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廟外,不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睡在山神廟門口那幾個抱著魚叉、鋤頭睡覺的村民紛紛被驚醒。


    “山賊來了,牛老二趕緊迴村裏喊人。”一人俯首在另一人耳邊,小聲提醒道。


    在他言語之後,確實有個手握鋤頭的青年男子站起身來,為求速度連鋤頭都不要了,玩命似的往村子方向拔腿就跑。


    而剩下來的幾個村民,不由自主地拿起武器,在山神廟門口擺出一副架勢。


    隻是任李子衿怎麽看,都不覺得那樣的架勢有什麽用處。


    而此前還打算讓小師妹出去練手的他也在聽見密密麻麻的馬蹄聲之後打消了那個念頭。


    人數太多了。


    李子衿甚至不需要窺得外麵那支山賊大軍的全貌,光是躲在山神金身後頭聽外麵的動靜,感受地麵的震動,便知曉外頭人數眾多。


    可能足足有上百人。


    “紅韶,下次再練手吧,這次你就悄悄躲在這裏,撚碎這張隱身符,不要發出聲音,待會一切交給師兄處理。”李子衿小聲提醒道。


    那個剛才還在想著等自己打敗了山賊之後要擺出怎樣的姿勢,喊一句怎樣的口號才顯得有氣勢的錦鯉少女,隻好打消一通念頭,聽師兄的話,以食指中指夾住那張道門符籙,有些手腳笨拙地緩緩撚碎符籙。


    這張隱身符乃是李子衿在乘坐鯤鵬渡船之時,於渡船奇珍樓購得。當時少年還買了其他幾類道門基礎符籙,譬如分身符、替身符、辟邪符等,各有十數張。


    而此類隱身符,隻是道門隱身符分支類別中最為普通的一種,使用之後不能隨意移動,更不能開口說話,否則便會破功顯形。


    若是更為精密複雜,畫符手段也較為麻煩的隱身符,如昆侖大隱符、逍遙自在符等,那麽不僅僅可以隱身,甚至還能隨意行走,小聲言語。


    聽聞若是由九境之上,符籙之道造詣極高的道門修士所畫的頂級隱身符,甚至能夠讓煉氣士在空中禦風禦劍也不會顯形,效果極為神奇。


    當錦鯉少女笨手笨腳地撚碎那張沒有任何加成的基礎隱身符之後,少女身形從腳到頭緩緩消失於李子衿視野中。


    不過李子衿依然是麵朝小師妹剛才所站的方向,將食指抵住自己的嘴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而那個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已經隱身了,師兄看不見的少女紅韶,竟然相當乖巧地點了點頭。


    待到李子衿將紅韶安排好以後,山神廟外的馬蹄聲和大地的震動皆戛然而止。


    李子衿躡手躡腳地往旁邊挪了挪,從山神金身的“金腰”旁邊,露出半顆腦袋,望向山神廟門口。


    幾位村民當中為首之人,便是這個寧山村的村長。


    他手握鋤頭,站在所有人前方,努力控製自己的雙手不要顫抖,麵對那支浩浩蕩蕩的山賊大軍,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山賊大軍之中,最前方的兩人,他認識其中一人。


    那人便是早上帶領幾個山賊來這山神廟,試圖偷走山神金身的家夥,給村民們齊心協力趕走了,臨了還放出狠話,說他彪平看上的東西從來就沒有拿不到的。


    不曾想那姓彪的還真就連夜找來了這麽多山賊,真要硬搶!


    馬上有一位獨眼漢子,頭戴草帽,腰間挎刀,是那山賊彪平,此刻他嘿嘿笑道:“彭老哥,老弟我沒騙你吧,你瞧裏邊兒是不是有一尊山神金身,純金打造,童叟無欺呀,老弟我之前試著用匕首刮那金邊,都給刮出個窟窿來了,還是金的,嘖嘖。這樁買賣做完,咱哥倆都能退······那個退什麽,高什麽來著?”


    被彪平稱作彭老哥的那山賊頭頭,其實跟著彪平不是一夥。


    彪平這夥人,無非就是十來個莽夫落草為寇,沒什麽大本事,平日裏也就隻能靠燒殺搶掠點小門小戶,鄉野村夫來混口飯吃。


    而彭武可不一樣。他這百來個弟兄們,那可就是百來張嘴。光是養活這一大群弟兄,就得花上相當一大筆銀子。


    他們甚至有專門的山寨,彪平那夥人完全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用彭武的話來說,彪平那十來個草寇弟兄,就是“不成氣候。”


    而一座山寨,這麽多張嘴的夥食,可不是靠打劫一些小門小戶就能夠賺來的。


    彭武他們的買賣,向來那都是盯準那些闊綽大少,要麽就是一些個達官顯貴。


    別州那些世家子弟,商賈大家,有勢力,有底蘊。請得起山上仙師做供奉,而鴻鵠州可不一樣。這裏的所謂“世家子弟”、“達官顯貴”,也就那麽迴事吧。


    說難聽點,就是穿得體麵些,除此之外,也不比普通人金貴到哪兒去。


    往往這麽幹上一票子,山寨就能吃上好一陣子,待到弟兄們實在該打打牙祭了,他才會放出“探子”,去四處尋覓活計。


    今兒個倒巧了。


    不是他彭武的探子迴寨裏報什麽喜訊,反倒是這個萍水相逢,雙方其實沒怎麽打過交道的彪老弟帶著十來個弟兄來寨子裏,說是有筆大買賣要跟他合作。


    當時彭武就笑了。彪平這幾個人,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


    什麽大買賣,輪得到他那群不成氣候的莽夫去做了?


    自己那寧山小白龍的稱號,可還沒被人奪走呢。天大的買賣砸下來,那也該先經了他彭武的耳朵啊?


    不過心裏是這麽想,表麵上,彭武卻不動聲色地差人給彪平那群人好生招待著,想聽聽看這夥不成氣候的莽夫,到底接了樁什麽樣的買賣,多大的買賣?


    畢竟如他們這般闖江湖的寇子,多一個朋友不是什麽壞事兒。


    還真別說,那彪平往那兒一坐,真是一口茶都沒喝,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地聒噪了老半天,還真把彭武給聒噪得動心了。


    說那寧山村,有個什麽山神廟,當地官府出大頭,村民出小頭,給那個山神宋赸修了尊山神金身,花了大手筆的。


    據說都不是什麽黃金白銀,而是以小滿錢為單位。


    彭武當時就一拍把手站了起來,小滿錢他熟呀!


    那可不就是神仙錢嗎,據說一枚小滿錢,就等於······就等於好多好多黃金呢。


    雖然他也沒見到過傳說中的神仙錢,可是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了?


    光是有關於神仙錢的傳說,他就聽過不少,耳朵都快聽起繭子來了,就是他娘的從來沒給他劫到過哪怕一枚半枚的。


    聽那彪平說打造那尊山神金身,竟然是以神仙錢為單位來製作的,彭武當即就心動了。


    可是他何等精明,當場反問那彪平,既然有這麽好的買賣,為什麽不獨吞,反而要讓他來分一杯羹呢?


    這才從那彪平口中,撬了點有用的信息出來。


    原來那寧山村的村民,個個都奉山神宋赸為尊,村裏有多少戶人家,就有多少戶受到過宋赸的庇護。


    但凡是拜過山神,求過什麽姻緣、前程、平安的,百試百靈,就沒有說不來還願的。


    久而久之,山神宋赸在寧山村村民們心中的地位就越來越高,直到如今,山神宋赸已經成為村民們心中不可褻瀆的神聖。


    而彪平那十來個人,嚐試過威逼利誘,皆徒勞無功,被那群村民們拿著魚叉、鋤頭給趕了出來。


    賊是賊,架不住寧山村百八十號人啊,而且人家手裏那魚叉、鋤頭啥的,也能算家夥吧。


    無奈之下,彪平隻能是帶著十來個弟兄,“投靠”彭武的山寨,這才有了這筆“買賣”。


    自稱寧山小白龍的彭武思來想去,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這不,連夜便帶著寨子裏百來號弟兄,趕赴這寧山村山神廟。


    他心裏可是打定了主意的,若是那不長眼的彪平敢戲弄他,定然輕饒不了這廝。


    來了也罷,還真就有那麽一尊堪稱金光閃閃的山神金身坐落在山神廟中,幾乎占據了大半個廟子,也難怪彪平他們搬不走,這麽大一尊山神金身,起碼得二十來號人才能搬得動吧,更別提同時還要有人威懾那群寧山村的村民了。


    彭武聽完彪平那蹩腳言語,笑道:“彪老弟,是退隱山林,高枕無憂。”


    後者一拍馬腦袋,諂媚笑道:“對對對,退隱山林,高枕無憂。要不怎麽說彭老哥能是咱們寧山郡的浪裏小白龍呢,這浪裏小白龍啊,沒翻過幾本書還真當不成!”


    那寧山浪裏小白龍爽朗大笑,對於彪平的馬屁,甚是滿意,不過看見遠處的村裏那邊,似乎有了動靜,好像也有一大批人正在往山神廟這邊趕,彭武咳了咳,正色道:“彪老弟,該辦正事了。”


    話音未落,守在山神廟門口的村長和其餘幾個村民皆是微微手抖,他們哪裏見過這麽大的陣仗啊。


    這群山賊,可比那獨眼彪平唬人多了,百來人,個個手裏提刀帶把,光膀赤膊、牛高馬大的,一看就是不好相與的。


    看到遠處村子裏,有一大批人舉著火把往山神廟這邊趕,村長緩了口氣,知道是那牛老二將村民們都叫醒,喊來山神廟這邊了。


    眼下,他隻需要再拖延一些時間,等大家夥兒到了,便能守住山神金身了。


    獨眼彪平點頭,“是該辦正事了。”


    他給手下試了個眼色,有個山賊嘍嘍心中會意,翻身下馬,徑直走向那個寧山村村長。


    村長看見那人來者不善,便大聲高唿,給自己壯膽,吼道:“你想幹嘛?”


    彪平手握馬韁,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微笑道:“葛村長,咱們就隻是手頭緊,來找你們寧山村借點錢用用,沒必要為了這點銀子傷了我們大家的和氣,待會刀劍不長眼,一不小心傷到你了,多不好。你這樣,把你的人帶走,咱們隻搬金身走,絕不傷害你們。”


    葛全搖頭,朝那山賊嘍嘍揮舞了下手中的鋤頭,把後者往後逼退一步。


    那嘍嘍轉頭望向彪平:“老大,這?”


    彭武眉頭一皺,他可不想在眼前這幾個家夥身上耽誤太多功夫,最好是速戰速決,早點將這尊山神金身搬迴山寨,否則等事情鬧大了,引來寧山郡官府插手,會有不小的麻煩。


    念及於此,彭武給身旁的左右手使了個眼色。


    位於他身旁的兩人得令下馬,各自拔刀出鞘,看樣子今晚是要見紅了。


    他們打算拿那個葛村長來殺雞儆猴。


    位於山神金身後麵的李子衿微微皺眉,事情遠不是少年所想的那麽簡單。


    眼前緩緩走向山神廟那兩個持刀漢子,都是三境武夫,而從幾人言語之中,看得出那個彪平和彭武才是這群山賊中的話事人,境界隻會更高。


    此前還想幫助村民們守住山神金身的少年,也隻能打消了這個念頭。


    眼下,能讓他們保住命都不錯了。


    彭武的左右手,那兩名持刀漢子一人一刀砍落葛全手中的鋤頭,幾個村民也不敢出手相救,就在兩人下一刀就要落在葛全身上之時,一柄蒼翠欲滴的翠渠古劍穩穩地擋在寧山村村長葛全身前,將兩把白刃牢牢接住。


    寧山村村長葛全,尚且心有餘悸,已經流出不少汗水,雙腿都還在打顫,剛才他都以為自己要中刀子了,此時連連後退。


    幾個村民瞬間將他扶住。


    “葛村長,你沒事吧?”有一位精壯漢子略帶羞愧地問道,剛才山賊向村長出手之時,他都沒有勇氣站出來替葛全擋刀子,竟然還不如前方那個看起來不過十幾歲的青衫少年郎。


    幾乎在那個青衫少年劍客出現的一瞬間,位於馬上的彭武和彪平二人皆是瞬間眯起眼,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李子衿招架住兩柄白刃之後,手上發力,瞬間輕描淡寫地震退那兩名漢子手中的白刃,一臉氣定神閑的模樣,頗有神仙風采。


    葛全和幾位村民認出來人,認出他便是今天傍晚經過山神廟的那個小夥子,當時他身邊還跟著一位麵容姣好的白衣姑娘,隻是眼下不知蹤跡。


    原來他們二人,跟那山賊不是一夥的啊!


    其中一位彭武的心腹,覺得自己和另一人聯手都被這少年劍客一劍打退,麵子上有些掛不住,便隻好出聲嗬斥道:“什麽人,竟敢趟這趟渾水?真不怕死?”


    李子衿微微轉過頭,瞥了他一眼。那人給這麽雲淡風輕地瞥了一眼,竟是說不出來的心悸,好像那個青衫少年眼中,有什麽恐怖的存在一般。


    彭武眯起眼,上下打量了那青衫少年劍客一番,覺得對方是個練家子,不太好對付,雖然自己人多勢眾,可要是耽擱太久時間,得不償失。


    於又拿出他那宜交朋友不宜結仇的態度,笑道:“閣下好身手,不知是在哪條道上混的,能否賣我寧山浪裏小白龍一個麵子,隻消袖手旁觀,事成之後,我彭武必有重謝!”


    那青衫少年劍客,搖了搖頭,輕聲說了句:“沒聽過。”


    可以說是相當不給麵子了。


    彭武嘴角微微抽搐,隻是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讓他感覺這家夥可能不太好惹,所以並未當場發作。


    彪平剛要再開口嚇唬嚇唬那小子,不料那青衫少年劍客竟然反客為主,麵對上百個騎在馬上的山賊,那一襲青衫向前一步,緩緩開口說道:“金身,可以拿走,人,不能碰。”


    彪平當即就罵娘一聲:“你他媽誰啊,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輪得到你來多管閑事?老子今天就要教訓教訓你······”


    誰知道反而是這群山賊中真正的話事人彭武,當機立斷道:“可以。”


    獨眼彪平愣了愣,十分不敢相信地轉頭看了彭武一眼,疑惑道:“彭老哥?他不過就是個毛頭小子而已······”


    然而彭武卻不這麽認為,鴻鵠州的山上仙師不多,卻也不是完全沒有,做他這一行的,最怕遇見兩種人。


    一種是看起來年紀極小的童子童女,然後出手卻能唿風喚雨,是以境界修為隱藏了年齡的山上神仙,得罪了這種人,定然是沒有好果子吃的,可能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另一種,是手握寶劍的劍修,他們殺伐決斷,心狠手辣的程度絲毫不比山賊弱,跟劍修動起手來,就算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不值當!


    他彭武是人多,可是人多頂個屁用啊。


    說白了,身後這百來號人,有大半都他娘的是武夫一境的飯桶,連二境都沒幾個,算什麽人?


    真要遇上了有點手段的山上仙師,這些飯桶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呢!


    彭武一方麵心裏擔驚受怕,不斷打量著那個自信到麵對百人都不懼不退的青衫少年,到底是什麽境界?


    一方麵又要故作鎮定地微笑著對身旁的獨眼龍彪平解釋道:“彪老弟,咱們此行既然就是為了求財,那麽自然是希望一路順遂,能不節外生枝,還是莫言節外生枝的好,早些將山神金身搬走,早些將銀子揣進兜裏,咱哥倆五五分賬,免得······夜長夢多呀。”


    在提及“節外生枝”、“五五分賬”,以及“夜長夢多”三個詞之時,這位自稱寧山浪裏小白龍的彭武,用了重音。


    反複強調了這三個詞的重要性。


    而那個彪平,在聽到“五五分賬”之時,當場愣了愣,因為二人之前說好的分賬,其實是“四六分賬”,當然是彭武六,他彪平四,畢竟對方可是實打實的上百號人。若沒有彭武,他光靠自己那十來個弟兄,是定然吃不下這樁大買賣的。


    說起來,自己也就是給彭武的山寨,提供了一份信息而已,若真按照道上規矩,其實他連三成都分不到,分明是那寧山浪裏小白龍的彭武,給麵子,交朋友,願意讓利給自己。


    其實四六分就足以讓彪平興奮不已了,沒想到這會兒那彭老哥竟然再度讓利一成,願意雙方五五分賬,那麽獨眼龍彪平自然是欣喜還來不及,便懶得計較那半路殺出來的青衫少年了,你狂任你狂,老子搬個山神金身走,還不是吃香的喝辣的,逍遙自在?


    也罷,為了賺大錢,就不跟一個毛頭小子計較了。


    彪平隻好點頭答應下來。


    彭武擺擺手,吩咐自己的左右手迴到馬上,隨後又派出二十來個山賊嘍嘍下馬,打算“順理成章”地將那山神金身搬走了。


    那一襲青衫也沒攔著,畢竟要在這麽多一境、二境、三境,甚至兩個四境武夫手裏,保下這幾個村民的命,已經殊為不易。


    若真要跟對方拚個魚死網破,到最後隻能是又丟了命,又丟了山神金身。


    山神金身沒了,可以再花錢重新塑造一個,可村民們的命隻有一條,死了就是死了。


    有信仰是好事,那也得活著才行啊。


    李子衿收劍入鞘,微微側過身子,有意站在那幾個寧山村村民們身前,將村民與山賊“隔斷”。


    然而剛才還不敢開口的寧山村村長葛全,忽然驚唿一聲:“不能讓他們搬走山神金身!”


    李子衿瞬間皺眉,才剛談好的,怎麽又變了?是真的沒死過?


    原來是之前被葛村長喊去搬救兵的牛老二,帶著百八十號寧山村村民,終於趕到山神廟了。


    他們有的手裏拿著火把,有的手裏同樣拿著家夥,掃帚也好,魚叉、鋤頭也好,棍子也好,不論這些家夥平時的用處是什麽,此刻它們的用處就隻有一個。


    很簡單,那就是打山賊。


    現在寧山村村民,和彭武彪平那夥山賊,雙方在人數上是相差無幾了,氣勢上村民們反而由於占理,還要略高過山賊們一籌。


    然而李子衿卻知道,那群寧山村村民把事情考慮的太簡單了。


    正如傍晚之時,自己和小師妹紅韶,無非是想進村子借宿一宿,結果就被村民拿著魚叉和鋤頭趕走一樣。真要動起手來,會打不過?


    現在也是一樣。


    那些寧山村村民們,真是來得齊全。


    老弱婦孺,幾乎是一個村子裏能來的不能來的都來了。


    杵著拐杖的,懷裏抱著娃的,嘴裏含著糖的,骨瘦如柴的。好像隻要但凡是個人,生在寧山村,就都被喊到山神廟前來,打算與那群牛高馬大,身材精壯的山賊們決一死戰了一樣。


    然而這樣拚下去,網可能不會破,魚卻肯定都會死。


    一群老弱婦孺拿著魚叉鋤頭掃帚,要跟一群手握刀槍劍戟的精裝山賊兵刃相接?


    想想就和送死沒什麽區別。


    李子衿歎息一聲,事態有些不受控製了啊。


    本來隻要先讓這群山賊把山神金身抬走,人沒事,那麽不論是後麵報官,讓官府負責追迴山神金身也好,還是等日後有錢了重新再塑一個閃身金身也罷,都好過拿整個村子的人命去搏一個死物。


    到底什麽更重要?


    幾乎在葛村長那句“不能讓他們拿走山神金身”之後,匆忙趕到的那群寧山村村民們,也跟著起哄道:“村長說得對,不能讓他們搶走山神金身!大夥兒齊心協力,務必要保住宋赸山神!”


    那彭武揮了揮手,手下立刻有一群山賊去跟姍姍來遲的寧山村村民們擺開了對峙的陣勢。


    彪平也是個暴脾氣,剛剛才忍了一口氣,現如今倒好,又來了一群不知死活的鄉野村夫,打算壞他的好事。


    “媽了個巴子的,一天天的咋這麽事兒呢?”獨眼龍彪平罵罵咧咧地翻身下馬,他抽刀出鞘,今晚是必須得逮個不長眼的,給他好好放放血了。


    李子衿剛要出手阻攔,不料彭武已經先發製人。


    那自稱寧山浪裏小白龍的彭武,雙腿一夾馬腹,徑直衝撞向那一襲青衫,還順帶抽出白刃往那青衫少年劍客頭頂劃了一記。


    李子衿腳尖點地,身形飄然後退,躲過這一記陰險無比的偷襲。


    好一個笑麵虎!


    在事態沒有發展到不打不可的地步之前,此人一直有說有笑,且凡事都做“退一步商量”的姿態,故而先前甚至為了不節外生枝,還讓了一成利給獨眼龍彪平。


    然而眼見寧山村所有的村民都趕到,勢必要阻攔他們一夥人搬走山神金身。


    那麽對於這尊山神金身勢在必得的彭武,自然也就顧不上什麽宜交朋友不宜結仇了。


    到底得先把真金白銀揣進兜裏,才能做個好說話的人。


    哪怕這青衫少年劍客,真是那山上劍修,如今他彭武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總不能讓這麽多弟兄們空手而歸不是?


    來了,就得帶點東西走!


    在彭武心中,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既然這群不長眼的村民打算擋他的財路,那就別怪他彭武在搬走那尊山神金身之前,斬下幾顆頭顱了!


    使用隱身符一直躲在山神金身後方的少女紅韶,看到她那師兄躲開一記險之又險的背後偷襲之後,終於是長出了一口氣,少女的手心都已經攢緊了拳頭,鬢發也各有汗水滑落,替師兄緊張不已。


    想要出去助師兄一臂之力,又怕自己那三腳貓功夫非但沒幫上師兄半點反而給師兄添不少麻煩。


    說不得到時候還會連累師兄受傷。


    所以紅韶思來想去,最終決定相信李子衿,隻是相信他是一迴事,心裏由衷為他擔心,又是另一迴事了。


    彭武一擊不成,根本不慌,直接翻身下馬,朝著李子衿腦門兒又是一記從天而降的劈砍,這一招勢大力沉,若那青衫少年招架不住,便會當場腦瓜子開花!


    然而這隻寧山浪裏小白龍想象之中的畫麵並沒有出現,他這一記揮砍,硬生生地砍在了山神廟前的台階上,直接將那台階都給砍出一道一寸深的口子,威力極大。


    李子衿在麵對那從天而降的一記劈砍之時,第一時間沒有選擇硬接,因為他目前還不知道眼前這位武夫的真實境界,隻得出至少四境的結論,至於有沒有可能更高,少年還不敢完全確定,需要通過接下來的交手逐漸判斷來者境界。


    這便是低境界修士的不足之處。


    若是金丹地仙之上的修士,那麽隻需要運轉靈力匯聚雙眼,就能一眼看出那些境界比自己低的修士或者武夫的境界。


    而一些個懂得特殊奇門神通術法的煉氣士,更能通過類似於“望氣”、“觀複”等神通術法,觀測到一些境界與自身相仿,甚至是高於自己的煉氣士的境界。


    隻不過被觀測之人境界越高,對於觀測之人的境界修為,以及對那門術法神通的熟稔程度,要求也就越高。


    如同梁敬此前在不夜山,試圖通過那門儒家神通“觀複”,查看顛瀆之水的入水之魚,對比少女紅韶這隻離水之魚,然後對紅韶的心性和未來可能的發展進行一種“推衍”。


    這樣的觀複手段,便極耗心神,極吃境界,梁敬也是自幼便喜歡觀察世間萬物,從小就打好了修煉這門神通的底子,正因為根基牢固,故而才能夠成功使出觀複神通,並且頗有成效。


    反之,即便是換作跟破境之前的梁敬同為八境巔峰儒家煉氣士的趙長青使用觀複,可能就遠遠達不到前者的效果,即便能夠依靠推衍之術,得到一些“天數”,這樣的“天數”,可能也不是最準確的,或者說,是不完全準確的。


    山上煉氣士推衍之道,最忌諱不得全貌,須知哪怕不去推衍一位山上神仙的“明日”,隻去推論衍繹一位山下的凡夫俗子的“明日”,所得出來的結論都未必完全正確。


    為什麽?就因為哪怕是那位道法自然的道祖,也留下了一句“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便是在說世事無絕對,哪怕是一點極其微妙,極其微不足道,極其不值一提的小中之小的事情,都有可能改變一個人,乃至是一座天下的發展軌跡。


    故而推衍之道,玄之又玄,哪怕是迄今為止百算百中的道門高真,也不敢說自己所卜的下一卦,就出不了半點意外。


    若把此前所卜的每一卦,都當做“四九”,那麽誰知道下一卦,是不是那個“一”呢?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這便是推衍的有趣之處,你可以選擇相信命運,相信事皆前定,也可以選擇逆天改命,去打破天定的枷鎖,打破那個“一”的桎梏。


    李子衿橫抹一劍,已然在劍尖之上凝聚出劍芒,並且他將翠渠劍徑直扔出,瞄準遠處那個獨眼龍彪平,因為後者已經一刀砍下一位村民的右臂,並且下一刀即將斬下那個村民的頭顱。


    一點寒光先至,劍尖之上,劍芒開道,同樣卸下獨眼龍彪平握刀的右臂。


    人未至,劍已到。


    彪平甚至還沒有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直到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右臂掉落在地,在短暫的驚愕、難以置信、無法接受之後,才感受到劇烈無比的疼痛。


    撕心裂肺難以忍受的疼痛,讓他忍不住開始鬼哭狼嚎起,彪平跪倒在地,聲嘶力竭。


    那柄蒼翠欲滴的翠渠古劍被李子衿拋出斬下彪平的右臂之後,眾人隻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幾乎在瞬間就追上了那柄碧綠長劍。


    一襲青衫衣袂飄搖,原地站定,手握古劍翠渠,橫劍在側。


    李子衿淡然道:“我向來最講理,剛才說好了金身你們拿走,人不許動的。是你們先壞了規矩。一臂換一臂,很公平。你應該感謝我及時出手,否則等你砍下他的頭,那就不會是一臂換一臂,而是一命換一命了。”


    “閣下是真打定主意要跟我們過不去了?”彭武問道。


    李子衿笑道:“怎麽練成的?”


    彭武皺眉問道:“什麽怎麽練成的?”


    “我說你的臉皮這麽厚,究竟是怎麽練成的。”李子衿抬劍指著那山賊頭頭,“剛才背後偷襲我,分明已經下了殺手,現在還反問我是不是一定要跟你們作對,你臉皮可真不是一般厚。”


    此前偷襲不成的彭武臉色陰沉至極,知道今夜絕不可能善了,也懶得再與那少年劍客逞口頭之快,一個人身手不錯又怎麽樣?老子上百號弟兄,慢慢領教你的劍術!


    彭武當斷則斷,大手一揮,沉聲道:“殺。”


    很簡單的一個字,如果李子衿今日不在這裏。


    那麽就是如此簡單的一個字,便宣告了寧山村上百號人的死亡。


    好像從那人嘴裏吐出來的,真就不是一百具屍體,而是不過寥寥幾筆的一個殺字而已,沒有半點重量,遠遠比不得他勢在必得的那尊山神金身重。


    笑話,在他們眼裏,區區人命,豈有黃金重?


    李子衿微微撇過頭,對那寧山村村長葛全說道:“趕緊帶你的村民逃命去吧,你們護不住那尊金身,我隻能為你們拖延時間。”


    葛全死到臨頭猶不自知,將那少年的好心提醒當做耳旁風,反而拿起魚叉,第一個衝向山神廟,守在山神廟前,喊著:“打倒山賊,守護金身!打倒山賊,守護金身!”


    看見他們敬愛的村長都身先士卒了,其餘的村民們自然也一窩蜂地湧向山神廟前,距離山神廟是更近了,可是距離那群山賊也更近了。


    “不要啊,喂,你們別這樣。”


    李子衿看著攔都攔不住的百來號人,個個跟失心瘋似的非要拿命護尊山神金身,一時之間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了。


    那群人已經擋住了山神廟的出口,小師妹紅韶還在裏麵。


    而在彭武那句“殺”之後,那群山賊也開始動真格的了。


    山神廟外,刀光劍影,鮮血四濺。


    一群老弱婦孺,如何是山賊們的對手?除了少數幾個身材高大的壯碩青年之外,那些村民幾乎都無法在山賊刀刃下走過一招,統統都是一刀倒。


    李子衿奮力救人,也架不住他們跟趕鴨子上架似的趕著去送死。


    在山賊騎馬一個衝鋒之後,百來號村民頓時死了好幾個,還有不少人都被白刃劃傷。


    直到見了血,看見原來真的會死,才有人逐漸認了慫,開始打起了退堂鼓。


    “村長,他們真敢殺人咧,咋個整啊?”


    葛全被問傻了,他哪裏知道這群喪心病狂的山賊還真下得了這種狠手,原先彪平那夥人來打劫,從來都是掏出刀子嚇唬嚇唬他們,村民們為了花錢消災,也會多多少少掏點小錢出來打發他們。


    從來沒有說真的動起手來,然而今天那個彪平,是真的財迷心竅了,不僅去勾結了寧山郡最大的山賊窩,還把一個山寨的山賊都給帶來,勢必要搶走那尊山神金身。


    自己這邊人也不少,葛全估摸著雙方即便動起手來,頂多吃點小虧,隻要能護住山神金身,就不算什麽大事。


    直到親眼看見死了村民,他才開始擔驚受怕起來,此時自言自語道:“事情鬧大了······我也不知道怎麽辦了······”


    李子衿一劍將一位山賊從馬上挑落,翻身上馬,本著擒賊先擒王的道理,徑直衝向正在遠處指揮調度手下弟兄的賊頭彭武。


    他經過那個葛村長之時,大聲喊道:“叫他們走啊,就算是宋赸山神真在這裏,也一定不願意看見他的村民為了金身白白送死!”


    一語驚醒夢中人,葛全在一位村民的攙扶下站起身來,趕緊喊道:“大家別打了,別打了,再打下去,命都沒了呀。”


    這下村民是有不少選擇聽村長的話,沒有再主動出手了,然而一方停手還不行,畢竟那群騎在馬上的山賊咄咄逼人,刀子沒見紅是不會收入鞘的。


    下一刻,李子衿已經欺身而近,站在馬上腳尖用力一踩馬背,將那匹馬隻接踩得跪倒在地,整個人手握翠渠劍,如同一直箭矢瞬間疾馳而去,劍尖凝聚一點劍芒,披荊斬棘刺穿無數白刃,來到賊王彭武身邊,一劍挑飛他手中的白刃,再伸手將其一提,瞬間把彭武扯下馬。


    李子衿將翠渠劍架在彭武脖子上,威脅道:“讓你的人住手。”


    那個四境武夫,自稱浪裏小白龍的彭武,頓時高唿道:“都給老子住手!”


    一聲令下,那群山賊紛紛停手,轉過頭來望著那一襲青衫和他們的老大。


    彭武額頭滑落一粒豆大的汗珠,訕笑道:“俠士,大俠,大爺!有話好好說,凡事咱們好商量嘛······”


    那青衫少年問道:“現在,又可以好好商量了?不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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