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那個白衣小師妹,沒有立刻歡唿雀躍,而是先愣了愣。


    李子衿問道:“怎麽了,你不喜歡?”


    她搖了搖頭,從眼角甩出一滴淚水,喜極而泣。


    師兄給我取的名字,怎麽可能會不喜歡?


    在短暫的靜止之後,少女跑到鷓鴣峰邊緣上,對著不夜山的峰巒疊嶂,崇山峻嶺,發出第一次呐喊。


    “紅韶······紅韶!我有名字了!我終於有名字了!”


    鷓鴣峰上,迴蕩著少女陣陣餘音,清脆如鈴。


    李子衿眯眼微笑,不知為何,隻是看著那個白衣小師妹,就會覺得心安,少女仿佛承載著扶搖天下最純粹,最沒有雜質的念頭,是集世間美好於一身的存在。


    這樣的紅韶,多像一張白紙啊。


    藏書樓中,位於“頂層”的閣老躺在一扇窗前閉目養神,聽見那聲喊叫,微微抬了抬眼皮,望向樓外的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


    那個其實幾乎就沒有翻過幾本書的老人難得露出一份溫和的笑容,碎碎念道:“紅韶?這名字馬馬虎虎吧,算有老夫九牛一毛的文采。”


    閣老瞥見少女那件本命物,紅白相間的花紋之下,蘊藏有一圈淡金色印文,顯然是有人在她身上,動了手腳。


    山上算計,狠辣至極,越是山巔修士,手段越層出不窮,教人防不勝防。


    山下人尚且懂得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要想攻一個少年郎的心,還不簡單?


    老人眯起眼,已然起了殺人的心,竟然狠下心在如此單純的少女身上動手腳的那位,夜裏真能睡得好覺?他隨手剝去錦鯉少女頭頂那一縷非聖人不可察的機緣,或者說是龍氣,自顧自說道:“就做個平凡人吧,別躍什麽龍門了。”


    地上這邊,人間煙火十足。


    天外那位,撚子舉棋不定。


    他“哦?”了一聲,屈指一彈,又將那縷被藏書樓中閣老剝離的龍氣“還”給了那個錦鯉少女,而且還是在那藏書樓中的閣老,完全無法察覺的情況下辦到的,他微笑道:“我那李兄弟都沒發話呢,一個老匹夫多管什麽閑事?貧道想扶的龍,豈是你不願見,就可以不見的?”


    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好笑的事,那人瞥了弄玉小築一眼,自言自語道:“一劍破萬法?貧道倒想看看,劍仙的飛劍,斬不斬得斷因果,破不破得了緣法。”


    一粒白子砰然落下,拍在天外那副棋盤之上,以落子點為中心,一道金色光暈瞬間從中蔓延開來,四散八方。


    棋盤之上,浮現十六個金字。


    魚躍龍門,過而為龍,唯鯉或然,琉璃敕令。


    在最後四字“琉璃敕令”出現之後,那人麵前的棋盤,下降了幾分。


    整座扶搖天下,為之一沉。


    ————


    四日秋已去其三,李子衿近幾日,日日去那鷓鴣峰上,藏書樓中,為那位衣衫襤褸的赤腳老人送上一酒葫蘆劍南燒春。


    結果都是兩拳被撂倒,一拳破劍法,一拳砸腦門。


    閣老甚至連拔他翠渠劍的興致都沒了。


    而且李子衿肯定能看得出,老人家完全可以一拳就將自己撂倒,那麽為什麽每次,都要先以拳破劍,讓自己無劍在手之後,才倒地?


    少年想問老人,幾次都沒有機會開口。


    有時候才剛說出“前輩”兩個字,結果就被閣老幾乎同時遞出的兩拳給打暈過去了。


    每當李子衿醒來,定然是在藏書樓外,小師妹紅韶,會提前為自己準備好一張帕巾,替自己擦汗。


    然後少年嚐試運轉靈力,將識海中的靈力,凝聚於腳尖,就能發現自己每日都比昨日,更快一分。


    但按理說,如果他的身法一直在進步,那麽總該可以多挨一拳才是,隻是在藏書樓中四日,李子衿身法進步了不少,可是卻依舊隻能挨上閣老兩拳。


    這就說明那位老人,同樣也是出拳一次比一次快。


    今日當李子衿醒來之後,閣老照常以心聲對李子衿說道:“小子真是天資愚鈍,幫你喂拳這麽多天了,半點進步也沒,白費老夫一番苦心呐。”


    李子衿剛想說,分明是您老一次出拳比一次快,總是領先晚輩那麽一絲速度,可是他又不敢頂嘴。


    不然怕那老人,下手沒個輕重。


    這幾日,倒是日日都在晌午進入藏書樓,挨上兩拳,直接睡到日落,然後帶著小師妹紅韶,一起去那不夜城中,在那酒樓長街喝酒吃肉,順帶讓那店小二,將自己腰間的酒葫蘆,滿上一壺劍南燒春,好讓他在第二日晌午之時,帶去藏書樓,給老人飲酒。


    其實李子衿一直想問,既然那位赤腳老人,替不夜山守護藏書樓,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了,想要喝上一壺劍南燒春,還不簡單?


    何須日日讓自己去送酒。


    藏書樓裏那位,翻了個白眼,若不是你小子瞅著順眼,旁人來送酒,老夫還不樂意喝呢。


    畢竟他那酒葫蘆裏,裝了整整五十年的劍南燒春,老人一喝就喝到了如今。


    閣老想到這裏,就又有些鄉愁,覺得自己五十年都沒喝光的酒,卻在那小子進入藏書樓之時喝光了。


    莫不是冥冥之中,皆有天意?


    這一日是不夜山朝雪節四日秋的最後一日。


    廣寒賞,也將會在今日舉行。


    不在顛瀆倒瀑,不在不夜山廣場,更不在山崖棧道和不夜城中。


    廣寒賞舉辦的地方,是在不夜城城牆之上,一截如藏書樓大門的鏡麵之外。


    這一頭,是不夜城,那一頭,便是袁天成口中,能夠讓扶搖天下煉氣士看到廣寒賞的地方了。


    有些神秘,有些期待。


    人山人海,李子衿便取下翠渠劍鞘,自己握住劍柄下麵那端,讓小師妹紅韶握住劍鞘的另一端,免得二人走丟。


    袁天成依舊是禦風懸停在半空之上,一方麵是以俯視的角度,可以及時出手幫助一些不小心被人潮擁擠,給推搡摔倒的修士,保持整個觀廣寒賞的煉氣士大軍,進進出出都合理有序。


    另一方麵,也是為了方便運轉那麵傳送法陣,維持“鏡麵”的穩固,畢竟動輒幾千上萬人進進出出的,除卻要消耗極為誇張的神仙錢,利用其中的靈氣來維持法陣運轉之外,也需要這位不夜山副山主,調動自身識海內的靈力,去保持法陣結界另一頭,與這一頭


    的平衡。


    若不如此小心謹慎,則不夜城城牆的另一頭,就極有可能出現山河崩塌的情況,會死傷無數。


    畢竟,“另一頭”,連接的地方,可不是什麽尋常洞天。


    那是攬月洞天,傳說中,可以從中進入月宮的地方。


    在道家三十六洞天當中,排名極為靠前。


    十大洞天,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其中各有機緣奇遇,被扶搖天下九州,各大山上仙宗,或是實力強悍的世俗王朝所占據,亦或是好幾個山上仙宗,共同擁有。


    一座洞天福地,其中蘊含的天地靈氣,法寶機緣,數不勝數,且不會一次性消耗殆盡。


    每隔一段時間,一座洞天福地中的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就會重新凝聚,若是那些山上仙宗和世俗王朝,能夠保全得當,那麽其中的靈氣可以說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但是要維持一座洞天福地的流轉,同樣需要消耗大量的神仙錢,為自家的洞天福地,構建強大的山水法陣,結界屏障,更要為其中的草木精魅,付出數之不盡的靈力,用以“點化”。


    所謂點石成金,撒豆成兵,還有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都可以在洞天福地中施展。


    扶搖天下有的洞天福地,裏麵也個個都相當於一座“小天下”,會有凡夫俗子,會有世俗王朝,江河湖海,山川峰巒,魑魅魍魎,應有盡有。


    這樣的洞天福地,排名就會極高,所需要耗費的神仙錢,也就更多一些,但是其中的機緣法寶,天地靈力,同樣更多更好。


    還有一些洞天福地,裏麵是沒有“人”的,甚至連日月星辰,山川湖海都沒有,隻是一片混沌的狀態,天地初開。所以需要一座山上仙宗,不斷投入人力物力財力,去開荒,去打磨,去創造構建出一處“小天下”。


    故而又有諸子百家共擁一座洞天福地的情況,因為單獨一座仙宗,或是一家之力,是絕對不足以支撐起一座洞天福地正常運轉的。


    眼下,不夜山所擁有的這座攬月洞天,便是一座,從混沌狀態,逐漸被開荒,打磨,發展至今,已經小有規模的“小天下”。


    一個青衫少年劍客,帶著一位白衣少女,共同邁入那扇“鏡麵”,波瀾蕩漾之後,兩人眼前的天地,煥然一新。


    紅韶小嘴微張,驚唿道:“師兄你看!”


    李子衿站在城頭,望見一座聞所未聞的“小天下”。


    秋風蕭瑟,樹葉昏黃。


    從城頭向外望去,那輪滿月遠在天邊,卻又近在咫尺,仿佛隻要踮起腳尖,伸手攬月,月自會來。


    城牆這一頭,早已站滿了來自於扶搖天下的煉氣士。


    更有甚者,動用符舟一類的仙家法寶,攜三五好友共乘其中,飛向那輪滿月。


    有劍仙腳踩飛劍,禦劍疾馳而去,腳下三尺青峰,手中美酒一壺,奔月飲酒,豪邁灑脫。


    有儒士登高作賦,就那輪大過扶搖天下許多的圓月,吟詩一首。


    有畫師大手一揮,身前自行出現白布,提筆作畫。


    這座洞天中的半邊城牆長不見底,寬達百丈,容納上萬名扶搖天下煉氣士,輕而易舉。


    李子衿帶著紅韶又向裏麵走了一程,揀選了一處較為寬闊,人煙稀少的地盤,少年踩上城頭。


    登高望遠。


    更令人震撼的一幕隨即出現。


    伴隨著最後一個進入攬月洞天的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一句:“奏樂,起舞,諸位且盡興。”


    話音未落。


    一條長不見底,至少上千丈,寬也有三百餘丈的城牆之上,在所有煉氣士後方,出現了數排座位,無數仙家白玉椅,且每張椅子左側,皆有一張桃木小桌,桌上香茶美酒各一壺,酒樽茶杯陪同在側。


    更有仙家瓜果,琳琅滿目,數不勝數,被三三兩兩組合擺放在一張圓盤之上,堆積成一座小山。


    任君挑選。


    大部分煉氣士,都已落座,而城牆後頭都還有許多空位,因為尚且有些修士,喜歡與李子衿一樣,踩上城頭,登高望遠。隻不過由於地形實在過於寬闊,寬闊到哪怕容納了上萬名扶搖天下煉氣士,城牆之上都顯得有些零零散散,所以不會出現踩上城頭之人,擋住了後麵落座的那些煉氣士視線的情況。


    登上城頭之人,與已經落座,開始或飲酒、或品茶的修士們,都較為合理有序地互相錯開了位置,互不打擾,極為和諧。


    在大多數煉氣士落座之後。


    不夜山雪字門婢女與月字門婢女聯袂出現,被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以一手“天外飛仙”的術法神通,將上百位衣袂飄搖的仙子從鏡麵另一頭送入攬月洞天當中。


    她們憑空出現在城牆上空,以那輪大得有些過分的圓月為背景,以術法減緩自身下落的速度,從空中緩緩落下之時,紅袖流轉,舞姿飄曳。


    與此同時,在那群緩緩落下的仙子們,舞姿搖曳不停,霓裳隨風飄揚之時。


    左右兩側,又憑空出現數位精通詩詞歌賦的月字門仙子,琴瑟和鳴,曲水流觴。


    有手持折扇的青年才俊,被譽為那桃夭州十大才子之一,此刻輕搖折扇,望見此幕,忽然有感而發,瞬間合攏折扇,猛地一拍手,笑道:“舞低不夜天邊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雪字門那些女子,個個天生麗質,臉上不見脂粉,便已出塵絕豔,衣裳更是做工精良,處處用心,頭別發簪,佩戴耳環,甚至就連腳踩的靴子,也是極其精致的仙家物件。隻消往眾人眼前一站,無須任何言語,就已是一番難得的美景。


    月字門那些女子,雖說姿色不算出眾,可此刻個個隨曲而歌,歌聲婉轉動聽,歌舞相互映襯,賞心悅目,讓人沉醉不已。


    又有許多月字門仙子,在一些儒家煉氣士身邊,紅袖添香,素手研墨。


    一座攬月洞天,美不勝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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