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亭中二位,都沒有點頭稱是,那個青衫少年朗,依然是作揖行禮,語氣真誠,說道:“晚輩受教了。”


    袁天成再度落下一子,笑道:“不談這個,咦,亭外那位姑娘是?”


    葉拾雪也看著李子衿,笑容不言而喻,其實方才他就望見外麵那位白衣少女,頭別玉簪,身穿法袍,兩樣物件,品秩都極高,便又讓這位葉劍仙,多看了少女一眼,發現原來這位少女,元神竟然是一隻錦鯉,而她頭上所別那隻錦鯉樣式的玉簪,便是她的本命物。


    袁天成自然也同樣窺探出了那錦鯉少女的根腳,隻是作為一座不夜山的副山主,對於草木精魅,化身為人一事,從來都是樂見其成,世間精魅,修煉尤為不易,要比煉氣士,困難許多,能夠修為人身,說明已是得天眷顧,氣運加身。


    對於這種妖怪精魅,不夜山奉行的條例都較為寬鬆,從未聽說過會不夜山弟子會隨意將其打殺。


    隻要不為非作歹,禍害人間,那麽管你是錦鯉還是少女,一座不夜山,都會敞開大門,任由其進出。


    甚至就連前來參加朝雪節的扶搖九州煉氣士中,都有不少是“非人”修士。


    隻是能夠修成人身的精怪,多聰慧,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與人相比,猶有過之。


    不夜山中的夜使,對這些名字,會加以關注,卻不會刻意阻攔。


    亭內兩位前輩,都勘破了錦鯉少女的根腳,卻又都不約而同地沒有點破,二人安靜等待李子衿的迴答。


    不曾想那青衫少年開口就是一句:“對了,袁山主不說,我差點忘了,晚輩是有事相求,想問問袁山主,知不知曉這位姑娘的名字,她的家人所在何處?說來慚愧,晚輩境界低微,不足以為人師,可這位姑娘不知為何,開口就要跟晚輩學劍,這不是胡鬧嗎······”


    那袁天成聽完哭笑不得。


    家人?總不能將那少女扔迴顛瀆之中,去找她的錦鯉父母吧?


    且不說這位少女,一直孑然一身,即便她的父母健在,在那顛瀆之中,可如今少女已是離水之魚,修成人身之後,再入顛瀆,連唿吸都辦不到,又如何生活在水中?


    本就是吸收天地靈氣,汲取日月精華,更是走大運,集天時地利人和於一身,應運而生的少女。


    無論從什麽方麵考慮,都不適合再將其放迴顛瀆之中。


    哪怕袁天成願意動用那門剝奪妖怪精魅境界修為,用以增長自身境界修為的秘術,可那是作孽,是有損陰德的禁術,不被世間規矩所承認,更為天道所唾棄。


    而且對於那錦鯉少女,有百害而無一利,何須如此。


    涼亭外邊那個錦鯉少女,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豎起耳朵,悄悄偷聽這邊的談話,畢竟三人商議的,是與她有關的大事。


    她既怕那青衫少年劍客,當真狠下心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裏,又礙於涼亭內有兩位生人,導致自己不敢太過靠近,思來想去,便隻好偷聽三人談話,好讓自己稍稍心安。


    袁天成想了想,隻說:“這位姑娘應當不是乘坐仙家渡船來的,至於姓名······我也不知。不過她既然跟你親近,想必你們有緣,交個朋友,也無妨嘛,你又何須處處拒人於千裏之外?”


    其實這位不夜山副山主已經說得極其委婉了,就差沒說出那句“你小子又不是那出家人,有姑娘喜歡,偷著樂就是了,費盡心機想著如何把人趕走,算怎麽迴事?”


    袁天成又斜瞥那錦鯉少女一眼,模樣不差啊?就算是跟不夜山最有姿色的極為美婢相比,都不遑多讓,隻不過一個是少女青澀,不染煙塵的潔白無瑕,一個是成熟女子的萬種風情,韻味十足,兩者各有千秋。


    難不成這李子衿,眼光這麽高?這種姿色,都看不上?


    葉拾雪的想法,較之袁天成,就要單純的多了,就隻是以為那錦鯉少女,看上了李子衿的劍走偏鋒,想要跟他學那“天下唯我一人,懂此劍術”,於是笑問少年:“別人願意學,你又為何不肯教?我看這妮子,資質根骨都不錯,品性更是極好,心思純淨,天真爛漫,不會辱沒你那一門劍術,若你覺得自己境界低微,不足以為人師,那麽代師收徒,將她當做你的師妹,也無不可?”


    這位吹雪劍派的葉劍仙,才算是說到了點子上,他所言,跟那錦鯉少女的初衷,八九不離十,已經極為接近。


    畢竟她第一眼看見李子衿,被那黑衣少女打得節節敗退,就心生憐憫,不曾想那青衫劍客又能在最後關頭,以一記神來之筆的劍術,反敗為勝。


    少女頓時眼冒金星,對那青衫少年劍客的感覺,從同情憐憫,變成崇拜神往,所以才會如此固執地想要跟著他。


    說到底,跟著他學劍術。


    其實是兩迴事。


    跟著他,還有學劍術。


    李子衿聽完葉拾雪一番話,覺得有些道理啊。


    可是一方麵他又不知道謝於鋒願不願意再收一個徒弟,葉前輩又說那白衣少女,資質根骨心性都極好,李子衿將信將疑地撇過頭,偷瞄那頭別玉簪的白衣少女一眼,真的?


    少年好像從來沒有在一件事情上,糾結過這麽久。


    可以說是思量複思量,思量又思量,思量再思量。


    因為如果自己真的如葉前輩所說,代師收徒,為恩師謝於鋒,收下一位資質根骨心性,聽起來都極好的徒弟,為自己,收下一位如狗皮膏藥一般,怎麽攆都攆不掉的小師妹。


    那麽就意味著自己肩上又多了一份責任。


    他不是怕承擔做師兄的責任,而是怕自己,教不來她劍術,更照顧不好她。


    在亭內的青衫少年劍客,臉色從未如此嚴肅地思考一件大事之時。


    倒瀑涼亭外的那個錦鯉少女,百無聊賴,都已經開始蹲在地上,手中握著一根不知從哪裏撿來的樹枝,在地上畫著圓圈,嘴裏還小聲念叨著什麽。


    碎碎念,碎碎念,畫圈圈,畫圈圈。


    思慮良久一番後,李子衿再度望向袁天成,問道:“袁山主真不知這少女來自哪裏,家中有無長輩?”


    袁天成瞥了一眼那個分明就是出自不夜山顛瀆之中的錦鯉少女,“來自哪裏,很難說,可你若是問她是否無依無靠,無家可歸,那麽袁某可以拍胸脯,問心無愧地說上一句,對。”


    一隻離水之魚,都已修成人身,卻舉目無親,再不能迴到顛瀆之中,可不就是無依無靠,無家可歸麽?


    李子衿聽完這句話,沉默良久。


    這句話說完後,袁天成為這盤棋,落下了最後一子。


    落子之後,棋局收官。


    是這位不夜山副山主勝了。


    身為一座不夜山副山主,自然老謀深算,要比那位行事灑脫,無拘無束的吹雪劍派葉劍仙,多想一步棋。


    “葉兄,承讓。”袁天成微笑抱拳。


    葉拾雪搖頭微笑,“心服口服。”


    隨後他臉色猛然一變,“情況有變,葉某先走一步。”


    話音未落,那位吹雪劍派的葉劍仙,身形一閃而逝。


    在倒瀑之上,有一抹雪白長劍,劍光如虹,劃破長空,一位劍仙腳踩雪白長劍之上,指間掐劍訣,禦劍匆匆離去,瞬間消失在李子衿視野之中。


    葉拾雪甚至都沒來得及依次跟二人打過招唿,丟下一句臨別言語,就匆匆告辭了。


    李子衿望著那抹如虹劍光,心神往之,這就是劍仙麽?


    袁天成微微抖摟衣袖,那張縱橫十九道棋盤,以及左右兩側裝有黑白棋子的棋簍,被他收入袖中。


    袁天成廣袖輕輕一揮,將這座涼亭內外隔絕,把涼亭之內,變為一座小天地。


    如此,能夠讓涼亭之外那個精魅出身的錦鯉少女,無法聽見二人言語。


    他說道:“李子衿,修長生是一件極其漫長枯燥的道路,不是埋頭前行,就一定走得更快,有時候停下來,看看你身邊的人,或許收獲更多也說不定。世間萬事都講究一個機緣二字,機緣來時你擋不住,機緣走時也留不下,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收下一個小師妹,於她而言,是機緣,於你而言,同樣也是機緣。你今天可以一走了之,可我不夜山從不強留任何一個人,那妮子若是執意離去,袁某也定然不會阻攔,以她的純粹心性,在這險惡世間,遇上別人,下場如何,我姑且不做評判,隻說你他年故地重遊,再來不夜山,想起當年錯失的一位小師妹,會不會後悔?言盡於此,你自行斟酌。”


    終究隻能為他人分析利弊,不能替人做決定。畢竟人生道路何其漫長,一位煉氣士更是長生久視,期間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將改變他今後的人生道路。


    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抉擇,也許反正是一位煉氣士人生的轉折點。


    或者成為心魔。


    在說完這段話之後,這位不夜山副山主揮袖解除了涼亭之中的小天地,縮地成寸,離開此地。


    將倒瀑之上,涼亭之外,留給二人。


    那個錦鯉少女,蹲在地上碎碎念,畫圈圈,背對著那座涼亭,不過眼睛卻沒閑著,始終留有一抹餘光,瞥向那條唯一的下山台階。


    少女有些失落,這也是她修成人身後,第一次感受到失落的情緒。


    就在錦鯉少女情緒低落,自卑不已,覺得自己真是差勁極了的時候。


    一個青衫少年,身後背劍,腰間懸掛一隻平平無奇的酒葫蘆,緩緩走到少女身後。


    “小師妹。”


    她猛然轉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青衫少年。


    他笑容和煦,向她攤開一隻手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出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祠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祠夢並收藏出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