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之時。


    飛雪客棧後院竹亭內,一襲青衫斜坐石凳,手裏握著一支紅白相間的錦鯉玉簪。


    沒了簪子的約束,白衣少女發絲淩亂,腦袋歪躺在他腿上,睡眠香甜。


    紙人無事和香火小人各自躺在池塘邊緣,睡相奇差無比,就連打鼾的頻率也極為相似。


    昨晚吃過年夜飯以後,眾人又在院中閑談許久,直至子時,宋大娘和楊二狗才堪堪離去,說是陋室雖小,也是她母子二人的一方容身之所,該當迴去守夜。


    柴老爺沒有強留,送了那母子二人一程。


    金淮書鋪的老先生,飯後不久便迴到書鋪歇息去了,老人身子骨弱,經不起吹風熬夜。


    胖廚子飲酒極多,醉死在大堂中,昏睡了一夜。


    李子衿唿吸緩慢,低頭看了少女一眼。


    還說陪師兄一起守夜呢,結果在竹亭裏剛坐下,便倒在自己腿上,倒頭就睡。


    不過,得知自己這小師妹,是那一杯倒的酒量也好。


    今後便由不得她胡來了,再想喝酒,那也隻能想想。


    看著後院池塘裏的錦鯉,少年也在想,小師妹以前就如它們一般?


    又是經曆了什麽,才會機緣巧合之下,修煉成人身?


    世間精魅若想修煉成人,條件苛刻,要麽境界足夠高,模仿人類在身體裏開辟洞府竅穴。


    要麽就得有天大的造化降臨於身,所謂“天命之子”,擁有氣運加持。


    兩種方法,前者即艱難,又痛苦。因為妖怪精魅的身體與人類相差甚遠。體內的筋骨血肉,洞府竅穴,都大相庭徑。


    一尊血肉之軀,強行改變,自然要遭受諸多苦難,肉身和神魂皆虛經曆層層磨難,重重艱險,才有機會以妖怪精魅之身,修煉成人形。而且這樣的機會,也不是時時刻刻都存在,一旦失敗,便隻能從頭再來。


    所以時間修成人形的妖怪精魅,都極其珍惜自己這來之不易的人身。


    故而當年蘇斛會在破敗寺廟,處處受製於女子劍仙唐吟。


    她與她實力相差甚遠,在這樣的差距之下,什麽陰謀詭計都不足以瞞天過海。


    正如步入武道之巔的武仙人一般,可以一力降十會,天下武學多如牛毛,不乏四兩撥千斤的功法,可武道登頂,出拳之重宛若山嶽落地,又何止千斤之重?


    武夫可以一力降十會,劍仙更不講理,是那一劍破萬法。


    蘇斛麵對韓翦、老拐、萬兩幾人,尚且可以陽奉陰違,以手段智謀取勝,可麵對唐吟,她試過了,沒有機會。


    打不過,逃不掉,又不想死,那便隻能求饒。


    所以當時的李子衿,算是借著女子劍仙唐吟的實力,“狐假虎威”了一把,收了個便宜婢女。


    與蘇斛一相伴而行,李子衿從那狐妖口中,得知了不少關於妖怪精魅的秘辛,譬如修煉成人身如何如何不易。


    李子衿看得出,紅韶尚未開辟識海,所以必然是不可能走得如蘇斛那般妖怪精魅修成人身的“正統路子”。而是走的第二種,天命所歸,氣運加身,機緣巧合之下,原本一隻如池塘中普通錦鯉一般的精魅,搖身一變修成人身。


    而且這樣蛻變,毫無痛苦可言,屬於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可是這樣的好,真的就“好”麽?


    李子衿想起隋老頭子,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太平郡後山,又莫名其妙地跟自己說了一大堆他完全聽不懂的話。


    什麽天書,什麽劍主的。


    還說隻要自己點頭,立馬就能成為一柄仙劍的主人。


    當時李子衿就覺得,就是那些江湖演繹中的,裏麵的內容都不會比糟老頭子說的話更離譜,更不切實際。這家夥鐵定是個騙子,說不得見自己從郡守府上出來,就把自己誤認為是那郡守少爺,家裏有錢,有利可圖。


    在後山上,那時候還是個稚童的李子衿,看著那個隨時抱著一隻酒葫蘆,永遠喝不完裏麵的酒,自稱劍道無人能出其右的糟老頭子,滿口胡言亂語,把牛皮都給吹上天了。


    他自然不信。


    直到······糟老頭子真的從天上喊來了一把劍,和半卷所謂的“天書”。


    在那之後,好奇心大過天的幼年李子衿,便時常見到那位隋老前輩。


    無須他去尋,老頭子總能恰合時宜的出現,每次都剛好在李懷仁和陸知行不在,郡守老爺李建義和夫人也不知情的情況下出現在李子衿眼前。


    然後老頭子便會以劍氣開辟一座小天地,與幼年的李子衿談天說地。


    自然大多數時候,都是老頭子講,稚童聽。


    聽不懂也沒關係,全當是一個沒有朋友的劍仙,隻好對一個不諳世事又不認識他的男孩發發牢騷。


    至少當時的李子衿,是如此認為的。


    可到了後來,他才發現事情遠沒有如此簡單。


    那年李子衿十四歲生辰,老頭子就給他講了個故事。


    說是有一個藩屬小國,麵對強大的敵國,隻能不斷以割地或送出皇子作為質子的方式,苟延殘喘。


    十六年送一座城,再十六年,送個皇子。


    當時少年笑道:“那這個藩屬小國,也太可憐了,一會兒送城池,一會兒送皇子的。照這麽送下去,豈不是遲早敗光家底?要我說,不如就跟那強國正麵廝殺一場,輸了也沒有遺憾,總好過這溫水煮青蛙。亡國隻成了時間問題。”


    那位隋老劍仙既不表示讚同,也沒說少年想錯了,隻是說了一件看似無關緊要的事,將話題“扯遠”。


    他在劍氣小天地中,隨手一招,招來一柄速度快過少年眼睛的漆黑長劍,劍身有無數裂紋,老頭子說道:“此劍,名為承影,仙劍品秩,成名極早,早到千萬年後的人們,都幾乎已經忘記了它的名字。所以如今的承影,算是‘無名之劍’,可無名之劍,並不代表著就不厲害。”


    少年好奇地看著那柄劍身黯淡無光的承影劍,實在難以苟同,覺得那些江湖傳聞中的神兵利器,都應該是閃閃發光,七彩斑斕的。這劍都不會發光,而且看樣子破破爛爛的,劍身全是裂痕,顯然不怎麽樣,便問道:“糟老頭子,你這劍看起來也不怎麽樣啊,能厲害到哪裏去,能削鐵如泥麽?”


    那個糟老頭子嗤笑一聲,仿佛聽見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削鐵如泥?此劍逢山開山,逢海斷海。若是握劍之人境界足夠高,沒有辱沒仙劍威名,逢天嘛,也能······”


    說到最後,隋老劍仙就隻是笑笑,不再說下去。


    李子衿當時問道:“那就算這什麽承影劍,有你說得那樣厲害。怎麽還會落得個如今這副模樣?而且,這又與你說的那個故事,有什麽關係?”


    隋老劍仙此時開始重新迴答之前那個問題,“若那個藩屬小國按你說的來做,直接與強國拚殺一場,最後的下場會是百萬人流離失所,數十萬將士死傷無數,最後肯定是個血流千裏,伏屍百萬的下場。當然,那個強國,也會付出不小的代價,大概會損耗個三成的兵力。再依靠吞並藩屬小國之後,慢慢恢複。”


    少年理所當然道:“三成?已經不少了啊,那麽隻要有三個這樣的小國聯手,不就可以鏟除那個野心勃勃的強國了?還用得著一直向他進貢嗎。”


    “假如你是這三個小國其中一個的君主,你願意冒險嗎。用你的所有,換他人的三成?而且還不是就一定可以勝,說不定你傾盡一切,依然會敗,到頭來所有努力付之東流。”糟老頭子麵無表情,雖然是在反駁少年的想法,可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麵臨這樣的情況,應該如何。


    那時候的李子衿,雖然聰慧,卻又遠遠不能夠站在一個真正中正平和的角度看待這樣的大事,聽完隋老劍仙的話,便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似在思考,也似在發呆。


    老劍仙隨手一拂,那柄劍身漆黑的承影劍又匆匆離去,迴到拜劍閣中修複劍身,而老劍仙的劍氣小天地,就仿佛在太平郡和拜劍閣之間,架起一座橋梁,足以讓兩者之間的距離,不成“距離”。


    他仰頭飲了一口酒,說道:“老頭子我是修道之人,不愛理會這些凡塵俗事,你爭一片地,我爭一座城的,算計來算計去,都是一些糟心事。你說的未必就是錯的,我也不知道怎麽才算對,不過那個藩屬小國的做法,是一直以進貢,來換取十六年的安穩發展,時至今日,相較於曾經那些選擇了與強國搏殺的其他國家,這個小國已經成長為那一州之地僅次於強國的存在了。甚至在某些方麵,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子衿,不要小瞧十六年的安穩。世俗王朝中的君王,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修道,更不被規矩所允許,一個凡夫俗子,哪怕就是身為君王的人間天子,又能有幾個十六年?一輩子過去,若能以幾座城,幾個人,換兩國少死數十萬乃至上百萬人,其實也不算件壞事吧。世俗王朝中,身處高位者,大多數人還是信奉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免得背上千古罵名。流芳百世固然極有誘惑,可一旦做錯了某個決定,說不得就成了遺臭萬年的昏君。畢竟史書如何寫,君王管得了一時,還能管得了一世?就算真能在這一世把朝野上下和那些稗官野史的‘嘴’都給封住,百年以後呢?難不成聽見有人罵你,還能從黃土之中一個蹦跳起來,叫人砍了他的頭不成。在這世上,哪怕你從不做一件錯事,都會有人費盡心思幫你挑點錯出來,更別提那些一失足成千古恨,做了錯事又恰好被無數雙眼睛盯著的可憐家夥了。”


    少年依舊沉默不言,不知為何,就是莫名其妙對那個自己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藩屬小國,心聲憐憫之情。


    而這個時候,便是他共情的開始。


    那位劍術無人能出其右的老前輩最後飲了一口酒,說道:“這麽嚴肅做什麽,半點少年的朝氣都沒了。行了行了,就是閑來無事,給你講個故事,至於故事中的悲歡離合,你我這種事外之人又何必耿耿於懷?聽過就算,聽過就算啊。”


    “嗯。”少年不再胡思亂想,隻是覺得今日的糟老頭子,有些奇怪。


    雖然平時他的話也不少,可是糟老頭子從不喜歡給自己講這些道理,老人說過,他是個不講理的人。


    因為,遇上講理之人,壓根無需講理。


    遇上不講理之人,講理也無用。


    隻要劍術夠高,有沒有理都無所謂。大可以隨心所欲,率性而為。


    這一點,恰恰與少年後來碰到的謝於鋒的劍道,完全相反。


    隋老劍仙劍術通神,雖然李子衿沒有親眼見到他與人交手,記憶中看老劍仙出劍,也就隻有一次。便是他以指作劍,開天飛升。可僅憑那一幕,就足以在少年的心目中,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


    凡人一個“蒼天在上”的說法。


    可在隋老劍仙眼裏,人還可以去往蒼天之上,是真大風流。


    而這樣一位,連“天”都不放在眼裏的老劍仙,又怎麽會囿於規矩、道理之中呢。


    所以隋老劍仙隨心所欲,率性而為,殺人隻看想殺不想殺,而非可殺不可殺。做事隻看想做不想做,而非能做不能做。


    他沒有教李子衿多少劍術,隻教了一句出劍無章法。


    謝於鋒則是告誡少年,“世間劍修皆以為,鞘在劍上。可其實,人於劍如鞘。握劍之人,方是劍鞘。有人說,劍是兇器,會割人頭顱,砍人手腳,是不詳,是邪物。可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劍就是劍,它很純粹。區別隻在於‘劍鞘’,握劍之人身為‘劍鞘’。握劍之人濫殺無辜,那麽無鞘之劍,便等同於兇器,邪物。握劍之人心存善念,懂得克製,懂得什麽時候該出劍,什麽時候不該出劍。那麽劍上有鞘,且不論善惡,隻說結果。想一想出劍之後,對方會死嗎?如果他死了,這個世道會變好嗎?如果不出劍,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解決問題?不論最後是否出劍,握劍之人都應該思考這樣的問題,做到出劍之前先問心,問心無愧後再出劍。”


    其實當時謝於鋒說了很多,也可以總結為一句話。


    出劍先問心。


    所以李子衿的劍道,之所以迄今為止,走得如此緩慢,歸根結底的一個原因,便是“矛盾”。


    少年常常問自己,該如何練劍。


    是貫徹出劍無章法,隨心所欲無拘束?


    還是牢記出劍先問心,做到問心無愧,出劍方能快人一步?


    就像兩條岔路擺在眼前,一條向左,一條向右。


    隋前輩錯了嗎?他的劍道是否太過武斷,太視人命為草芥?


    李子衿不這麽認為,當然,他也暫時無法理解那種不看該殺不該殺,隻看想殺不想殺的境界。


    因為隻有真正躋身到跟老頭子一樣“天下劍術,無人能出其右”的境界之後,少年才能夠體會到老頭子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看待劍與劍客之間的關係,看待劍與劍下亡魂之間的關係。


    到了那時,自己才有資格評判隋老劍仙的觀念,究竟是錯還是對。


    那麽,是謝於鋒錯了嗎?他的劍道是否太過優柔寡斷,缺乏劍的核心品質?劍客難道不應該率性而為嗎?時時刻刻以道德約束自己,講究出劍先問心,是否活得太累了些?


    李子衿同樣不這麽認為。


    他認可謝於鋒對於“人間應有共情”,要對萬物心存善念,要敬畏神靈,要克製自己的劍道觀念。


    可有時候又會覺得,很多時候,問心問不出個結果,反而錯過了最佳的出劍機會,導致該死的人沒有死,又平白無故死了更多無辜的人。


    劍客出劍,真需要如此繁瑣的問心嗎?


    難道寧可錯殺,也不放過,就是不對的嗎。


    在這樣的矛盾之下,今後該選擇怎樣的劍道,已經成為了李子衿無可避免的問題。


    此前為何體內的靈氣與武夫真氣會打架,正是因為當時的少年,沒有守住心神,去“胡思亂想”,思考該選鋒芒畢露的劍道,還是藏鋒於鞘的劍道了。


    而少年當時體內的靈氣和武夫真氣,就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劍道的具象體現。


    矛與盾,終究會碰撞,會擦出火花。


    也會兩敗俱傷。


    竹亭中那個沒有背劍的青衫少年,第一次感覺到原來細想之下,自己和精魅出身的小師妹沒有區別。


    原來他們都對人間事,知之甚少。


    深吸一口氣以後,李子衿迴過神來,恰好低頭看見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


    他訝異道:“什麽時候醒的?”


    仰頭躺在少年腿上的少女,眨眼笑道:“醒了很久了,一直在看師兄發呆。”


    “我有什麽好看的。”李子衿撇撇嘴。


    紅韶眉頭一挑,“就是因為好看,所以才看嘛!”


    那個青衫少年瞬間臉色變得緊張起來,驀然起身,像是想起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趕緊囑咐道:“紅韶,你不對勁啊。以後可不許說這樣的話,免得別人誤會!”


    少女深以為然,點點頭道:“師兄放心,若是見到了你的心上人,紅韶鐵定不會讓那位姐姐誤會的!”


    這······李子衿眉頭微皺,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可是又說不出來。


    看著小師妹天真爛漫的模樣,倒也不覺得她的話會有兩層含義,是自己想多了?


    當一縷金黃的光輝灑落飛雪客棧後院,照耀得少年少女睜不開眼。


    今日後院積雪,融化得格外快。


    他們該離開了。


    李子衿轉頭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無事,遲疑片刻後忽然開口說道:“紅韶,迴房收拾東西吧。”


    反應有些遲鈍的白衣少女愣在原地,疑惑道:“收拾東西做什麽?”


    “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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