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前幾位的遊刃有餘不同,被點到名字的小顧手忙腳亂地整理好手裏的文件,騰地一下站起來,說話速度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報……報告羅隊,您給我的那份聊天記錄我從頭到尾看了三遍,總體上沒有異常的地方,米雯和這個寄餘生聊的內容基本都是些日常生活。非要挑出些什麽的話,就是今年2月初的一段對話,米雯似乎是心情不好,說了一句‘真羨慕你可以一個人生活’,寄餘生迴了一句‘一個人生活也很累的’,之後兩人有一段一小時二十五分的語音通話,再然後那一天裏就沒有新的內容了。”


    和擺在麵前都背著嫌疑的鄧嶽平和程越相比,這一點就顯得有些牽強附會了。


    羅述認真聽完,隻點點頭,沒做過多評述。


    “不用緊張,有什麽說什麽,說錯了沒人會批評你。”


    “……好。”小顧裝作不緊張一樣應下。


    羅述沒功夫分析他是真不緊張還是假不緊張,她把所有信息迅速整合完畢,從椅子上站起來,兩隻手撐著桌沿,一臉嚴肅。


    “現在有幾個關鍵性問題需要解決。


    “第一,作案工具在哪?是被兇手藏了起來還是已經銷毀?


    “第二,為什麽臥室裏明顯被人翻動過且丟失了兩千元現金,但客廳沒有被翻過的痕跡?


    “第三,米秀蘭的手機是否是被兇手拿走的?如果是,為什麽?


    “第四,今天上午來找米秀蘭的人是誰?說了什麽?與本案是否有關?


    “第五,鄧嶽平為什麽突然來鬆安?他和米秀蘭有沒有見過麵?如果有,在什麽地方?我們在惠安小區查到的監控裏,他並沒有出現。”


    所有人凝神靜氣,全神貫注地聽她講,整間會議室裏,隻有間或發出的,筆尖觸紙和敲擊鍵盤的聲音。


    “解決了這些問題,案件大致就明朗了。”


    羅述笑了一下,苦中作樂似的:“運氣好的話,興許還能放個完整的五一假。”


    這一句話說出來,大家才終於鬆了口氣,開始跟在後麵小聲討論起還有不到一周的五一假期。


    “希望能早日結案吧,本來答應了我兒子五一帶他出去玩的。”


    “你五一有啥打算沒?”


    “隻要一放假我就跑,留在家裏得被我爸媽逼著相一整個假期的親!”


    羅述凝視著虛空某處,腦子裏還在整理方才的信息。但勞累了一天後,大腦已經不堪重負了,運轉起來略顯滯澀。


    “羅隊?”


    “嗯?”聽到有人叫自己,她立馬就迴了神,發現是韓曦然。


    “你五一準備幹什麽啊?”對方問她,臉上同樣是遮不住倦意的笑。


    “還不知道。”羅述說,“我現在隻期望我們能盡早把這個案子解決。”


    她深吸一口氣,然後長長地唿出來:“散會吧。”


    這邊會議剛開完,左腳還沒邁出會議室的門,口袋裏的電話又響起。羅述按下接聽,另一頭是個難掩欣喜的聲音。


    “羅隊,抓到鄧嶽平了!”


    羅述麵上不動聲色,心裏也鬆了一些:“收到,盡快把他帶迴來。”


    她放下電話,迴頭看向身後的人:“今天時候不早了,晏箏留下跟我審鄧嶽平,其他人沒有值班任務的,就先迴去吧。”


    晏箏低頭看了眼手表,八點五十五分。


    “羅隊,你和晏箏哥也迴去吧。反正人都抓到了,也不差這一個晚上。”不知道誰說了句。


    “對啊對啊,你也累一天了。”有人附和。


    羅述無奈地笑了一下:“目前還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鄧嶽平有嫌疑,也沒有上級批準,我們關不了他那麽久。”


    再然後就沒人接話了,大家各自迴到自己的位置,收拾收拾,該迴家的迴家。


    羅述看著空蕩蕩的市局辦公室,除了她和晏箏,隻剩下三兩個值夜班的。


    她找了個地方坐下,攤開筆記本和剛才的會議記錄,開始梳理待會兒要審鄧嶽平的問題。


    牆上的時鍾滴答滴答走著,不緊不慢。外麵夜色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愈發深濃,辦公室的燈亮得久了,似乎也有幾分疲累。分針轉到第二十四圈,人才終於被帶來。


    羅述起身活動活動筋骨,整理好材料,叫上晏箏,一起進了審訊室。


    強光燈一打開,深灰色的牆壁和天花板被照得一片蒼白。兩個人並排坐在那裏,對麵就是鄧嶽平。


    羅述仔細地打量著這個男人,頭發稀疏,皮膚黝黑,左眼下方有一塊疤,結了血痂,看上去像是新鮮的。他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工作服外套,低垂著腦袋,下巴上的肉被擠成一層一層的,雙手被銬在一起,手指上是常年吸煙留下的汙垢。


    她垂下眼睛,翻開手裏的資料,平靜地開口:“鄧嶽平,男,48歲,高永縣人,與米秀蘭係前夫妻關係,有異議嗎?”


    聽見說話的聲音,鄧嶽平才抬起頭,眼神躲閃著在兩人身上逡巡一周,顫巍巍地搖頭。


    “記錄顯示你購買了一張4月22日到達鬆安的火車票,並確實乘坐了這趟列車來到鬆安,對嗎?”


    鄧嶽平點點頭。


    “你來鬆安的原因是什麽?”


    “來……”鄧嶽平終於張嘴說話,喉嚨裏卡了痰,聲音就像生了鏽的笨重機器,他狠咳幾下,清了清嗓子,才繼續道,“來看看閨女。”


    “米雯?”


    “嗯。”


    羅述沉默了片刻,目光牢牢地鎖在對方身上,鄧嶽平不敢看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評判自己迴答道真實性。


    “但是米雯說,自從你和米秀蘭離婚後,十多年沒有和她們母女聯係,為什麽突然就想來看她了?”


    鄧嶽平的身體冷不丁哆嗦一下,羅述眉頭緊皺:“你抖什麽?”


    “沒,沒有……”男人的手指頭無意識地蜷曲起來,“我就是,認識到自己以前太不是人,沒有做好一個父親,對不起她們母女……”


    “且算你說的都是真的。”羅述依舊語調平平,聽不出有什麽情緒,“那你22號到的鬆安,到今天24號,為什麽米雯甚至都不知道你來的事?你既沒有馬上去看你的女兒,也沒有告訴她你來了鬆安,這一點,你怎麽解釋?”


    “我……”鄧嶽平說話聲音嘶啞,就像飽經風霜的戈壁荒漠,他布滿老繭和裂痕的手交疊在一起,不自然地搓來搓去。


    審訊室裏一片寂靜,羅述不急著往下接著問,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等他給出一個像樣的答案。


    “我……我打算明天……明天去的……”鄧嶽平支支吾吾,答非所問。


    “我不管你打算什麽時候去,我隻是問你,為什麽這兩天沒有去?”羅述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


    “我……”他“我”了半天,都沒能再拚湊出一句完整的話。


    羅述微向後仰:“那這個問題我們先跳過。旅店的監控顯示,你在23號出去了一趟,大概四個小時後才迴來。據我所知你在鬆安除了你的前妻和女兒並沒有認識的人,那這四個小時裏,你去幹了什麽?”


    “23號……”鄧嶽平嘴裏呢呢喃喃念著這個日期,眼珠子不安地左右移動,最後猛地抬起頭,“我是去勞動市場……對,去勞動市場了,想看看這邊有沒有我能幹的活。”


    “所以你找到了麽?”羅述不緊不慢地順著往下追問。


    鄧嶽平又低下頭:“沒有。”


    “那今天呢?你又去幹了什麽?”


    “今天……今天也去了勞動市場……”他神經質地重複著,“今天也去了勞動市場……”


    “是嗎?”羅述輕描淡寫地問道,“那你臉上的傷,又是怎麽來的?”


    “傷……”鄧嶽平下意識要抬起一隻手去摸臉上的血疤,卻發覺兩隻手銬在一起,無法單獨行動,隻能作罷。


    “是……是我不小心,自己磕的。”


    羅述目光落下,似乎是在紙上寫什麽東西。她邊寫邊問:“怎麽磕的?”


    “就是……走路沒看路,被絆倒蹭了一下。”


    羅述停下筆,抬起頭,白熾燈照在她臉上,隱隱也照出幾分疲倦,但疲倦的似乎隻是這副軀殼。


    “現在,把你今天從早晨起床到現在的所有行動,事無巨細地向我複述一遍。”她說,“包括你臉上的傷怎麽來的。”


    話音未落,鄧嶽平鬆弛的眼皮仿佛突然恢複了生機,那雙一直像是半閉著的眼睛,驀地睜大一瞬,又很快恢複原狀。


    他的頭垂得更低,開始用指甲扣自己手上的死皮。


    “今天早……早上七點,七點多,我就從旅店出來了,然後去……去勞動市場……”


    “停。”


    他沒說幾句,羅述就出言打斷了。


    鄧嶽平目光混濁地望著她。


    “你說你去勞動市場,怎麽去的?吉祥旅店到勞動市場近二十公裏,你不可能走著過去。”


    “我坐……坐公交。”


    “坐的幾路?”


    “不記得了……我就是問司機到不到勞動市場,司機說到我就上了……”


    “好,繼續。”


    不知是不是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被這一打斷搞得全忘了,鄧嶽平又是一陣支支吾吾,才接著剛才的話說下去。


    “到了勞動市場,我就找了個地方坐著,等人招工……等到12點左右,沒找到,就想迴去,往車站走的時候,就磕了一下,把臉磕傷了。迴來之後我就一直在旅店睡覺,沒出去。”


    “那我們去旅店的時候,你為什麽要跑?”


    “我,我去買點東西吃,趕巧了……”


    “旅店外麵有一整條小吃街,你要坐一兩個小時的公交跑到郊區買吃的?”羅述扯了扯嘴角,眼裏沒有一點笑,“編理由也稍微編得像樣點。”


    鄧嶽平沒吱聲,重重地唿吸著,額頭上冷汗被燈照得反光。


    晏箏在電腦上打字的聲音也停下來,審訊室裏安靜到像沒有人。


    寂靜持續許久,羅述才合上手裏的本子,輕輕站起身。


    “今天先審到這裏。當事人確認與案件相關,且意圖隱瞞事實真相,延長拘留時間。”


    -


    樓道裏黑漆漆的,因為太過疲憊,雙腳落在地上的聲音很輕,不足以吵醒沉睡的聲控燈。羅述摸黑走到家門前,拍了下手,周遭才勉為其難地亮起來。


    她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插進鑰匙孔,輕輕一擰,門便開了。


    已經晚上十點多,合上家門的那一刻,忙碌了一天的疲憊才從腳底向全身爬去。羅述隻草草收拾一下,就進了臥室,關上燈躺在床上,仿佛隨時都能睡著。


    這個不算大的房子裏隻她一人,隔音也不好,家裏家外稍微一點聲響,都能聽得格外清晰。


    羅述閉上眼睛,大腦沉沉地陷入黑暗,黑暗沒有停留很久,在終於陷入夢境的刹那,便銷聲匿跡,變成了時常來訪的那件舊事。


    盛夏、蟬鳴、瞎子河。


    尖叫、哭喊、嘈雜聲。


    躺成一排的少年屍體,濕淋淋,白生生。


    夢裏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人群裹挾著的那個女孩,還是在遠處旁觀的路人。


    其實那件事發生之後,沒兩年周圍人基本上就不再提了,她也沒再露出過什麽恐懼。但如今快十五年過去,她還是不知道,不再害怕夏天,不再害怕水,能否就證明自己已經徹底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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