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石緩緩抬起頭,白臉、黑唇、淚痕結冰,反手就給自己一嘴巴子,氣若遊絲道:“都是奴婢的錯,奴婢替紫菀受罰,隻求掌完了,姑娘說到做到,放我們走。”


    紫菀手一顫。


    忽然記起大奶奶把秋石留下,臨走前給秋石使的那個眼色。


    又記起大奶奶交代她,“仔細別叫風吹著了她”。


    她瞥了眼那關上的窗戶,雙腿直打顫。


    施窈不是簽了賣身契的奴婢,不是蓬門小戶的女眷,而是正兒八經的國公府千金小姐,是老太爺老太太的骨肉至親,誰動手,也不能是大奶奶動手。


    大奶奶糊塗啊!


    施窈聽了秋石五個有氣無力的耳光,方慢悠悠道:“主子與人說話,你個丫鬟插什麽嘴?不懂規矩!紫菀是吧?我聽大嫂子這樣喚過你。你掌是不掌呢?”


    秋石聽了,卻沒停手,一個耳光連一個耳光抽自己臉上。


    紫菀見狀,委屈地落淚,揚起手,狠狠一巴掌抽自己嘴上。


    她心裏默默數:一,二,三……


    數到十,才停下。


    秋石也停了手,氣息越發弱了。


    施窈掩好床帳,躺迴去,困頓地吐出一個字:“滾!”


    煩死了!


    還給不給人睡個好覺了!


    紫菀流著眼淚,連啜泣聲也不敢發出來,扶著秋石,一步一挪走到門口。


    隔著簾子聽到施窈含糊道:“門給我關好,再敢出幺蛾子,姑奶奶拿你們填井。”


    紫菀咬了咬唇,兩顆豆大的淚珠陡然掉落,她放下秋石,關好門,最後吃力地帶秋石迴菡萏院。


    出去時,那守門的婆子見她嘴唇腫成香腸,秋石更是丟了半條命似的,不由驚唿一聲。


    隔壁蘭佩院的守門婆子,忙伸頭進來問,問清了,立即興衝衝報給施明珠的奶娘,欣嬤嬤。


    欣嬤嬤五歲上便被爹娘賣了,倒手轉幾圈,才成了施明珠的奶娘。


    她記不得爹娘姓甚名誰,隻記得爹娘叫她“欣兒”或者“杏兒”,也沒正經嫁過人,後來叫個窮秀才買迴去紅袖添香,才生下個兒子給秀才家承繼香火,便叫主家提腳賣了。


    因有奶,便成了施明珠的奶娘。


    國公夫人見她忠心耿耿、老實本分,識得幾個字,拿施明珠當親生女兒待,便賜她姓施。因姓名連起來不大順口,大家便稱唿她為欣娘。


    欣嬤嬤三十出頭的年紀,後腦勺梳個圓髻,別一根纏枝蓮花銀簪,穿得灰撲撲的,半點不朝光鮮上打扮,瞧起來有四十多,臉圓圓的,眼神精明,手裏捧著花繃子,坐在燈下繡花。


    這幾日為照顧施明珠,她怕丫鬟們不經心睡死過去,便自個兒領了夜間的差事,親自守著。


    聽了守門婆子的話,欣嬤嬤抓一把銅錢塞入對方手裏,笑得溫柔可親:“虧得有你們夜裏陪我說說話,不至於走困,這幾個銅錢拿去吃茶。”


    婆子掂了掂,笑得露出後槽牙:“謝嬤嬤賞!嬤嬤真是大方人,我也是夜裏當差怕走困,才來與您說些閑話。”


    說罷,落了笑問,“姑娘還沒醒嗎?”


    “還沒呢。”欣嬤嬤歎氣。


    婆子有心說說二姑娘的狠毒心腸,打罵丫鬟也就罷了,連親姐姐的性命都能置之不顧,又怕將來那二姑娘得了勢,便跟著歎道:“咱們姑娘宅心仁厚,定能得菩薩保佑,嬤嬤寬心,明兒就醒了。”


    “借你吉言。”欣嬤嬤拿帕子沾眼淚。


    婆子說了幾句吉祥話,這才揣著銅板溜了。


    欣嬤嬤扔了帕子,起身朝內室來,低聲跟施明珠稟告守門婆子打聽來的消息:“……娼婦生的小賤蹄子,也配來跟姑娘比。姑娘金枝玉葉,她算哪門子千金小姐,跟她那姨娘一般,上不得台麵的東西!怪不得親爹不疼,嫡母不愛!


    老太太就不該心軟接她迴京!一身晦氣,先克了姑娘,再克身邊的丫鬟。我算是看出來了,誰離她近,誰倒黴,就一掃把星!才做了幾日的千金小姐,便抖起威風來,對丫鬟們非打即罵,小婦養的就是不懂規矩!


    菘藍、山奈可是國公夫人賜下的丫鬟,長輩賜的貓狗,晚輩都要尊敬些,何況是人。那秋石和紫菀挨了打,更是可笑,她們可是大奶奶的人,是去幫忙的,可不是正經去當伺候她的丫鬟的。”


    施明珠雙目無神,懶懶接話:“她素來如此,刻薄狠毒,自私無情,愛出風頭,攀權附貴,愛慕虛榮,放浪多情,不守婦道……嬤嬤多接觸幾次,便不覺奇怪了。”


    原來,施明珠早就醒了。


    因聽說老太爺和老太太一致決定,若明日天明,施明珠未醒,便叫施窈搬出關雎院。


    欣嬤嬤苦勸,施明珠自個兒也不願意繼續與施窈為鄰,有心殺殺她的威風,滅了她的氣焰,便答應繼續裝昏迷。


    欣嬤嬤見自家姑娘眼神荒涼,心中將施窈更恨了一層,腹誹詛咒一番,這才奇怪地問:“姑娘為何像是與那小婦養的認識多年似的?”


    分明她們才隻見過一次。


    施明珠苦笑一聲:“或許我們是上輩子的冤家吧。”


    何止是冤家,還是仇家。


    她前世的悲慘結局、施家滿門被滅,都是因施窈而起。


    那周紹,不過是施窈的一條狗、一把刀。


    這輩子,她不會放過這對狗男女的!


    她與施窈之間隔著血海深仇,上輩子做不成姐妹,這輩子更不是姐妹。


    哪怕這輩子的施窈尚未對她出手,她也不會再心軟、手軟。


    她要把施窈這個毒瘤,徹底摁死在搖籃裏,不給她任何機會成長,再來禍害她,再來禍害施家!


    欣嬤嬤心疼地將她摟進懷裏:“可不是冤家嗎?道士說得對,那小賤蹄子與姑娘八字相衝,瞧瞧,老太爺和老太太才決心將她挪出關雎院,姑娘便醒了。待她真挪出去,姑娘這病氣才能全消呢。”


    欣嬤嬤絮絮叨叨,又是心疼施明珠,又是咒罵施窈,汙言穢語,許多花樣施明珠聽都沒聽過。


    她好笑地想,竟不知嬤嬤這般會罵人。


    她也沒阻攔,罵就罵了,好歹叫嬤嬤出了這口惡氣。


    主仆倆一陣討伐施窈,施明珠困極又睡過去。


    欣嬤嬤卻沒睡,將藏在床下的一隻布偶小人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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