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之時,紅韶醒過來,瞥見柴禾將熄未熄,柴禾對麵又坐著三個陌生人。


    少女趕緊尋找起師兄來,轉頭便看見李子衿也正好起身,朝她微笑道:“醒了?”


    紅韶點點頭,看見師兄臉上有些倦意,似乎沒休息好。


    其實李子衿不是沒休息好,他壓根兒整夜沒睡。


    紙人無事坐在少年肩頭,雙臂環胸,臉色十分不悅,時不時瞥一眼篝火對麵那姓韋的家夥。覺得都是這不速之客忽然來訪,才讓李子衿不敢真睡的。


    小家夥自然不知,即便昨夜沒有這三人來擠這破敗道觀,李子衿同樣會徹夜不眠,為紅韶守夜。


    “既然醒了,咱們啟程吧。”李子衿收拾起包袱,開始替拴在正殿中的汗血寶馬解繩。


    是有些匆匆離去的意思,不過紅韶也沒多問什麽,隻是安靜走到圓柱旁,也替自己那匹馬兒解繩。


    畢竟與三個陌生人共處一室,少女也不自在。


    而且······那三人之中的男子,時不時望向她的眼神,總讓紅韶覺得有些不舒服。


    那種肆無忌憚地打量他人的目光,實在算不上如何客氣。若是一位脾氣稍差些的女子,說不得就會當場與那人罵街一番了。


    眼看著青衫少年劍客和白衣少女就要離去,那位姬姑娘和她名為阿珂的侍女倒還好,隻是與少年少女點頭示意,算是打過招唿了。


    萍水相逢一場,也無須太過親近,相互之間,禮到即可。


    至於什麽寒暄送別,其實大可不必,她們幾人遠沒有到如此熟悉的地步。


    正如那少年昨日的“自我介紹”,他與她,無非就是彼此江湖路上的一個過客而已,恰逢風雪夜,夜宿一座荒郊野外的破敗道觀之中,太陽升起之後,便該分道揚鑣,各奔前程。


    可那位韋承誌就不這麽想了,對於那少年身旁的白衣少女,他可不止想做對方生命中的過客。


    與身旁那兩個還不知自己已經上了賊船的姑娘一樣,頭別玉簪、身穿白衣的少女已經成為韋承誌無論如何也想要染指的人。


    他又豈能如此輕易地放她離開?


    眼見那少年少女就要走出正殿了,韋承誌即刻起身,不懷好意道:“李公子留步。”


    李子衿的確腳步一滯,可臉色卻不怎麽好看,不過他仍是轉過頭來,盡量以平和的語氣問道:“韋公子有何指教?”


    韋承誌不急不慢地向前幾步,緩緩道:“我看李公子也是往洪州城方向去的吧?”


    李子衿嘴角一扯,迴答道:“是。”


    韋承誌笑容燦爛,有些得寸進尺道:“巧了,我和姬姑娘與那位阿珂姑娘也要去洪州城,我聽說這去往洪州城的路上,時常有匪徒出沒,這又是荒郊野嶺的。既然李公子也打算去洪州城,咱們不妨一路同行,相互之間,也好有個照應不是?”


    言語之時,雖然韋承誌隻字不提站在李子衿身旁的白衣少女,也盡量克製住自己的眼神,可他依舊是忍不住,偷瞄了幾眼那位白衣少女。


    李子衿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姓韋的,當真是給臉不要臉不成?


    昨夜他便有些“目中無人”地打量小師妹,可僅僅如此,少年還沒有理由蠻橫到直接問劍於那人的地步,頂多隻是與那人劃清界限,保持距離。


    他一直在等小師妹睡醒,想著等她醒了以後,便動身離開。


    豈料眼下自己和小師妹要離開了,那人還要厚著臉皮貼上來,如此別有用心,真當別人看不出來?


    紙人無事暗自腹誹,還匪徒呢,我看你姓韋的就是這一帶最大的匪徒了。


    無事朝李子衿微微搖了搖頭。


    少年自然不會答應這種要求,斷然拒絕道:“我看就不必了吧,那兩位姑娘,瞧著十分倦怠,韋公子還是跟你的朋友多休息一會兒,莫要著急趕路,告辭。”


    他說完就走。


    韋承誌惱火不已,卻又不好直接發作,隻能是口蜜腹劍道:“也對,那韋某便不強求李公子了,祝李公子一路順遂,咱們有緣再見。”


    在提到有緣再見四字時,韋承誌微微放緩了語速,似有深意。


    這次李子衿頭也不迴,翻身上馬,隻是隨意擺了擺手,算是說過再見了。


    一襲青衫與一身白衣離開金牛觀,策馬遠去,逐漸消失在韋承誌視線中。


    待他迴到破敗道觀正殿之中,侍女阿珂看著被吵醒的自家小姐,語氣略顯埋怨地對韋承誌說道:“韋公子,咱們與他們素不相識,你又何必提出讓他們與咱們同行的要求呢,之前也是你讓小姐連夜趕路,匆匆趕往洪州城,咱們這才隻能棲身於這破敗道觀裏,眼看著小姐好不容易休息三個時辰,正是熟睡的時候,又被你們言語吵醒······”


    姬無雙驀然起身,打斷了侍女的直言不諱,甚至有些蠻不講理的胳膊肘往外拐道:“阿珂,別說了。韋公子也是為咱們的安危著想,去洪州城的這一路確實不太平,若非韋公子幾次出手相助,咱們恐怕無法安然歸家。韋公子,阿珂年紀還小,若是有些話說得不對了,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莫要和侍女一般計較。我替阿珂,向你道歉一聲。”


    女子前半句,是麵向自己侍女所說,背對韋承誌,故而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說至後半截,姬無雙又轉過身來,麵朝韋承誌,笑容明媚。


    而那位姓韋的男子,也從一開始的眉頭微皺,到後來的舒緩眉頭,心滿意足,甚至還替那位侍女解圍道:“姬姑娘言重了,韋某不過是路見不平,隨手解決幾個宵小罷了。而且阿珂也是對你關切過頭,才會出此言語,韋某不是小肚雞腸之輩,自然不會掛懷。沒有注意到姬姑娘休息不夠,倒是韋某欠缺考慮了,這樣,你與阿珂都再好好休息休息,我去附近看看能不能抓到野雞野兔什麽的,好讓咱們果腹。”


    姬無雙嫣然一笑,朝韋承誌施了個萬福,感激道:“如此,那邊先謝過韋公子了。”


    說完,她還給侍女使了個眼神,後者這才也跟著施了個萬福,不情不願道:“有勞公子。”


    “客氣,客氣。”韋承誌大笑著走出道觀正殿,臉上掛著陰鷙的眼神。


    他來到金牛觀門外,小心翼翼地合上大門,在確保裏麵那兩位女子都不會看見自己以後,韋承誌走到一棵槐樹下,從懷中摸出一張無須煉氣士催動靈氣,哪怕是武夫或者凡夫俗子也能撚碎的符籙。


    符籙之中,早已被灌注了足夠使符籙燃燒的靈氣,此符一旦燃燒,便能夠將催動符籙之人的一句心聲傳遞到符籙的“另一頭”。


    山上煉氣士,稱其為陰陽箋,亦稱之為子母符。


    如今韋承誌手上這張,乃是子符。子符可有數十張甚至上百張,每張子符僅能使用一次,燃燒殆盡後便徹底毀去,然而母符隻有一張,卻能夠依靠煉氣士對其灌注靈氣來反複使用。


    韋承誌按照師父教自己的口訣,在槐樹下念出口訣後撚碎手中這張陰陽箋,以心聲告之對方,關於那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已經去往洪州城的事,還提到了自己和其餘兩位女子會晚些動身。


    言簡意賅,他不敢耽誤過久,畢竟還要去山林中捕獵一番。


    在那張陰陽箋燃燒殆盡後,韋承誌迴望金牛觀一眼,冷笑一聲:“竟敢處處壞我好事,阿珂是吧?等老子玩膩了,就把你賣給青樓。”


    姬無雙還好,是個有修道天賦的女子,姿色也較為上乘,是他師徒二人早就欽定的床笫玩物,一方麵是韋承誌師父在秘密修煉一門被扶搖天下煉氣士稱之為邪門歪道的陰陽雙修法子,此種秘法需要他源源不斷地替師父尋找女子,千方百計將她們引到洪州城去,囚禁起來。


    而這種秘法,會使男子不斷剝離女子體中的“陰氣”,說是雙修,卻是實打實的死陰活陽之術。那些被迫與他師父雙修的女子,都活不過一月時光,到了最後,皆會被煉製成為紅粉骷髏。


    他那師父在對待女子一事上,可謂是物盡其用。


    而韋承誌這個乖徒弟,除了能享受魚水之歡以外,便得不到半點好處,所謂的師父,連半點山上人的修行法子都不願意交給他。


    所以那些有修道天賦的女子,便交給師父被迫雙修,一月之後煉化為無知無識,隻會聽命於主人的紅粉骷髏,一句枯骨罷了。


    而那些沒有修道天賦的女子,便會淪為韋承誌的胯下萬物,待他玩膩以後再隨便售給洪州城的青樓,賺取最後一筆銀兩。


    可以說那位名義上是韋承誌師父的老怪物,唯一交給自己徒弟的東西,便是這無所不用其極的“物盡其用”了。


    在距離金牛道觀十五裏的洪州城,一座華貴府邸後院之中,一位麵容慈祥的老人,正閉目養神,手中握著魚竿,在後院池塘垂釣。


    老人在一張陰陽箋燃燒殆盡後露出古怪的微笑,恰好手中傳來魚竿盡頭的震動觸覺。


    “魚兒上鉤了。”


    他微笑不已。


    ————


    李子衿與小師妹紅韶快馬加鞭,在午時趕到洪州城。


    城中不允許騎馬疾行,少年與少女隻能是與那些旅人過客一樣,在城門處下馬,牽馬而行。


    李子衿向一位同樣牽著匹好馬的貴公子詢問一番,得知城中馬舍就離此處不遠,便帶著小師妹快步趕往馬舍。


    他們二人的汗血寶馬奔波一路,得好好休息一番,畢竟,不能既不給馬兒吃草,又想要馬兒跑不是?


    紅韶同樣想要在洪州城休息一日再啟程,旅途中風塵仆仆,她與師兄都是吃些早先準備好的幹糧,談不上如何有滋味,堪堪飽腹而已。


    有趣的人,少女發現自己越來越像個人了。


    人總在有得選的時候,不斷挑剔,好似生來便幹不了什麽重活;卻又在沒得選的時候,仿佛什麽苦都能吃得進去。


    當然,有得選,永遠要比沒得選要好。


    比如此刻,師兄就在安置好兩匹汗血寶馬,又交付馬舍一筆不菲的照顧費用以後,帶著她來到洪州城最繁華熱鬧的街道。


    與天底下任何一座城池都相同的一點,是洪州城的繁華長街,同樣有人忙忙碌碌,熙熙攘攘。


    可這裏和金淮城依舊有所不同。


    洪州城雖然也屬於鄭國轄境,當地官府對於地方的管理條例卻較為嚴謹。


    譬如城中的小攤小販,數目有限,且隻能聚集在少年少女腳下這條琳琅長街,而且可以擺攤,卻不可以大聲喧嘩,故而這裏的街邊小攤,招牌都顯得十分顯目亮眼,其中不乏一些為了博人眼球,便將招牌弄得花裏胡哨的攤販。


    譬如城中可牽馬緩緩行走,卻不能策馬疾馳,即便是朝廷官員和大戶人家,若要乘坐馬車,也需禮讓行人,速度不能過快。


    再比如說,洪州城大街之中不可私自械鬥,若被發現,無論孰對孰錯,一律以同罪並處。


    所以街道上雖然同樣不乏佩戴刀劍的江湖中人,卻也不至於像位於鄭國邊陲的金淮城一般,民風彪悍。洪州城的江湖中人,可要比金淮城那些三教九流們,慈眉善目多了。


    種種條例,讓一座洪州城變得井然有序,民風淳樸,治安也相當不錯。


    而李子衿最大的體會,便是這裏的行人即便看見身邊的小師妹,也不會如金淮城中的江湖人一樣,目不轉睛,視線肆無忌憚地遊離在她身上。


    少年不禁感慨,法之於民實在非同小可。


    分明同時鄭國境內的城池,洪州城也分明距離金淮城才不到兩百裏路。


    然而置身兩座城中的區別,就好似讓少年置身於兩國之中。


    從一座無法之地,一腳邁入有法之地。


    細看之下,總歸是有些“地方”,出了問題。


    這裏麵的學問,如今的少年尚且不能見微知著,隻能是懷揣著疑惑,等待歲月的解答。


    且行且看,且思且學。


    偶然之間,他望見一座酒樓,招牌懸掛那無比醒目的“火鍋”二字。


    李子衿腳步略微停頓,笑問身旁小師妹,“想吃火鍋嗎?”


    其實在金淮城,哪怕是深冬之時,少年少女依舊沒有吃過幾頓火鍋,一來是李子衿前麵的時光,大多“浪費”在處理緝拿衙和喬宏邈一事上了。二來則是少女似乎對於去往金淮書鋪聽儒衫老先生講故事,比出門吃火鍋更感興趣。


    兩人偶爾上街,也因紅韶更願意去宋大娘的麵攤,陪那位婦人說說話,再看望同樣天真童趣的二狗一番,而屢屢錯過金淮城為數不多擁有火鍋酒樓的街道。


    白衣少女看了右側的酒樓一眼,又轉而瞥了眼左邊,似乎拿不定主意。


    李子衿順著小師妹的目光向左看去,“韶華酒館”。


    想必是這酒館的名字,跟小師妹的名字有相近之意,所以她才有些想要進去瞧瞧。


    李子衿痛快笑道:“我忽然覺得,左邊這家也不錯,要不咱們今日吃這家?”


    紅韶小雞啄米一般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韶華酒館,立刻有一位跑堂前來招唿。


    “二位客官,裏麵請。請問二位,是打尖兒還是住店啊?”跑堂肩抗抹布,笑容燦爛道。


    “先吃點東西吧,你們這有菜譜嗎?”李子衿與紅韶同樣喜歡坐在二樓,在靠窗位置坐下。


    “有的有的,您二位稍等啊。”


    那跑堂的手腳麻利,隻一眨眼的功夫便跑了個來迴,給李子衿呈上韶華酒館菜譜,而且心思細膩地拿來了兩份,也沒讓坐在那青衫少年對邊的白衣少女閑著。


    將兩份菜譜分別遞給二人之後,那位跑堂便安安靜靜侯在一旁,也不急於催促兩人,而是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等待著兩位客人的點菜。


    李子衿甚是滿意,隻是隨意翻閱了一番菜譜,如今冬末春初,季節交替之時,無論是春筍還是冬筍滋味都不算上乘,所以李子衿便將點菜大權交給小師妹。


    那跑堂的見少年一直往下看,卻始終沒有開口點菜,便善解人意地提醒道:“這位公子想必外來人吧?”


    李子衿抬起頭,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哦?”


    若說少年初來乍到的時候,確實不精通鄭國雅言,講話容易給人聽出來。可是在金淮城住了三個月時光,天天與那柴老爺、書鋪老先生打交道,李子衿如今說話便的的確確與鄭國人士沒有分別了,按理說不該這麽容易被看出是個外來人的。


    跑堂的夥計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咱們這韶華酒館啊哪怕是菜譜之上沒有的菜肴酒釀,隻要您有什麽想吃的想喝的,隻需要吩咐一聲,咱們自然有法子給您端上桌來。”


    “還有這種說法?”李子衿眼睛一亮,有些期待。


    “對,所以說,如果咱們這菜譜上沒有您喜歡的菜肴酒釀,您不妨說說看,想吃什麽,想喝什麽,天上飛的也好,水裏遊的也罷,隻要不是那皇宮後院裏才能見得著的食材,咱們都可以幫您想想辦法。而且價格絕對公道,絕不占您半點便宜。”說起這個,跑堂夥計神采奕奕,仿佛已經從骨子裏與這間韶華酒館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雖然不覺得這間酒館真能拿出他想要的那樣酒釀,可李子衿依舊是嚐試性地問道:“那你們這裏,能不能替我找來‘劍南燒春’?”


    那跑堂夥計一聽,先是眉頭微皺,思索了一番,似乎像是在哪裏聽過劍南燒春的名字,可是又不敢確定,故而沒有立刻給予李子衿答複,最後歉意道:“這位公子,那我先替您二位把其他菜端上來,再幫您打聽打聽劍南······劍南什麽來著?”


    李子衿笑道:“是劍南燒春,沒有也沒關係。”


    因為就在兩人交談的功夫,桌對麵的少女已經在菜譜上劃拉了一大堆菜肴。


    不過後來,紅韶又在菜譜之上刪刪減減,到最後隻剩下了四五道菜,相較於李子衿第一次帶她出來吃飯,少女已經極其克製了。


    因為在金淮城裏的時光,紅韶逐漸懂得,掙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看見宋大娘每日起早貪黑,深冬嚴寒之中,雙手都凍起繭子了,依舊日日無休,堅持出攤。


    看見楊二狗那麽年輕的男孩,就已經風吹日曬,皮膚黝黑,雙手長繭,幫著母親忙活麵攤的繁雜瑣事。


    看見金淮城裏忙忙碌碌,一年到頭也沒休息幾天的小攤小販們。


    又看見平日裏來飛雪客棧的那些三教九流,江湖遊客們,他們的三餐,也是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哪能如自己這般,頓頓大魚大肉,點上十幾二十道菜,胡吃海喝一通?


    所以從那以後,紅韶便打定主意,以後不僅要學會一門做飯的手藝,而且哪怕出門在外,與師兄一起吃酒樓時,也務必要勤儉節約。這件事無關乎於師兄有錢沒有錢,隻是少女覺得不應該像從前一樣,而已。


    反而李子衿看見小師妹隻點了這麽幾個菜,還有些不適應地問道:“就這?”


    這也不像師妹的食量啊。


    那位跑堂夥計告辭一聲,取迴二人身前的菜譜,下樓去了。


    沒過多久,約莫一刻鍾的功夫,跑堂夥計便端著紅韶點好的幾道菜,給拿上了桌。


    李子衿的視線快速掠過那幾道菜,果然沒見到劍南燒春,眼神中閃過一抹失望,不過很快就從少年清澈的眼眸裏溜走。


    他沒有為難那位先前“誇下海口”的跑堂夥計。


    眾生皆苦,人人不易。


    少年隻是一笑而過,向夥計道了聲謝,隨後便遞給小師妹筷子,自己也夾起一雙,開始吃菜。


    而那位跑堂夥計也遞給這位客人一個歉意的眼神,悻悻然退下去了。


    無酒過三巡,菜卻已過五味。


    兩人用完午飯後,結賬走出韶華酒館。


    “師兄,這家酒樓味道不錯。”少女難得主動誇獎一座酒樓的菜肴。


    李子衿點頭,口味的確無可挑剔。


    就在兩人即將離開之時,身後的韶華酒館之中,傳來一位女子的聲音。


    “兩位客人,煩請留步。”


    李子衿迴過頭去,看見一位溫婉女子,端麗冠絕,瑰姿豔逸,正笑容淺淡地望向自己。


    溫婉女子眉間一點朱砂痣,明眸皓齒,絳唇映日。


    她手中提著一壺酒,在李子衿轉過身後,朝李子衿施了個萬福。


    女子身形起伏,體態玲瓏,盡顯婀娜。


    隨後少年的眼神由驚愕,轉變為欣喜若狂,再迅速歸於難以言喻的喜悅,最後逐漸平複下來,語氣有些不敢相信道:“這是······劍南燒春?!”


    他已然聞到了酒壺中那熟悉的香味。


    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


    因為已經很久沒有聞到它的味道了啊。


    由不得少年不如此激動,自從離開不夜山之後,李子衿便再也沒有見到過劍南燒春了。


    那位瑰姿豔逸的女子點頭微笑,旋即又抬起手,將手平舉到與自己視線剛好相接的高度。


    她微微歪過頭,臉上帶著風情萬種的姿態,如出水芙蓉,展顏一笑,“方才阿牛跟我說,有位客人想要一壺劍南燒春,我還以為聽錯了呢。畢竟在這鴻鵠州,從沒有過客人提過想喝這種酒。不過······看來我沒有聽錯。”


    想必阿牛,便是那位跑堂夥計。


    “原來是他啊,我隨口說說,沒想到他還真能找來劍南燒春。那便請姑娘替我謝謝那位阿牛兄弟了。”李子衿的視線全然停留在她手中的酒壺上麵,目不斜視,絲毫不看女子一眼。


    那溫婉女子打趣道:“這酒可是我替公子找來的。”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在她眼中有些木訥的李子衿這才後知後覺明白過來,赫顏道:“也多謝姑娘。”


    她這才滿意笑了笑,一雙眼眸眯成縫,似那天上月牙兒。


    李子衿剛從女子手中接過那壺劍南燒春,立刻往包袱中翻銀子,問道:“對了,這劍南燒春多少銀子?”


    女子剛想說白送,又覺得若是真白送了,反倒不美,顯得她好像有所圖一般,便改口道:“十兩銀子。”


    是個相當便宜的價格了。


    天高地遠,鴻鵠州想要買到這種酒釀,可不容易。


    而且······家鄉的味道,萬金不貴。


    他誤以為這位溫婉女子也如那夥計阿牛一般,是個替韶華酒館做事的下人,便摸出二十兩銀子,遞給那位女子,說道:“這是二十兩,除卻買酒錢,也算是麻煩姑娘和阿牛費心替我找酒的費用,姑娘可千萬莫要推辭啊,不然我這心裏,過意不去。”


    “那小女子,便不客氣了。”她眨了眨眼睛,笑納那二十兩銀子,也不解釋什麽,仿佛裝起財迷來,也像模像樣。


    最後三人互相告辭一聲。


    她目送那青衫少年劍客和白衣少女遠去。


    女子轉身走迴韶華酒館時,隨手將二十兩銀子扔給那名叫阿牛的夥計。


    阿牛感激涕零道:“多謝掌櫃。阿牛一定為酒館盡心盡力,招待好每個客人!”


    她笑道:“是那位買酒的公子賞給你的,要謝就謝他吧。”


    名為阿牛的夥計不明所以道:“可那位公子已經走了啊?”


    女子搖搖頭,不再多說什麽,離開大堂,去往後院,隨手往池塘裏,扔了點魚餌。


    “還會迴來的。”


    她笑容淺淡。


    ————


    提著一壺劍南燒春的青衫少年劍客,笑得像一個孩子。


    往日蹦蹦跳跳的錦鯉少女,文靜了許多,反倒是那個一向少年老成的少年,腳步輕快,有些非比尋常的歡脫。


    “師兄思鄉了?”這是紅韶第一次一針見血地看見師兄的情緒。


    倒不是說少女已經深諳人情世故,可以從他人的神情舉動裏分析出什麽了。


    隻是李子衿從不在小師妹麵前掩飾什麽,一言一行,都無須對她遮遮掩掩。


    想什麽說什麽,說什麽做什麽。


    這就是在紅韶眼裏的大師兄。


    所以,他的心思,很好猜的。至少對她來說是如此。


    紅韶知道劍南燒春是師兄家鄉的酒釀,也知道她和師兄共同的師父也是在家鄉附近收師兄為徒的。


    還知道師兄的朋友,他掛念的人,都在遠方的家鄉。


    所以啊,時隔多日未曾飲上一壺劍南燒春的師兄,手裏提著的,不是一壺酒。


    而是一份思念。


    李子衿破天荒地,第一次沒有在迴想起倉庚州的一切時感到難過,失落。


    反而覺得一切都充滿了希望,他應該喜悅,應該樂觀。


    也或許是在金淮城,年夜飯那一晚,眾人相互之間的吐露心聲,讓李子衿明白了有些事,也許說出來會更好。


    如果身邊,正好有這麽一個可以安靜讓人傾訴的對象的話。


    人生路漫漫,漫漫何其多?


    有些心聲,不吐不快。


    少年揭開那壺酒,仰頭豪飲,將半壺劍南燒春飲入喉,而後高舉那壺酒,將其舉過腦袋,借著酒勁,李子衿大大方方承認道:“對,沒錯。師兄想家了。而且不止於此。師兄還有很多想做的事。”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


    師兄說:


    我會鼓起勇氣,對她表達心意。不管她聽過之後,會作何想,我隻要將這些話說出口,哪怕隻換來一個她一個冷笑,哪怕之後連朋友也做不成了,可我還是想說,哪怕被拒絕了,說了也沒有遺憾了。


    我會找到師父,告訴他我擅作主張,替他老人家收了個便宜徒弟,而且無論他認不認你這個徒弟,我都會認你這個小師妹。


    而且這樣的小師妹,師父怎麽可能舍得不認?


    終有一天,我們會踏過那條橫跨鴻鵠州的白龍江。


    俯瞰百龍飛升的浩瀚東海。


    經過漫山遍野翠竹青蔥的無定山,迴到從前的太平郡,如今的永安城。


    我會直麵那些幾乎要壓垮我的恐懼,我會劍尖向前,一直向前,直到磨滅那份籠罩在夜幕之下的衝天火光。


    我看過火光被劍光斬滅的樣子,所以我不再畏懼。


    那一刻,少女窺見他的眼中,熠熠生輝。


    如見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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