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比她更早一點遇到你,


    會是什麽樣呢?


    ……


    ……


    驚煌城。


    師染憑窗而立,手中把持著一本泛黃發舊的書。邊角已經卷得不成樣了,大抵是被翻了無數遍的。


    書名是《姬月筆下的世界》,這本聽著就像是什麽雜談、散文或者論述文的書,按理來說是應該不怎麽受歡迎的。但實際上,這本書可以這個千年內最暢銷的書之一,多次被一些重文會推薦為“讀書人必看的十本、二十本、一百本書”之一,而且往往都是名列前茅的檔次。


    師染也快把這本書翻爛了。


    她自己都記不清,這是第幾遍看了。當然不是書裏麵藏著對她而言多麽多麽珍貴的寶藏,她堂堂驚煌城城主,雲族的精神圖騰,哪裏還有什麽寶藏能入她的眼。


    照她的話說,這真是越活越沒意思了,腦袋一抬,眼睛一望,看到的就是頂,哪裏還有什麽值得去努力的目標。


    一直抱著這本書不放,也隻是因為這本書是她惦記的人寫的。


    “三月啊……你什麽時候迴來,我都快無聊死了……”


    望著繁華的驚煌城,大大小小的城區發生著各般事,但都俗,都充斥著讓人發昏的無聊之物。偌大一座驚煌城,竟然也找不到一件有趣的事。


    大多數世俗皇帝站在皇宮裏望著自己的大好河山,都會滿心如意地感歎一句,“瞧,這就是朕的江山!”


    可師染這位王不同,她望著自己的大好河山,總會想,我那麽努力就為了搞出這麽些玩意兒?好無趣,幹脆一把火燒了算了。


    生活在大地上的人們,當然想不到,高高在上的那為王,腦袋裏整天糾結的是,到底要不要把一切都燒得個幹幹淨淨……


    “唉——”


    師染歎了口氣,丟下書,離開了自己的書房。


    邁著沉重的步伐,她來到了一座緊閉的行宮前。


    這是她曾經還是雲獸之王時,居住在玉清大雲林裏的行宮。但自從將同脈共生的姐姐師千亦關起來後,這座行宮就沒再開放過了。


    時至今日,也沒打開過。


    站在行宮外,師染想,現在也許是時候了。


    推開行宮大門,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不知為何,師染覺得鼻子有些發酸,就好像推開的不是行宮的門,而是迴到過去的門。


    師千亦站在裏麵,閉著眼,還保持著當初被封印時的姿態。


    像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實際上,師染一直覺得自家姐姐長得就很有仙氣,打扮也像出塵的仙子。跟自己這幅大魔頭的扮相是完全相反的。


    師染來到師千亦麵前,伸出一根手指,觸碰她的鼻尖,


    像冰雪消融,也像灰塵被拭去。


    生機、活力與蓬勃的朝氣蕩漾開,遍布師千亦的全身。


    她先是睫毛抖了抖,然後睜開眼。


    像清晨初醒的貓,眼中的色彩一點點補充,直至有神有情。


    師染就站在她的麵前,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


    師千亦的時間定格在她被封印之際,所以當她醒過來時,認知也好,記憶也好,都是從被封印之時開始的。她記得自家多年不見的妹妹吞噬了自己的血脈,為了成為完美血脈者。


    但看著師染的笑容,她明白,應該已經過去了許久。


    師千亦垂目,問:


    “現在,是什麽時候?”


    師染走動起來,向外麵走去,


    “姐姐不妨自己出來看看。”


    她將門開滿。


    外麵的陽光照進來,溫暖且靜謐。


    師千亦邁動步伐,踏入光中。光照耀到她身上時,她真像一位剛剛醒來的仙子。


    師千亦心中漸漸湧起難以言說的情緒,激動……期待……緊張……害怕……渴望……


    對於全新的世界,她懷以複雜的情緒。


    驚煌城的一切都落入她的眼中,這方世界的一切,都被她一一感受到。


    她感受到了,


    這是雲族的天下。


    師千亦站在高樓的邊欄處,肩膀微微發顫,聲音哽咽,


    “你……成功了。”


    師染難得溫柔一迴,輕笑著說,


    “發生了很多事。姐姐,歡迎迴家。”


    “我……還算是你的姐姐嗎?”


    “當然,難不成你想當我娘?”


    師千亦低著頭,


    “不……隻是……我以前的確做過非常過分的事。”


    “可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而且,何必總活在過去了,我們總應該給一個原諒自己的機會。”


    “小染……”


    師染笑了笑,


    “多久沒聽過這個名字了。”


    “上一迴,是你從學宮輟學的時候。”


    “啊,我那時還是個小孩子。”


    “你哭著從學宮跑迴來,一直念叨著什麽‘不想讀書了’之類的話,我還以為你被欺負了。去學宮過問才得知是你自己輟學的,問你原因也沒說。那之後,你就像變了個人。”


    師染望著天說,


    “你也開始不喜歡我了。那時候,我感覺我失去了一切。感覺,一切都是我的敵人。”


    師千亦沉默了一會兒,


    “對不起,我應該更關心你的心理。”


    “沒關係,現在我也好好的。”


    “真的好好的嗎?”


    “當然了。”


    師千亦搖頭,


    “但你看上去也很心不在焉。”


    “那麽明顯?”


    “也許在我麵前,你很放鬆。”


    師染摸了摸自己的臉,笑了笑說:


    “在這樓裏,都沒人跟我說話,平時裏沒說什麽話,今天一下子說多了,就暴露了。”


    “小染,你在想什麽?我無法彌補過去對你的冷落和傷害,如果有機會,我想……”


    “姐姐,我說過,不要介懷過去。現在是新世界,你我也是新麵貌。”


    “那你,心裏還裝著什麽?放不下。”


    師染俯下身,靠在邊欄上,眼神漸漸遙遠,呢喃地著說:


    “我想談戀愛呀……”


    師千亦愣了愣,


    “什麽是談戀愛?”


    師染語氣輕巧,


    “就是找個人,每天陪我說話,陪我四處旅遊,陪我犯傻,陪我……做很多事。”


    師千亦想了想,說:


    “我可以。”


    師染噗嗤一笑,


    “不是這個意思啦。姐姐也真是單純得很。”


    “抱歉,又沒法幫你了。”


    “不要總是道歉。你欠我的,在那座行宮裏已經還清了。”


    “小染,你現在很厲害,很強大。我能做到的,你都能做到。也許,我沒法幫你做些什麽,化解你心裏的煩惱,但我還是想對你說,不要再給自己留下遺憾了。不要像我一樣,錯過一次又一次彌補缺憾的機會。”


    師染抿著嘴,微笑著點頭。


    “姐姐,你先休息一下吧,晚上我再帶你四處逛逛。”


    隨後,她差使人帶著師千亦下去休息了。


    獨自一人看著遠方,師染眼神有些幽怨。


    缺憾……也隻有那麽一個缺憾了。


    但,要怎麽彌補呢?


    師染坐在窗邊的躺椅上,閉著眼,腦袋裏的思緒漸漸交織在一起,直至一切都變得那麽糾纏不清與模糊朦朧起來。


    “永恆啊,


    “我什麽都得到了,卻唯獨沒有他,


    “如果我什麽都失去了,能擁有他嗎?”


    我想有那樣一個機會,


    哪怕……失去一切,


    哪怕……


    ……


    ……


    “女俠,女俠?女俠!”


    朦朧中,師染聽到有人在叫她。


    女俠?


    那是什麽叫法,哪個家夥啊,這麽大的膽子,不叫“女王”?!


    師染睜開眼,咻地一下坐直了,然後右手一拍,


    “誰這麽大的膽子啊!”


    小二一愣,接著小心翼翼地說:


    “女俠,你已經睡了一天了,我看著你還沒醒,以為那些酒把你喝出問題了……”


    然後就輪到師染發愣了。


    睡了一天,喝酒……


    她頓時覺得有些頭疼,左右前後看了看,發現自己幾乎被開過的酒壇子包圍了。到處都是灑落的酒水。


    接著,刺鼻的酒氣衝進鼻子裏。她驚叫一聲,


    “怎麽迴事!我怎麽在這裏!”


    小二茫然地張大嘴巴,然後說:


    “女俠,你喝背了嗎……昨天下午你來到客棧,二話不說,要了十壇子酒,菜都沒要就開始喝,喝醉了後,直接睡到了今天下午。”


    “胡說!我滴酒不沾,怎麽可能喝酒!”師染挑起眉。


    小二反應過來,雙手環抱,淡淡地說:


    “女俠,賴賬不是這麽個賴法。我不管你記得什麽,但這酒錢,你是得出的。”


    說著,幾個五大三粗的人走過來,將她圍住。


    師染還是有些頭疼,嘶嘶地吸了吸氣,


    “別急,讓我緩緩。”


    她坐下來,開始迴憶。


    記憶很清晰,之前剛剛跟姐姐冰釋前嫌,然後就到書房裏去休息,那時候思緒很多,想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後休息著……休息著……忽然就來到這裏了!


    師染猛地一驚,眼睛瞪得老大,問:


    “現在是什麽年?”


    “這位客官,你可——”


    “我問你是什麽年!”師染麵露兇相。


    小二立馬覺得渾身冰涼,趕忙迴答:


    “天元紀一千五百三十二年!”


    天元紀……


    一千五百三十二年!


    師染腦袋轟隆,如有大鼓在鳴。


    這一年,是她剛剛衝破封印的一年。


    但,為什麽,


    為什麽會突然迴到這一年?還是這幅模樣!


    她瞧著自己的身體,的的確確還是自己的身體,但一身的修為幾乎沒有了。


    難道……


    我的遐想,成真了?


    但,為什麽啊!


    師染搞不懂,但她大為震撼。


    這是何等的偉力,才能讓她迴到那個早已崩壞的世界的過去啊……


    她清楚,自己肯定做不到。


    能做到的,估計隻有如同虛幻一般的“永恆”。


    難道,永恆真的迴應的自己?


    但,永恆不就是……不,不……他也說過,並不能把永恆跟他劃等號。他隻是永恆意誌的體現……會不會,其實作為永恆的他也掛念著自己,傾聽到自己的心聲後,就做出了迴應?


    師染想入非非。


    客棧裏的小二看著她發愣的傻乎乎的模樣,實在是忍不住了,拍著桌子大聲說,


    “這位客官,你到底要鬧到什麽時候!再不給錢,我們就報官了!”


    他剛吼完,忽然看到師染居然流淚了,一下子慌了起來,誒,不至於吧,隻是吼了一句,居然就哭了!


    師染本身長相就比較柔弱,這一哭起來,那叫一個我見猶憐,連幾個三大五粗的打手心裏都軟了。


    這看在旁人眼裏,就是一副惡霸小二欺負柔弱女子的景象。


    小二哪裏擔得起這種指責,趕忙說:


    “客官,別,別哭,隻要你給酒錢,一切都好說,實在不行,你可以押個什麽東西,以後再拿錢來換。”


    他剛說完,師染忽然又笑了起來,笑得那叫一個沒心沒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小二心道不妙,遭了!是個瘋子!


    師染哪裏管他們在想什麽,從兜裏掏出一把銀葉子,


    “給你,酒錢!”


    給完了錢,也不等找零,瘋瘋癲癲地就往外跑。撒腿跑得可歡了。


    小二人是懵的,緊接著,他急忙喊,


    “客官,你的劍!你的劍!”


    師染這才一溜煙地又跑迴來,一把抓住這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劍才離開。


    小二站在門口,撓了撓頭,看著手裏的一把銀葉子,嘀咕,


    “看樣子,是哪家從沒出過閨的千金小姐偷偷溜了出來吧。人是傻了點,但長得可真好看啊……”


    ……


    明安城外有條沉橋江,也叫斷橋河,河岸上長滿了蘆葦,蘆葦蕩的後方是個樹林。


    此刻,樹林裏一陣動靜,鳥獸皆散。


    某棵樹上,師染一動不動地站著,


    等待。


    她已經確定過了,


    自己的確沒有修為了,隻剩下作為雲獸的血脈力量。但即便隻是血脈力量,那也是相當恐怖的,毆打聖人不是什麽問題。


    不過,這些都不是她現在關心的。


    按照她之前所了解的,再過一個時辰左右,葉撫會帶著他的兩個學生從前方蘆葦蕩的一側到江邊,然後在江邊搭船到對岸的明安城去。


    到時候就去攔截他!


    但認真想了想這個主意後,她覺得不妥。


    攔截……怎麽聽都有點無禮,不能給他留下我是一個瘋女子的印象,


    對,不能留下壞印象!


    得偶遇,偶遇才行!


    但……要怎麽個偶遇法,才比較自然合理呢?


    葉撫雖然是個混蛋,但也是個聰明的混蛋啊!要是不自然不合理的話,會引起他的懷疑,會讓他警惕。那就得不償失了。


    師染很糾結,


    她以前哪裏這樣認真地想過點子……


    想著想著,不遠處的蘆葦蕩傳來了動靜。


    她趕忙發動自己的雲獸血脈,藏匿起來。


    簌簌聲此起彼伏……


    那是衣服與蘆葦的摩擦。


    師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忽然,傳來一道激動且稚嫩的聲音,


    “先生,下雨了,下雨了!”


    接著,是輕淡的聲音,


    “下雨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就是很高興嘛!”


    然後是溫柔的聲音,


    “小胡蘭一直都很喜歡雨呀。”


    “誒,是嘛,雨就像師姐一樣溫柔。”


    “哦,謝謝誇獎,你也很可愛。”


    葉撫說:


    “別鬧騰了,先找條船過河吧。”


    “坐船!我喜歡坐船!”


    “你什麽都喜歡。”


    “對的對的!我喜歡先生,師姐,大師姐!還有雨!不過,什麽時候才能見到大師姐啊……”


    “過幾個月吧。”


    “幾個月是幾個月?”


    “冬天就能見到了。”


    “喔,下雪的時候見到大師姐,好……美好啊!”


    聽到這些聲音,師染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真的是他們……


    有葉撫,有三月,有小胡蘭……


    正當她激動到發懵的時候,樹林裏響起動靜。


    她迴過神來,往後一看,


    是何依依背著個書箱子,正忙不迭地往外跑,看樣子,是要趕江邊那趟船。


    看到何依依後,師染眼睛一亮,有了。


    她翻身下樹,偷襲!一巴掌敲暈何依依,然後自言自語地說:


    “小家夥,對不住了,你跟葉撫相遇是注定的,但我不是,這次就借一下你的機緣,下次再還給你。”


    說著,她一番收拾後,確保何依依不會有什麽危險,然後背起何依依的書箱就往江邊跑,邊跑邊喊:


    “等一下,船家,等一下!”


    江邊,正欲啟程的船家打住。葉撫揭開船艙的簾子往外看。


    師染“氣喘籲籲”地跑到江邊,


    “算……算我一個。”


    這船是葉撫租的,船家當然得過問葉撫。


    葉撫深深地看了一眼師染,然後點頭。


    師染滿麵紅光地登上船,擠進船艙裏,放下書箱,坐在葉撫旁邊,


    “謝謝,謝謝。”


    葉撫看著她,想了想,問:


    “姑娘,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師染愣了愣,笑著說:


    “怎麽會,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吧。不過,我很高興見到你們。我叫師染,師父的‘師’,染色的‘染’。”


    “我叫葉撫,落葉的‘葉’,撫摸的‘撫’。”


    “漂亮姐姐你好!我叫胡蘭!胡蘭的‘胡’,胡蘭的‘蘭’,是先生最可愛的學生!”


    “師小姐你好,我叫秦三月,是老師的學生。”


    “你們好……”


    “誒……漂亮姐姐,你怎麽哭了?”


    “沒有,沒有哭,是雨水飄進來了!”


    “沒關係哦,你哭的樣子也很好看。”


    “都說了沒有哭!是雨水!”


    “可是,雨水是冷的,眼淚是熱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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