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城,烽煙四起。


    一隻白龍犄角初生,在太平郡上空吐出火浪。


    火狼席卷而過,地麵一片狼藉。


    郡守府的山水屏障,破了。


    一顆火球倏忽之間已經越過那層山水屏障,砸落在太平郡郡守府後院,地上屍體無數。


    李子衿猛然驚醒,汗流浹背,喘氣不停。


    他一隻手撐著床板,一隻手擦了擦額頭汗水,心有餘悸地咽了口唾沫。


    “師兄,你又做噩夢了?”


    “嗯······”


    少女紅韶睡得很早,自然起得也早。都已經從飛雪客棧後廚端上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麵條,此刻見了李子衿驚疑不定的神情,少女頗為心疼。她將手中的兩隻碗放在酒桌上,從木櫃上取下一隻洗臉盆,去為師兄打來一盆熱水。


    紅韶手法嫻熟地替他擦去臉上的汗珠,李子衿揉了揉太陽穴。


    少年的眉頭逐漸舒緩開來。


    “紅韶,去把門關上。”李子衿轉頭望著小師妹,緩緩開口說到。


    白衣少女哦了一聲,轉過身去,一個蹦跳跑到門邊,將門合上。就在這麽一小會兒功夫,床上那位少年,已經無聲無息地將衣衫穿好,起身坐在酒桌旁了。李子衿一手握著筷子,一手掌著碗,聞著香氣笑道:“可以嘛,如今都懂得自己喊吃的了。對了,你哪來的錢?”


    李子衿瞥了一眼自己床角,那兩隻分別裝有神仙錢和銀子的包袱都還靠著牆壁,而且細節與昨晚自己放置它們時一模一樣,絕無可能被人動過。兩碗麵的錢是不多,可小師妹身上是半個字兒都不揣的,搞不清楚錢的概念。出門在外,總得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防備才是。


    少女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笑著說道:“我沒有錢呀,是那柴老爺說師兄在他那邊存了不少銀子,可抵麵錢,所以我才收下的。”


    那位柴掌櫃?


    李子衿嗯了一聲,喊小師妹坐下一起吃麵,途中一直在分心去想關於金淮城那座緝拿衙的事情。


    有敲門聲忽然響起。


    “哪位?”少年隨手握住翠渠劍,走到門邊詢問。


    “呂高陽。”


    李子衿遲疑片刻,還是選擇打開房門。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此前在花間集客棧替那個喬宏邈護鏢的鄭國第一鏢師,呂高陽。


    他手中握著那柄傘劍。


    那一襲青衫站在門口,看樣子沒打算讓這位鄭國第一鏢師進門。


    白衣少女一臉看戲的模樣,端起碗,坐到麵朝房門這邊,她也認得此人。這人之前還跟師兄交過手,二人實力旗鼓相當。


    不過護人者,麵對殺人者,自然容易落入下風。


    所以李子衿與這位鄭國第一鏢師呂高陽的實力,應當是在伯仲之間,難分勝負。


    呂高陽今日的裝扮遠沒有那日在花間集客棧那麽浮誇,仿佛短短幾日之間就從一位玩世不恭的貴公子蛻變為了一個真正的鏢師,長袍披掛,手握傘劍。左手大拇指有一塊翡翠扳指,名為“凝思”。


    呂高陽看見那青衫少年劍客雖然麵帶微笑,可是卻堵在門口,還以拇指抵住劍柄,一看就沒打算讓他進去,隻得無奈笑道:“貿然登門拜訪,是呂某冒昧了,隻不過,今日在下不是來打架的。”


    李子衿以一個有弧度的“哦?”示意這位鏢師繼續說下去,他正在聽。


    “呂某今日,是來交朋友的。”呂高陽輕輕撥弄左手大拇指上那塊翡翠扳指,臉上帶著極有誠意的微笑。


    “怎麽說?”李子衿瞥了眼他手中的傘劍,其上寒光點點,奪人眼目。


    似乎是察覺到了這位少年劍客的戒備心,鏢師呂高陽隨手撐開那柄傘劍,或者說,此時此刻,隻是傘。


    這位有著鄭國第一鏢師稱號的呂高陽向那位青衫少年劍客展示了一番手中雨傘,輕輕撫摸傘柄,笑道:“對敵人來說,莫雨是劍,對朋友來說,她隻是傘而已。一柄······可以替朋友遮風擋雨的傘。”


    李子衿頗為訝異地看著這位鏢師,他用手撫摸那柄傘劍的神情姿態以及對方說話的語氣,都讓他感覺此人似乎不是在撫摸一柄傘劍,反而像是在撫摸一個活物,一位女子。


    聯想到他替它取的名字,莫雨。


    很難讓人不這麽想。


    “請進。”李子衿側過身,替這位已經相當有誠意,並且無法更有誠意一些的鄭國第一鏢師呂高陽,請進房間。


    小師妹紅韶再度挪了挪位置,碗裏的麵條已經所剩無幾,她趕緊又刨了兩口,吃幹抹淨之後端起碗奪門而出,扔下一句:“師兄,我去給胖廚子還碗,你們慢聊啊······”


    李子衿笑罵道:“慢點兒走,別蹦躂了。”


    此言一出,那位頭別玉簪的白衣少女走路的姿勢這才淑女多了,不再是蹦蹦跳跳,歡脫如兔。


    呂高陽坐在酒桌背對房門的一邊,李子衿關上房門後坐在這位鏢師對麵。後者讚歎道:“想不到這樣一位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娘,也會有如此······豪邁的吃相。”


    那一襲青衫翻了個白眼,沒打算當真就跟此人寒暄些家長裏短,開門見山道:“閣下還是有話直說吧。”


    呂高陽停下了撥弄凝思扳指的動作,點頭笑道:“李少俠的性子很是合呂某胃口,你這個朋友,我呂高陽交定了。”


    李子衿擺擺手,大致猜出了此人的來意,眼神頗為玩味地問道:“該不會是那位緝拿衙的追兇使大人派你來講和的吧?”


    不曾想呂高陽立即搖頭,“並非如此,今日,是呂某專程前來,想要跟李少俠聊些‘肺腑之言’。”


    李子衿沒有動筷子,看了看呂高陽,又瞧了瞧他始終緊握於手心的那柄傘劍。


    後者心領神會,立即鬆開了手中的“莫雨”。


    而那個青衫少年劍客,幾乎在同時放下了手中的翠渠劍,予以“還禮”。


    其實呂高陽也相當頭疼,當他將喬宏邈送到緝拿衙之後,立刻就見到了喬府管家,那位大人雖然隻是個管家,實際上權力卻大到可以號令金淮城縣令的地步。


    那位喬府管家,便是連接尚書府與鄭國廟堂之外一些小官員的“通道”,至於廟堂之上那些手握大權的大人們,喬府自有更高等階的“通道”負責聯絡、維護。


    在呂高陽見到喬府管家的第一時間,後者便聲稱關於花間集中發生的一切,他都已知曉,並且在這件事上,呂高陽護主有功,無須迴京複命即可得到雙倍酬勞。的確如那位管家所說,呂高陽當日便得到了兩支金葉子,代表著兩千兩黃金。


    隻是,喬府管家還需要呂高陽去為此事“收尾”。


    自然是關於那位青衫少年劍客的麻煩事,其棘手程度根本無需多言,呂高陽自始至終都一清二楚。當日與那少年劍客交手,他便看出此人使劍如臂使指,實在非是一句得心應手能夠解釋的。


    就好像,他天生就該使劍。


    甚至還有一個更為恐怖,讓呂高陽更加不敢相信的念頭誕生。


    是那,劍,便是為此人而生。


    後者與前者,天壤之別,雲泥之差。


    就連呂高陽自己都被這個荒誕的念頭嚇到了,那少年不過是個築魂境劍修而已,劍術再高,受製於境界,怎麽可能讓自己生出這樣的念頭?可是與之交手,就是有一種莫名的心悸感。


    呂高陽不是劍修,隻是鏢師,充其量算是一個開辟出識海的鏢師,築魂境巔峰煉氣士。


    而所謂的“鄭國第一鏢師”的名號,如假包換是沒錯。但那也是因為稍微有能力一些的煉氣士,都不可能來幹鏢師這活,但凡能躋身五境、六境的煉氣士們,已經是鴻鵠州所謂的“山上仙師”了,他們自有千百種賺錢法子,完全沒有必要做鏢師這一樣吃力不討好,並且隨時有可能葬身於護鏢途中的行當。


    去世家名門混個供奉的名號,一年到頭躺著賺錢,騙吃騙喝。


    去行走江湖替人擺攤算命看相,招搖撞騙,也無不可。


    唯有修道天賦實在不如何,無論如何勤學苦練,境界都難以攀升的低境界煉氣士,如他呂高陽一般,才會選擇做鏢師。


    況且,鄭國又是鴻鵠州一處藩屬小國,成不了什麽大氣,他呂高陽一旦走出鄭國,屁也不是。哪怕他頂著這個鄭國第一鏢師的名號,依然很容易被人劫鏢。所以他才會有護送肉鏢之時,喬裝打扮的習慣。


    肉鏢是喬宏邈一般的貴公子,那麽他也會穿得華麗光鮮,人模狗樣一些。


    若肉鏢是那從京城發配到邊陲之地當官的儒家門生,那麽他呂高陽也會戴方巾,穿儒衫,沒事兒手裏便捧一本聖賢書,裝裝讀書人。


    而且以喬府的勢力,完全沒有必要讓自己護送喬宏邈嘛。


    一開始,在鄭國京城見到那位喬府管家的時候,對方隻是說“走江湖路,需江湖人。”


    然而直到後來,呂高陽才明白,自己不過是明麵上的幌子。


    真正暗中保護喬宏邈的人,多如牛毛。否則以那位喬大人的性子,這一路又是沾花惹草,又是跋扈攔路的,一路上把能夠得罪的人都給得罪完了,換一個人來,早就死了百八十迴。


    也就隻有喬府的勢力,才能讓二人此行一路順遂。


    事後迴想起來,呂高陽不難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喬府“請”自己作為喬宏邈的護鏢人,其實就是將自己和那位喬大人都當做了魚餌,一路釣魚上鉤罷了,借此找出那些對喬宏邈暗中出手的刺客,再根據那些刺客、殺手,順藤摸瓜,去找到喬府潛在的敵人。


    說白了,喬宏邈從鄭國京城走到金淮城這座邊陲之地這一路,遇到了多少有驚無險的麻煩,喬府那邊,便替他處理掉了多少隱患。而自己這有著鄭國第一鏢師名號的護鏢人,無非就是這場“肅清”行動中的幌子,有沒有都一樣。


    所以當呂高陽在金淮城緝拿衙見到了那位喬府管家之時,瞬間明白了一切。而對方所要求自己來替此事做一個“收尾”,他呂高陽也完全沒有拒絕的理由。


    更沒有拒絕的本事。


    喬府請人做事,無非是先禮後兵,由不得你。


    思緒逐漸迴歸到眼前來,鏢師呂高陽深唿吸一口,嚐試著說服這個青衫少年劍客:“當日的起因,其實非常簡單,甚至可以說是······不值一提。呂某此前已經三番五次勸過喬大人,隻是喬大人從小生長在一個做事不需要考慮後果的環境,天塌下來,也有能夠隻手遮天的長輩們頂著,故而他囂張跋扈慣了。看見喜歡的女子,就想要認識認識。其實喬大人本性不壞的······”


    前頭還好,李子衿可以理解,無非就是仗著祖輩福蔭,從小便為非作歹慣了,故而目中無人。


    然而當少年聽見那句“本性不壞”,便覺得有些好笑,尤其是在花間集客棧,喬宏邈甚至選擇對手無縛雞之力,更完全沒有得罪過他的小師妹出手之時,李子衿更加清楚此人的心性。


    他哪裏是本性不壞啊,他簡直壞透了,壞到了骨子眼裏。


    而且喬宏邈此人,並非單純的壞,而是又蠢又壞。


    “打住。”李子衿擺了擺手,打斷了呂高陽的言語,“那位喬大人品性如何,在下自有判斷。我相信閣下同樣了然於胸,又何必昧著良心說話?如果閣下是來勸我‘理解體諒’喬宏邈所謂的‘本性不壞’,大可不必。”


    “好好好,咱們不提他,其實我是想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啊,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了,李少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難道非要鬧得魚死網破才滿意嗎?少俠這隻魚很容易死,喬家的網,可不容易破啊。”呂高陽歎息一聲,這才算是說了點真正的肺腑之言。


    在他眼裏,喬府無非是給錢的雇主,而他呂高陽無非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罷了,他與喬府之間,談不上半點情分。


    而李子衿在他眼中,卻是同為江湖中人。呂高陽也是從年少輕狂過來的,知道身為少年,凡事都想要“爭一口氣”。


    爭的不是別的東西,爭的是那少年意氣。


    然而這一點,卻是呂高陽把他想錯了。


    或許在問劍台上,李子衿確實要爭少年意氣。


    在藏書樓中,日日被兩拳撂倒,然而他日日還要去,同樣是少年意氣。


    在不夜山目送一群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年趕赴桃花渡魔窟之時,李子衿也想不顧境界一同前去,為扶搖天下守住防線,同樣是少年意氣。


    然而唯獨在花間集客棧,少年無論如何都想要殺掉喬宏邈,拚了命朝喬宏邈遞出的那一劍,並不是少年意氣。


    恰恰與之相反,那一劍,是李子衿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是他冷靜思考,從容應對之後得出的結論。


    此人不死,他和紅韶永遠都有後顧之憂。


    無關乎於什麽少年意氣,隻不過是力圖自保的下下之策罷了。


    當然,即便當日沒殺成,李子衿卻依然沒有覺得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去緝拿衙觀察地形,便是在為當日餘下那一劍做準備。


    李子衿好像忽然明白了過來,明知故問道:“勸我不要苦苦相逼,是緝拿衙那邊,知道我去過了?”


    他當然清楚,對方肯定已經知道了。雖然李子衿不明白自己是什麽時候被發現的,但是自己昨日才去過緝拿衙外邊,今日呂高陽就登門造訪,還極有誠意地替自己與喬宏邈談和。顯然是對方昨日發現了自己,隻是······為什麽不直接對自己出手?


    呂高陽搖了搖頭,如實相告道:“緝拿衙不過是個小地方,喬府的勢力遍布鄭國,金淮城也有不少他們的耳目,說不得就咱們聊天這會兒,同樣隔牆有耳啊。”


    就像是故意附和這位鄭國第一鏢師一般,房門外,有了些動靜。


    隻不過,是離開的動靜。顯然,剛才的的確確,“隔牆有耳”。


    呂高陽起身,走到門口,輕輕打開房門,左右環顧一番後長出了一口氣,合上房門,迴到酒桌旁坐好。臨了,沒忘了替自己倒上一杯茶水,他額頭有汗珠滑落,剛才顯然十分緊張。


    “走了?”


    “走了。”


    李子衿笑道:“再不走,可能就走不了了。”


    這句話一語雙關,既是在對剛才離開門外的那人所說,也是在對另一位尚未離開的人所說。隻不過後者究竟能不能領會,就很難說了。


    少年又將翠渠劍放迴原位,其實方才在呂高陽那句“冤家宜解不宜結”的時候,李子衿便聽到門外的唿吸聲了。他不動聲色地握住了翠渠劍,隨時準備出手,不過,既然對方識趣地離開了,就算了。


    可惜識趣的人終究隻是少數。


    “現在,咱們才可以真正打開天窗說亮話?”那一襲青衫麵無表情,隨口問到。


    呂高陽又開始撥弄起左手大拇指那枚凝思戒指,眼神躲閃,神色慌張地點了點頭,隨即仰頭將酒杯中的茶水一口悶。


    他很明顯在說謊,並且,有意告訴李子衿,自己正在說謊。


    “看得出,呂兄對我的確沒有絲毫隱瞞。”李子衿起身,又提呂高陽倒了一杯茶水。


    呂高陽搖搖頭,神色認真地說道:“呂某一開始就說了,我是來交朋友的。”


    李子衿嘴角微動,以細不可聞的聲音念了兩個字,眼神示意呂高陽。


    後者咽了口唾沫,緊張到不斷流汗,似乎心中正在經曆極其艱難的抉擇。


    下一刻,那柄前一刻還是傘的莫雨,眨眼之間就成為了劍,瞬間躥上房頂,將飛雪客棧的房頂捅了個窟窿。


    從窟窿處掉落一個武夫,重重地砸在房間內的木板上,了無生機。


    少年瞥了眼那具屍體,搖頭歎息道:“剛才不都提醒你了麽,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可惜人總是不喜歡聽勸。”


    他想了想,又瞧了瞧那坐立不安的呂高陽,伸手指了指自己道:“好像我也一樣?”


    後者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說不出半個字來。


    青衫少年蹲在地上,試圖從那具屍體身上找到一點線索,最終從他兜裏摸出一塊木牌,木牌銘文獨一個“喬”字。


    一襲青衫隨手將木牌揣入懷中,向那呂高陽攤開手掌,示意他可以飲茶了,李子衿微笑道:“現在,咱們可以做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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