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扶靈心態調整的很快,最後這段路和之前相比並不難走,能明顯看到一些被踩踏出的痕跡。


    意識到他們已經接近墨脫,是在看到遠處山腰上那些燈火之後。


    他們站在另一麵的山坡上,看著對岸如同銀河一樣從山頂流淌而下的火光,如同唿吸一般明明滅滅,夜色之中,和天幕連接在一起。


    那是很美的景色。


    美到讓人停止唿吸。


    張扶靈站在原處停下了。


    她想和張起靈在這裏拍一張合照,但她不能。


    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拚命想把這一幕刻在自己的記憶裏。


    天地浩渺,人世短暫,生離死別轉瞬即至。


    她想起自己很久之前詛咒張起靈短命的事,悔恨不已。


    她現在隻希望張家人能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最好和她一樣,活成不老不死的怪物。


    即使她知道長生不老是詛咒一樣的東西。


    但她此時此刻依舊想自私地詛咒張起靈能陪她到世界盡頭。


    一個人的時間太難熬了。


    她過往的時間都有張起靈一起度過,她還沒有經曆過真正意義上的生離死別。所有人都會死,但她不會,她無法想象當所有人都離她而去時,她該怎麽辦?


    人始終是孤獨的,至少在麵對死亡時,眾生平等。


    可她卻分明看過年邁的老人牽手一起死去。


    在周圍人都在痛哭時,她卻覺得這對相伴至死的老人幸福極了。


    她那時候突然意識到,原來寫在文學作品裏的那些俗套的愛能跨越一切,並不是一場騙局。


    雖然很俗套,但是愛依舊是打敗孤獨的唯一答案。


    她是那麽害怕孤獨,她的骨子裏始終是那個許下想要無條件愛的可悲的女孩。


    她想,她找到她接下來時間想要做的事了。


    她要找到她的死法,就像裘德考終於求得了正常死亡的權力,她也要找到她的死亡許可。


    他們在這裏駐足了很久,直到遠處有燈光逐漸靠近。


    張起靈才緩緩開口,說:“走吧。”


    張扶靈意識到自己終將迴歸到人類社會,走進那片燈火,突然產生了一種逃避的心態。


    她甚至產生過就這麽一直走下去也不錯的想法,雖然累,但是精神卻是充沛快樂的。


    她知道這隻是一種假象,是大腦不適應環境改變而做出的欺騙行為。


    很多事情,一旦出發,就會發現和最初的設想完全不同。


    於是她沒有拒絕,隻是要求在離開之前再給張起靈拍一張照片。


    張起靈穿著黑色的雨衣,背著包背對著她站在山坡前,遠處是大片的燈火,夜色從靛藍過渡至濃密的黑,構圖絕美,意境絕佳。


    她正要按下快門,張起靈卻突然轉過身看向了她。


    來不及收手,快門已經按了下去,相機裏留存下來的,是張起靈沉默的眼睛。


    “走吧。”


    張起靈說。


    她沒有堅持再拍一張,收起相機,和他一起走向了山下的燈火。


    半路上,他們遇到了晚歸的村民,對方對他們的到來十分驚訝,卻依舊打著燈給他們介紹村子裏的情況。


    對方給他們介紹了村子裏的幾家旅館,但他們最終都沒有住下。


    張起靈原本並不打算繼續向前走,但張扶靈卻堅持在今日到達那座他曾經停留過的喇嘛廟。


    張起靈看著她的腳沒有說話,兩個人僵持不下,在張起靈伸手的瞬間,張扶靈直接蹲在地上抱著頭,大喊:“這是家暴!我要去兒童保護協會告你!”


    張起靈就停下了。


    不知道是因為那句家暴,還是兒童保護,總之他沒再繼續動手。


    他說:“你的腳再走就廢了。”


    張扶靈看他不會動手了,慢慢撐著膝蓋站起來,說:“廢了就廢了,休息兩天我又是一條好漢。”


    張起靈已經懶得糾正她的用詞,他思考片刻之後,把包從背上摘了下來。


    張扶靈知道這已經是他最後的底線,在讓張起靈背自己,和明天再去喇嘛廟之間,艱難地做選擇。


    已經走到這裏,讓她半路停下是很難的一件事,她很討厭半途而廢。


    可讓張起靈背著她走,她也做不到,他們已經在山裏徒步了六天,六天裏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一晚。


    張扶靈隻能妥協。


    一塊石頭,碰上另一塊石頭,總不能真拚個粉身碎骨。


    他們在街邊找了家旅館住下,條件不算好,床鋪被子依舊潮濕,但至少比起前麵在山裏時要幹淨許多。


    擦幹淨身上的泥水,換上幹淨的衣服,張扶靈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可能是因為太過疲憊,也可能是因為終於抵達這個想來而不敢踏入的地方,心願得以達成,她睡得很快。


    張起靈坐在桌子邊整理一些筆記,他一路上每次停下都會給自己做記錄,他預感天授這一次依舊不會給他太多時間。


    他想,至少要把張扶靈的事情向另一個自己交代清楚。


    關於她的身份,關於她的歸路,關於他們的旅途。


    記好這幾日的記錄後,張起靈突然聽到呢喃不清的低語,那幾個字就算以他的耳力也聽不分明,他看向在另一張床上熟睡的張扶靈。


    她眉頭緊鎖,大約是又做了什麽不好的夢。


    她一路走來從未平穩,又總是思慮過重,才導致身體如此疲累,入睡後也依然不安穩。


    第二天早上,張扶靈一睜眼就知道自己完蛋了,身體沉重發軟,太陽穴抽痛,體表發冷,身體裏卻有一團火在燒。


    她感冒了。


    她現在也不需要檢查自己的腳了,就這個症狀,她能爬著下地吃飯都算是堅強了。


    張扶靈絕望地想,她就是知道自己一旦放鬆就會生病,昨天才堅持要趕夜路去廟裏。


    早知道她昨天就算撒潑打滾,也爬都要爬去廟裏了。


    張扶靈緩了緩,小心地側過頭看向另一張床鋪,上麵的被褥已經整齊疊好。


    太好了,張起靈果然不在房間裏。


    她撐著床沿爬起來,一隻手摸了摸自己額頭,意料之中摸不出溫度。


    桌子上擺著一隻木碗,裏麵是已經冷卻的開水。


    她端起來一口氣喝光之後,依舊覺得口幹舌燥,但總算是清醒了一點。


    她看著空曠的房間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突然意識到,她得想個辦法,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點,否則張起靈絕對不會啟程趕路,而是要求她在這裏養好病再出發。


    他們時間可沒有那麽充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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