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危險的地方,也生長著拯救的力量。——荷爾德林】


    盛夏正午,當空烈日曬得世間萬物亮堂堂一片。


    狹小的房間裏,窗簾遮住了一整扇窗戶。那布料的優劣一眼就能看出,遮光效果卻出乎意料地好,整個房間暗沉沉的,沒有多餘的光被放進來。


    女孩子蜷縮在角落,二三十塊錢一件的短袖衫軟塌塌地包裹著身體,瘦骨嶙峋,顯得有些病態。她抱住雙膝,肩脊微微顫抖,似乎在哭。


    一個月掙來的那仨瓜倆棗,並不足以支撐她將空調開一整個夏天,於是她給自己定了個規矩,隻在每天中午最熱的時候可以開兩個小時,於是這兩個小時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一天當中她最期待的時刻。但現在時間還沒過,空調卻被迫下崗了。


    屋裏升溫很快,快到仿佛牆壁沒有隔熱功能,太陽的熱量輕而易舉就能滲透進來,潮悶燥熱。


    ——可她還是覺得好冷。


    真的好冷。


    冷得止不住發抖。


    以往從不離手的手機此時此刻被丟在一旁,正播放著一則短視頻。


    屏幕裏的人沒露臉,隻有上半具身體和一雙手。那雙手把玩著一套塔羅牌,三張牌麵朝下平鋪在桌子上,然後被一張張翻開,仿佛在測算著什麽。片刻後,揚聲器裏傳來聲音,先是對牌麵的一番解讀,摻雜著很多陌生詞匯,她聽不懂,隻有最後的總結——


    “根據這次的牌麵,真相已經顯而易見了,林某究竟有沒有信邪教呢?答案是肯定的……”


    聽到這句話,女孩突然抬起頭,眼底通紅。她一把抓起手機,作勢要將它摔個粉身碎骨。脫手的一瞬間,又猛然想起自己眼下並沒有多餘的錢買一部新手機了,隻能顫抖著收迴動作,用關機來扼殺接下來視頻裏會出現的一切內容。


    林舟寄塌房了。


    她半仰起頭,想控製住眼淚,可努力了好久,依舊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要怎麽接受這個事實,她全部的情感寄托,她的精神支柱。


    這個她真情實感喜歡了整整五年的人,在接連被大黑過好幾場後,終於還是跌進了輿論漩渦,幾乎完全喪失了東山再起的可能。


    可是——怎麽會呢?怎麽可能呢?他明明是那麽好的一個人,在自己還籍籍無名時就發起過公益,做過慈善,沒有媒體報道,他也從不宣揚。


    他傳遞給粉絲的也永遠都是正能量,從沒強求她們花過錢。


    在這個隻要你豁得出去就可以出道即巔峰的時代,他一個人摸爬滾打那麽多年,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沒有背靠任何一個大公司,純粹靠著演技才爬到今天這個高度,為什麽不能讓他如願以償一次呢?


    為什麽呢?


    她緊緊地把手機抓在手裏,黑屏映出那一張狼狽的麵孔,像個瘋子一樣。


    從一睜開眼到現在,心口都好像插著一把刀,怎麽都拔不出來。氧氣對她避之不及,預謀著讓她窒息而死。


    作為一名粉絲,不定時打開微博,看看有沒有偶像的相關熱搜已經成了她的習慣,但現在她根本不敢再點開那個軟件,甚至不敢打開手機,因為網絡世界一旦踏足進去,那麽鋪天蓋地向她奔湧而來的,全部都是同樣的、凜冽的聲音。


    有人在狂歡,有人在做戲,有人在旁觀,有人在緘默。


    她不知道成千上萬的人裏,有多少是和她一樣,心疼得要碎掉的。


    事件發酵了一上午,漩渦中心的當事人還沒有出來說過一句話。她在等,所有人都清楚,這麽大的事,冷處理是沒有用的,她也害怕——怕自己被這麽多年的喜歡蒙蔽了雙眼,怕她堅定不移的信任就是一場笑話,怕他無從澄清一輩子也擺脫不掉這個罵名。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窗外陽光好像沒有那麽強烈了。女孩深吸一口氣,決定打開手機再看一眼,短短幾秒,幾乎耗盡了她的全部勇氣。


    熱搜榜的最高處,那個深紅色的“爆”字前麵,擱置著一行刺眼的文字:林舟寄所有代言產品已全部解約。


    她隻匆匆瞟了一眼,不敢再往下細看。然後在自己的特別關注裏,找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頭像,點進主頁。最新的一條動態還是停留在幾天前,她習慣性地刷新了一下,與此同時,這個頁麵裏新增了一條內容。


    聽到提示音的刹那,她眼前一黑,感覺渾身血液都在往大腦上湧,點開的時候手都在抖。那一條微博並不長,滿打滿算也就一百多字,可是她前前後後看了十幾遍,都覺得自己和這段文字之間隔著一堵牆。


    二十分鍾後,“林舟寄道歉”的話題迅速登上熱搜榜第一。


    兩隻眼睛像壞掉的水龍頭,眼淚撲簌簌地帶著千百種負麵情緒淌下來。


    她點開所有社交平台,挨個點開自己加過的所有粉絲群。她想找一個人,找一個能跟自己感同身受的人,哪怕不聊這件事,隻簡單地說說話也好。她真的好難過。


    可以往總是消息不斷的群聊,現在卻安靜得如同無人區。


    她命不好,從小到大二十幾年體會過無數大大小小的絕望,但戲劇化的是,最深刻的這一次離自己最遠。


    僅存的理智告訴她,現在刪掉所有林舟寄的照片和視頻,注銷粉絲賬號,換掉鎖屏和壁紙,卸載每一個打榜軟件,然後把重心放迴現實生活上,完美抽身是最好的選擇。


    但她做不到。


    五年的熱愛是實實在在的,快樂和感動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她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怎麽可能隨隨便便就把心髒割下來一塊?


    她突然累了,明明這半天哪裏也沒去,什麽也沒幹,但她突然好疲倦,好想睡一覺,於是她躺到床上,扯好被子,閉上眼睛。


    睡吧,也許一覺醒來一切都變好了呢。


    她懷抱著那一點希望渺茫的妄想,一點點沉入夢中。可事實證明,並沒有。


    醒來已經是半夜十一點了,她睡得迷迷糊糊,還是強打精神又拿起手機,想再看看什麽情況。可是在特別關注列表那裏刷新好多次,都沒再找到那個人。


    她聽見自己心裏咯噔一聲。


    怔忡幾秒,她直接去點搜索框,還沒開始打字就發現了下麵的熱搜詞——


    林舟寄賬號和超話被封。


    她的手頓在原地,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突然,某個粉絲群裏冒出今天的第一條消息,她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點開,是一個大粉發的小作文,她沒辦法沉下心來看完,隻讀出個大意,就是說整件事情發酵得太不正常,肯定是舟舟最近太火,動了別人的蛋糕,才導致有人背後作梗,大家要相信舟舟。


    這一條消息炸出來好多人,群裏立馬開始刷屏。


    “相信舟舟!”


    “他絕對不是那樣的人。”


    “我相信自己沒有看走眼!”


    隔著一塊夜裏發光的屏幕,幾十個相隔千裏的陌生人,相互擁抱取暖。


    女孩顫抖著手指,在聊天框敲出一行字:我會讓作踐舟舟生命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


    周一清晨,隔著玻璃窗就能看見外麵馬路上來往的車輛和行人,各有各自的方向,一些都在有序進行,窗裏的人難得清閑。


    “恭喜啊張隊,往後再見可就得叫您張副廳了。”


    “飛黃騰達可別忘了我們這些小弟啊!”


    因為沒有額外工作,鬆安市公安局刑偵支隊辦公室裏氛圍稀鬆,也變得熱鬧起來。


    原支隊長張灼即將升任省公安廳副廳長的消息傳下來,人人喜聞樂見,隊裏嘴上沒把門的幾個,沒大沒小地嬉笑調侃,紛紛送上祝賀。


    三十多歲的年輕隊長身著藍色常服,鬆散而不失雅態地靠在椅背上,伸出一隻手搭在桌子上,捏著支筆隨意把玩。


    在旁邊拍著他肩膀嘻嘻哈哈的那位,則看上去更年輕一點,長著張娃娃臉,身上學生氣都尚未褪盡。


    張灼笑著扒掉他的手:“可別抬舉我了,你們都比我年輕,以後飛黃騰達的機會比我多得多。”


    原本在一旁安安靜靜坐著寫報告的女警韓曦然,聽見他們聊天也加入進來,習慣似地擠兌道:“小飛飛你別慌著抱大腿了,看不出來張隊都不願意搭理你嗎?”


    “瞎說什麽?張隊人那麽好,你可別亂潑髒水。”鄒朝飛從後麵摟住張灼的脖子,“張隊你一定不會嫌我煩的對不對?”


    張灼被他勒得哭笑不得,連連答應:“不會不會。”


    作為全隊年紀最小的忙內,鄒朝飛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大家一致照顧的對象,同時也成了最好欺負的小弟。


    “話說張隊調走以後,誰來繼任支隊長啊?”


    韓曦然一臉“怎麽還會有人想不到”的表情:“還用說嗎?肯定是羅副隊啊。”


    鄒朝飛若有所思地點頭表示認可。


    張灼微微偏轉目光,剛剛被韓曦然提到的那個人,與他們相隔一段距離,正坐在辦公桌旁專心瀏覽卷宗,原本利落的短發這段時間似乎長長了些,垂下來遮住了半張臉。


    他沒有說話,看著看著微微有點出神,最後也隻輕輕笑了一下。


    頓了頓,張灼才又道:“這樣吧,今天下午下班後,我請大家吃飯怎麽樣?”


    “好耶!”鄒朝飛依舊是第一個響應的積極分子。


    “張隊要請吃飯呐。”


    說話間,辦公室的門被從外麵開,又一名刑警走進來,這人戴著一副眼鏡,眸光清亮,一派文質彬彬的模樣。


    “是啊晏箏哥,你能來的吧?”鄒朝飛嚷道。


    晏箏原隻是路過,不過恰巧聽到今晚免了頓飯錢,樂嗬嗬地順口便道:“這可讓張隊破費了。”


    張灼擺擺手,讓他別客氣。


    他接著還想說什麽,話還沒說完,就被韓曦然打斷:“對了晏箏,剛剛楊局喊你去他辦公室一趟,你趕緊過去吧。”


    晏箏愣了一秒:“哦,好。”


    於是坐都沒來得及坐一會兒,他就又轉身去了局長辦公室。身後隱隱綽綽有竊竊私語的聲音,他沒仔細去聽,也知道那聲音在說什麽。


    張灼升任,支隊長的位置自然就空出來了,眼下這個當口,楊局突然找他,為的什麽不言而喻。


    隻是晏箏有點摸不著頭腦,他在隊裏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人,業績和能力都不算很突出,從入隊到現在和局長麵對麵談話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怎麽就輪到他了呢?


    晏箏走到辦公室門口,抬手敲了兩下門。


    “進。”


    他推門進去,先聞到屋裏飄出一股清茶香,而後一眼掃過去,看見四四方方的實木辦公桌後麵坐著一位,旁邊的沙發上也坐著一位。


    晏箏愣了愣,怎麽侯副局也在?


    突然一次性麵對兩位頂頭領導,他不禁有些緊張,條件反射地立正站好。


    “小晏你不用緊張,今天把你叫過來不是要批評你,就是談談張灼調走之後,刑偵支隊正副隊長怎麽安排的事。”楊昭慢悠悠開口。


    猜想成真,晏箏抬了抬眉,露出個疑惑的眼神。


    楊昭朝侯肅寧一抬下巴:“老侯,你跟他說吧。”


    “哎。”一直沒出聲的侯肅寧應了一聲,看向晏箏,“是這樣,明天市裏要召開任職大會,屆時會宣布張灼升任的事,同時也會任命新的支隊長,大概率是從咱們隊裏提拔一個上來。市裏呢,也是特地諮詢我跟楊局的意見,叫我們推薦推薦,我倆剛剛商量了一下,準備推薦你上去。”


    “推薦我?”晏箏一臉驚奇,繼而不自覺皺起眉頭,“為什麽啊?難道不該是羅副隊嗎?”


    侯肅寧沉默少頃,才解釋道:“小羅確實很不錯,可畢竟是個女孩,刑偵支隊出外勤的情況很多,免不了跟嫌疑犯近身接觸這種危險情況,身體素質也很重要。從生理上來講,女性還是比不過男性的,咱們隊裏這麽多大老爺們兒,怎麽說也不能讓一個姑娘帶頭衝鋒陷陣。”侯肅寧解釋道,“再說,任命她當副隊長,已經足以表達組織對她能力的認可了,她會理解的。”


    “不是,侯局。”他那一番話裏裏外外似乎都是在替羅述考慮,可晏箏聽完還是莫名不太舒服,“羅副隊跟我是同一年考進市局的,她是筆試第一,同樣的考核標準下,體能測試也勝過了很多男性。後來辦理案件,不少關鍵證據都是她找到的,有時候張隊不在場,她也能帶著我們完成任務,辦案能力和領導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支隊長一職應該由她來繼任,您……”


    “話是這樣講,但性別差距很多情況下不是靠後天努力就能逾越的,這一點你要清楚。”侯肅寧道,“我跟楊局最初是在你和周瀾之間猶豫,之所以最後選了你,就是覺得你性格上比較隨和,能處理好同事之間關係,保證隊伍的凝聚力。”


    晏箏張口結舌,頓然明了。原來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選擇羅述,甚至連考慮一下都沒有。


    “侯局,我還是覺得我們不能以性別來框定一個人。”他微微皺著眉,目光堅定,“支隊長這個職位太重了,以我目前的資質還無法勝任,但羅副比我適合得多。”


    “小晏呐,”侯肅寧走過去拍了下他的肩膀,“你還是太年輕。”


    “我確實太年輕,”晏箏說,“看事情的目光還不夠長遠,但我有自己的原則。”


    “支隊長這個位置可不是誰想上就能上的,很多警察幹了一輩子都夠不到,你能擁有這個機會,更應該好好把握啊。”侯肅寧語重心長,“先不要急著妄自菲薄,我們倆既然選了你,就是覺得你有這個能力能做好,隻是還沒有得到施展的時機,所以你對自己的認知不夠完整。”


    “侯局,楊局,”晏箏向後退了半步,“我很感謝你們對我的認可,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認真考慮一下羅副隊,她真的比我們都更合適。”


    侯肅寧盯著他固執的表情,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惱火。


    楊昭端著茶杯,吹開浮在表層的茶葉:“算了,你先迴去吧。”


    晏箏輕輕點頭,然後轉身離開。


    辦公室的門在他身後緩緩闔上,侯肅寧長長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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