去的動力,除了你。”


    或許連林舟寄本人都想象不到,那年那個裹著頭巾、滿臉雀斑、穿著灰撲撲的戲服,從妝造到角色性格都不出彩的青澀少年,隔著屏幕的一顰一笑,對精神世界貧瘠的十六歲少女而言,具有多強大的能量。


    他聽到這句話後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容悅笑了笑:“往後三十年五十年,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會再有什麽值得期待的事情發生,坐牢也沒什麽差別,至少不用擔心房租和吃飯的問題了。但是你不一樣,舟舟,我希望你繼續迴到那個屬於你的世界,發光發亮,大步流星走向你的未來。”


    “你……”林舟寄想說話也說不出來了,喉嚨哽塞,鼻尖也跟著發酸,再一眨眼,視線就模糊了。


    他吸了下鼻子,繼續道:“你有沒有需要照顧的親人或者……”


    “沒有。”


    容悅知道他想說什麽,他想替她解決入獄後的所有難題。


    “我是個孤兒,這世上沒有讓我掛念的人。”她說,“如果非要說一個的話,那就隻有你了。”


    林舟寄再次低下頭,繼而又抬起,眼睛無意識地往上看,以免眼淚流出來。


    “謝謝你……”他突然發現自己除了感謝已經沒有什麽別的可以說了,“謝謝、謝謝你……”


    所有方法最終都無濟於事,眼淚還是落了下來,順著臉頰蜿蜒向下,然後淌進頸窩。


    “如果,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做你的家人。”林舟寄說,“以後有什麽需要,隻管告訴我,我會盡全力幫你。”


    “有你這句話我就滿足了。”容悅笑著說,“也不知道下次再看到你會是什麽時候,嗯……那我就祝你未來一片坦途,這樣的苦吃一次就夠了,以後要開開心心地拍你想拍的戲,演你想演的角色。”


    希望等我恢複自由的那天,能得知你拿了無數獎,影壇封帝的消息。


    “謝謝你。”林舟寄張了下唇,努力讓自己也笑起來。


    他不忍心告訴容悅,自己現在這樣,大概也迴不去了。


    兩人相視而笑,就像認識多年的老朋友那樣,臨近分別,互祝來日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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