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寫自己高三那一年過得有多痛、有多苦,幾次三番陷入泥潭沒有人拉一把,會怨恨每一個袖手旁觀的人嗎?”羅述的目光沉下來,添了幾分不容置喙的譴責,“恰恰相反,她在日記裏記錄了自己那一年成績的進步和退步,尋找自己考上鬆安理工的希望,寫新同桌對她多好多好,嚐試了很多新鮮的快樂,反而是對自己遭受的欺淩,隻是平平淡淡地陳述,沒有任何的感情色彩。”


    她朝孟修竹舉起日記本,好讓對方看清它的全貌,那隻是一本普通且破舊的筆記本,是文具店都未必有賣,隻有小賣部裏才能買到的那種紙質最差價格最便宜的筆記本。


    “這本日記裏麵的字密密麻麻,但是隻寫了三樣東西。”她說,“夢想、喜歡和暴力。”


    孟修竹仿佛被一個稻草人,木然地被困在那張椅子上,默不作聲地聽羅述說。


    “但是這本日記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羅述把日記本翻開,“2014年1月10日,孫瑩瑩幫你找迴了你的試卷,當時你驚訝於她能認出你的字跡,她問你能不能認出她的字,你說你看誰寫的字都長得一樣,記不住。你應該知道,這是記憶障礙的一種,和臉盲差不多。那麽問題來了——”


    她向前傾身:“當年謝錦岑以孫瑩瑩的口吻給你寫了一張紙條,讓你去孫瑩瑩家裏,你真的認出那不是孫瑩瑩寫的了嗎?”


    孟修竹沒有答話。


    “且不說你有沒有認出來,如果你沒有把那張紙條當迴事,為什麽會把它和你的舊手機放在一起保存至今?而且手機裏的聊天記錄隻有謝錦岑給你發的那兩條,為什麽沒有你先前說的追問?”羅述步步緊逼,“孟修竹,當年你根本沒有看出紙條是假的,不僅如此,你還當了真,拿著它去了孫瑩瑩家——那些禽獸在侵犯孫瑩瑩的時候,你也在場。”


    此話一出,孟修竹一直像是睜不開的眼睛立馬瞪大了,受到強烈刺激一般瞳孔快速擴張。


    監控外的韓曦然“騰”地站了起來:“什麽?!孟修竹在場?!”


    鄒朝飛也遭到巨大衝擊:“羅隊什麽時候推出來的?她一直沒說是不是就等著這個時候嚇我們一跳的!”


    “羅隊可能早就有這個猜想了,從孟修竹第一次說出這件事的時候。”夏邈坐在最邊上,情緒也最穩定,嘴裏還叼著根預防低血糖的棒棒糖,“大概是昨天看完日記才確定。”


    “或許你並不在她家裏,而是躲在外麵——孫瑩瑩家是老房子,院牆用土堆成的,很矮很矮,你隨便找個地方躲著都能看到屋裏發生的事。”羅述擰著眉,字字擲地有聲,“你為什麽會躲在外麵?因為你害怕,你既不敢參與其中,也不敢阻攔他們。”


    她的每一句話都變成一把鋒利的刀子,一次一次地紮在孟修竹強行維持的無辜善良的局外人形象上。


    “你原本可以救她的孟修竹,哪怕你不敢直接闖進去救她,你也可以報警,你隻需要打一個電話,或許孫瑩瑩就不會死了,但是你沒有。”羅述絲毫不怕將他逼得崩潰,或者說目的就是攻破他的心理防線,“孟修竹,躲在角落裏偷看那群人侵犯孫瑩瑩的時候,你在想什麽?你敢不敢問問自己,看見孫瑩瑩衣衫襤褸尖叫哭喊的時候,你腦子裏在想什麽?”


    審訊到這裏性質已經變了,孟修竹是否承認已經不重要,羅述隻想知道他到底對孫瑩瑩有沒有哪怕一點歉疚。


    “謝錦岑叫來的那些人不是看到孫航迴來才走的,他們覺得差不多了就離開了,甚至不知道後麵孫航對孫瑩瑩做了什麽,也就是說從謝錦岑他們離開到孫航迴來中間是有時間的,這件事隻有你知道。”她凝視著對麵的人,“不管中間的時間有多長,都完全足夠你過去幫她一把,報警也好、帶她去醫院也好,甚至你隻要給她一點安慰,讓她知道天還沒有塌下來,故事結局就會改變了。但是這些你都沒有做,孟修竹,中間隔得這段時間你沒有離開,你躲在矮牆後麵,看著屋裏衣不蔽體失去所有反抗能力的孫瑩瑩時,你在想什麽?”


    “我……我沒有……”孟修竹急切否認,可憐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否認什麽。


    “你確實沒有,”羅述冷冷笑了一下,“因為你不確定孫航什麽時候會迴來。”


    到現在所有人都明白過來,為什麽先前孟修竹的供詞聽上去讓人覺得怪怪的,因為他從頭到尾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偽裝成一個偷偷喜歡女孩不敢說、並把對方遭受的一切放在心上、拚盡所有替對方報仇的“好人”。


    “孟修竹,我問你,”羅述又開了口,“倘若當年孫瑩瑩經曆完這一切,沒有放棄求生,活了下來。高考之後她向你表白,你會接受嗎?”


    “我……”孟修竹開口想說“會”,但是吞吞吐吐地總也說不完整。


    “你不會。”羅述替他說出答案,“如果你會的話,就算你連報警的勇氣都沒有,孫瑩瑩跳河的時候,你是唯一一個看見的人,隻有你能救她,你為什麽沒有拉她一把?”


    孟修竹啞口無言,故作茫然。


    “因為在你眼裏她已經髒了,不再是那個純粹幹淨的女孩子了,即使活下來也不配你喜歡了。與其做一枚沾染了塵泥的月亮,不如當一顆隕落的星星,對嗎?”


    他無法認同這句話,但他的所作所為,已經替他承認。


    孟修竹的眼皮耷拉下去,又變得呆滯頹唐。


    “孟修竹,孫瑩瑩喜歡你,你知道嗎?”


    “她在2014年3月的日記裏親筆寫下的,她喜歡你。”


    孟修竹微微抬起頭,灰撲撲的眼睛裏似乎多了一星亮光。羅述看著他,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你應該知道的吧。”她道,“你不可能不知道。”


    孟修竹放在桌上的手神經質地抖了兩下,手銬上的鐵鏈劃過金屬桌麵,發出一聲悶響。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孫瑩瑩其實和正常人有一個不同之處,她的思維裏沒有求救意識?”羅述又問,“她從小生活在一個人的世界裏,一切苦痛的處理方式都是隱忍和等待,因為從前沒有人供她求救,她隻有等,等苦難自己過去。”


    孟修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羅述根本不需要他的迴答,斬釘截鐵地替他說了出來:“你知道。”


    她的目光如炬,輕而易舉地洞穿了對方潛心竭力想隱藏起來的汙髒。


    “你不僅知道,你還利用了她這個特點。”羅述沒有先把話說透徹,轉而又問了一遍,“孟修竹,你真的喜歡孫瑩瑩嗎?”


    這一迴,孟修竹終於沒辦法毫無芥蒂地說出肯定答案了。


    “你知道孫瑩瑩不會求救,麵對謝錦岑的校園暴力,會自主將它簡化為她接近你的阻力。然後她就形成了一個思維定式,隻要她和你有接觸,就會挨打,出於生物趨利避害的本能,她最初已經決定遠離你了,是你硬生生把她拖迴來的。”羅述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孟修竹,你對她的那些好,對你來說不值一提,但是對她來說,很多都是沒有見過沒有接受過的,誇張一點來講,那幾乎就是她的天堂。你對她的好,真的是因為你想對她好嗎?孟修竹。”


    孟修竹低著頭,右手將左手攥起來,手心滲出濕黏的汗。羅述的話,將他嘔心瀝血給自己包裹的外衣,一層一層剝了個幹淨。


    “你不是真的喜歡孫瑩瑩,也不是真的想對她好。你隻是享受她為了你忍受謝錦岑的暴力,享受她不顧一切靠近你的感覺。”


    孟修竹的視線漸漸模糊,他眯起眼睛,隻能看到羅述的嘴一張一合,耳邊也開始轟鳴,聽不清對方說了什麽。


    “你無數次地目睹她被謝錦岑折磨得狼狽不堪的樣子,但是你一次也沒有救過她,因為你真的很好奇,在孫瑩瑩眼裏,究竟多沉重的暴力,能夠和你對他的好抗衡。”


    “你甚至沒有把她當成一個人,你把她當成了一個寵物,一個你招招手就會湊過來的寵物。”


    “你從來沒有把她經受的痛苦放在眼裏,你的感情在玷汙喜歡這個詞。”


    “孟修竹。”羅述聲色俱厲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孟修竹的眼前才慢慢恢複清亮。


    羅述翻開日記本,給他念了其中一篇:“2014年2月9日,高三提前了一個星期開學,今天是這學期的第一天,我是第一個到教室的,然後謝錦岑把我拉到了我們這層樓的空教室。她把我推倒在地上,腳踩住我的手心用力碾,我疼得大叫,另一個人用擦黑板的毛巾堵住了我的嘴。她踩到的剛好是我的左手,手背上的凍瘡還沒好,蹭掉了血痂,血從傷口裏滲出來,沾到地板上。這隻手疼到仿佛麻木了,我連叫都叫不出聲,眼淚控製不住地往外流。我看到窗外有人經過,用力地拍窗戶,但是那個人連頭都沒有扭一下。為什麽沒有人救我,難道這是我應該受的懲罰嗎?”


    念完以後,她沒有立即開口說念給他聽的原因,而是緩緩合上紙頁,抬眼看著孟修竹。


    孟修竹從沒看過孫瑩瑩的日記,自然不知道她都是如何記錄自己遭受的欺淩的,時隔幾年第一次聽到,平靜的陳述語氣背後,彌天蓋地的惡意和痛苦猶如潮水一般,翻湧著將他淹沒。


    讓他一時想不通,三年前的孫瑩瑩,那麽瘦弱一個女孩子,是怎麽不動聲色地忍下這一切的。


    “知道為什麽獨獨把這篇念給你聽嗎?”羅述問他。


    孟修竹頹然地搖搖頭。


    “你知道孫瑩瑩沒有求救意識,她之前的日記裏也沒有記錄過向誰求救,也沒有和最後一句那樣帶著埋怨的疑問,為什麽她那天突然開始求救了?孟修竹,你覺得呢?”


    孟修竹依舊隻會搖頭:“我不知道。”


    “你知道。”羅述絲毫不給他留餘地,“因為從窗前經過的那個人就是你,孟修竹。孫瑩瑩是看見你了,才會拍窗求救的,你是她眼裏唯一一個可以求助的人。但是你沒有幫她,你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她的日記裏之所以沒有寫是你,是因為在那一刻你失去了她區別你與旁人的特征,你和旁人一樣,沒有救她。”


    孟修竹腦袋垂得更低,雙手抱住頭:“別說了……”


    “孫瑩瑩自殺以後,你一直用喜歡的名義麻痹自己,你沒想到謝錦岑會做到那個地步,你不僅不敢麵對自己的惡劣想法,還試圖把自己當成孫瑩瑩最灰暗的日子裏的救世主。可是你知道嗎孟修竹,如果沒有你,孫瑩瑩原本一個人可以活得很好。”


    “求求你別說了……”


    孟修竹的聲音顫抖著嗚咽。


    該說的都說完了,羅述也不打算繼續跟他耗時間,起身離開了審訊室。


    此時在監控外旁聽的幾個人才抽迴神來,像看了一部電影一般,半天還沉浸在羅述一步一步將人逼到懸崖邊上的壓迫感中。


    看見羅述出來,韓曦然第一個跑出了監控室,一個起飛撲到對方身上。


    “我去羅隊你太牛了!你剛剛那段審訊我願稱之為市局年度高光,要被收錄進教材反複供人觀賞!”


    羅述把人從身上撕下來:“好了好了,還在工作崗位上注意點言行舉止。”


    韓曦然不好意思地咬了下舌尖:“不過羅隊我真的好好奇,你是怎麽憑著一本日記就推出這麽多的?為什麽我看完後甚至都有點原諒孟修竹了?”


    羅述一邊整理文件一邊迴答她:“看日記這種第一視角的資料時不能把自己代入進去,那樣容易被當事人的感情帶著走。要時刻關聯已知的線索,多從其他角度考慮問題。”


    “那你覺得,孟修竹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孫瑩瑩麽?”韓曦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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