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美婦人笑望向一處角落。


    一個身影憑空出現。


    “什麽時候發現的?”那人先是瞥了一眼她身後的八條半尾,又說道:“竟已恢複過半了。”


    這位鯤鵬渡船的主人,並沒有在此人麵前刻意隱藏身份,甚至都沒有收起掌上那記觀山河的神通,任由這位不請自來的朋友,與自己一起,看著不夜山那邊,青衫少年劍客,與一位身穿白色紗衣小跟班,兩人極為有趣的一番談話。


    其實不算是“兩人”,準確來說,那位身穿白色紗衣的豆蔻少女,是隻精魅。被美婦人以及那位不請自來的朋友,一眼勘破根腳。


    那人是個大髯漢子,背上背了個稚童模樣的傀儡,那可真叫一個惟妙惟肖,除了此刻陷入沉睡,有眼無珠之外,其餘的一切,筋骨肉皮,都與人間孩童無異。


    大髯漢子腰間一隻包袱,露出一小截神仙索,將那稚童傀儡牢牢地捆在他身上。


    他望向美婦人掌上畫麵中的白衣少女,微笑道:“竟然是隻錦鯉。”


    而那位鯤鵬渡船的主人,就隻是倚靠在側,穿著已不能再單薄的衣裳,酥肩半露,膚白如脂,風情萬種,無須刻意搔首弄姿,她本身已是人間尤物。


    一舉一動,無不是時刻刻在撩人心弦,若她身邊此刻是位尋常男子,隻怕早已欲罷不能,想要與這美婦雲雨一番。


    可惜這大髯漢子,也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就好像那遠在天邊的白衣少女,要讓他比近在咫尺的美婦人,更感興趣。


    卻不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感興趣”,而是一個擅長煉丹煉藥,甚至煉妖的道家術士,對一隻得天道眷顧,應運而生的錦鯉,一隻可以入丹入藥的精魅,又有氣運在身,若將她煉製,少說增長幾十年修為。


    說不得,那個一直邁不過的門檻,就可以邁過去了。


    美婦人也是個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家夥,若是尋常女子,都以這種姿態呈現於一位男子麵前,而對方甚至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這種目不斜視,可不是什麽所謂的君子作風,對那些女子來說,不心生怨懟是不可能的,即便是溫柔似水,不至於火冒三丈,那麽心中至少也該有一份“老娘竟還不如一條鯉魚好看?”的疑惑。


    也許正因如此,這兩人才可以成為朋友。


    你看不見我的風情萬種,我對你的道法通天,同樣熟視無睹。


    山上修士修長生,並不是說就真正能夠斷絕七情六欲,不食人間煙火,連半點兒欲望都沒有了。


    隻是山上人的欲望,不僅僅隻在酒色財氣。


    他們有著更為“崇高”的追求,與更為縹緲的情懷。而且成為山上人之後,並非就脫離了世俗繁縟的規矩。


    其實一位正統的山上仙師,出自名門正派的煉氣士,自身所受到的拘束,掣肘,應該是遠超於凡夫俗子的。


    除去本就是儒家子弟的煉氣士,需要時時刻刻遵循一條克己複禮,三省吾身,更有無數規矩,勿聞勿視隻不過是這些規矩裏,算得上極為輕巧的幾條規矩之一了。


    而扶搖天下道家的煉氣士,大部分又得遵循一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要遵循這一條至高無上的準則,在此之外,才是以斬妖除魔為己任的另一個道門派係,譬如龍虎山那一脈。


    至於佛家弟子,那些與道家同為出家人的佛家子弟,有時候所要遵守的規矩,其實反而比最愛定規矩的儒家煉氣士更多。


    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這個做了是讓佛心蒙塵,那個做了又是沾染了七情六欲,有些事情,甚至連想都不能想,就好像一個佛家,一定要讓那些凡夫俗子出身的煉氣士,“不像個人”。


    隻說佛家那五戒十善,就幾乎是衝著把佛家子弟以“聖賢”的道德標準來約束了。


    人非聖賢,又孰能完全斷絕七情六欲?


    至於其餘百家,門下規矩,森嚴程度各有不同。


    而這些凡夫俗子眼中的山上仙師們,除卻必須遵守宗門規矩之外,還需信奉一條“舉頭三尺有神明”。


    這一條不算規矩的“規矩”,在世間山上煉氣士,乃至是山下凡夫俗子之間,見仁見智。


    有的人一生恪守本分,無論多麽饑寒窮苦,從不做傷天害理之事。


    有的人隻把這句話當個笑話聽聽,說不得在心中想著這句話的時候,才剛剛殺完一個人,然後覺得這句話實在太可笑了,指不定殺完人之後,還得再放上一把火。


    更有甚者,居然盲目迷信“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體骸”,把自己心中的惡,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華麗詞匯,加以掩飾,好像隻要瞞過了自己,就真能瞞過滿天神佛,朗朗乾坤。


    而這位出身於道家一門香火極其薄弱的分支的大髯漢子,其門下的規矩,並不算多,殺人放火都做得,煉妖煉魔無不可。


    唯獨有一條,須遠色。


    隻因近女人,會影響他這一脈的道門功法,若長期被“色”字困擾,久而久之,便連提筆畫符,都不能夠再畫出符膽靈光,修為境界將大打折扣,登天之路更是斷絕,且這種影響,不可逆轉,一旦失去那顆“道心”,那麽縱使他再如何斬妖魔,修功德,都換不迴最初的一顆琉璃道心。


    這才是大髯漢子,對於美色,“不感興趣”的原因,所以這份“不感興趣”,其實算是不敢興趣。


    “看樣子,她才剛剛修成人身,既不懂得人情世故,又不明白人心險惡。什麽神通術法,修為境界,估計更是一竅不通。”美婦人看著那個白衣少女,嘖嘖稱奇。


    那位錦鯉化身的少女,如今就像幹淨得像一張白紙,純潔清淨,不染煙塵,雖是精魅出身,卻擁有世間最美好的玲瓏心。


    曾幾何時,她也是那樣過來的。


    與兩位儒家聖賢分別提出的性善論和性惡論有所不同。


    世間精魅,費盡千幸萬苦修成人身,或是得天道氣運眷顧,修成人身,這兩種方式,都不能完全將那些精魅變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


    草木精魅,有了人形之後,還需分別領悟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以及眼、耳、鼻、舌、身、意六欲。


    至此以後,七情六欲得以補全,才能夠真正意義上,成為一個人。


    在此之前,這些精魅連七情六欲都不懂,更不明白是非黑白,善惡好壞,對於世間險惡,人心叵測更是一無所知。


    那隻錦鯉化身的少女,就像白紙,這個塵世,就像提筆作畫之人。


    世間待她以怎樣的善意惡意,那張白紙就將呈現為一幅怎樣的畫。


    而這位鯤鵬渡船的主人,這位美婦人,之所以一眼望見那個白衣少女,就被她吸引,同樣是因為幾百年前,自己也是那樣一張無瑕的白紙,可惜扶搖天下,待她以最深的惡意,才讓她痛失一顆七竅玲瓏心,更是斷絕一條尾巴,如今才隻能輾轉於扶搖九州之中,不擇手段尋找那隻與她有大道之爭的八尾狐妖。


    狐妖成仙,難如登天,每一千年,隻可有一隻八尾狐妖,煉化出九尾,得以改妖身,入仙道。


    所以她與蘇斛,兩者之間,隻能有一人,得以成為九尾狐仙。


    大髯漢子向前一步,不為感受美婦人的柔情似水,隻為了能夠將她掌上畫麵,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他驚訝道:“初看,以為是七竅玲瓏心,細看,不曾想竟是百年難遇的九竅玲瓏心?!”


    此話一出,就連那位鯤鵬渡船的主人,那位美婦人,都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掌上畫麵中的白衣少女。


    不知是真看夠了,還是受了刺激,美婦人撒手關閉了那掌觀山河的神通,畫麵上是那青衫少年劍客,剛剛一腳邁入鷓鴣峰傳送法陣的景象。


    她冷笑一聲。


    真是讓人豔羨的一張白紙。


    可惜了,生在這扶搖天下。


    ————


    不夜山那邊,李子衿一腳邁入鷓鴣峰傳送法陣,迴到了顛瀆倒瀑那邊。


    那座本身就是法寶的問劍台,已經被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收入袖裏乾坤中。


    先前在這邊圍觀最後一場問劍的煉氣士,也幾乎都已經散場了,大多數迴到那不夜城中,被不夜山好酒好菜地招唿著,少數修士,圖個清靜,便迴到各自小築之中,院裏讀書練劍,休養生息。


    李子衿攔住一位正在為幾個找不到路的煉氣士引路的美婢,“敢問姑娘,袁山主去哪了?”


    這位不夜山美婢,認出來人正是本屆問劍行奪得頭魁的李子衿,便向他施了一個萬福,笑吟吟道:“李公子,袁山主此刻正在倒瀑後山與一位貴客對弈,此時打擾他,恐怕不太好。”


    誰知這位不夜山婢女,才剛剛說完這句話,那位袁山主,就立刻以心聲告之:“無妨。”


    那位婢女便隻能替李子衿指向一處,是那倒瀑之下一條台階,她歉意道:“李公子,沿著那條台階一直走,就可以去到後山,袁山主在山上等你。”


    說完後她仍是再度向李子衿施了一個萬福,之後才帶著幾個迷路的煉氣士離開,那其餘幾人,倒也不介意那位婢女中途停下,與李子衿說話。


    除了稍稍給這位本屆朝雪節問劍行的頭魁,未來扶搖天下劍修的明日之星,一分薄麵,更是遵守不夜山的規矩。他們是客人,李子衿就不是了?


    早一步,晚一步,都一樣。


    山上修士別的不說,隻談心性之上,確實與世俗莽夫有所區別,極少出現一言不合,就硬要與他人起紛爭,彼此之間喊打喊殺的情況。


    雖然也有橫行霸道,囂張跋扈之輩,不過大多數煉氣士,還是腦袋清醒的,即便心有不忿,若無十足的把握,定然不會輕易樹敵,哪怕當下不滿,也懂得隱忍一時。


    畢竟命隻有一條,煉氣士,比之山下人,要更為惜命。


    當然,要是李子衿不是什麽問劍行頭魁,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名之輩,那也許兩說。


    李子衿道謝一聲,轉頭就去往倒瀑那邊的台階,前腳剛走,後麵就有位生來貌美的白衣少女,跟了上去。


    在那倒瀑旁,台階上,耳邊是瀑布落下,濺起顛瀆水花的巨大動靜,左右是不夜山奇花異草,散發出陣陣芳香。


    頭上一輪炎炎烈日,為“四日夏”充當了金字招牌。


    腳下是布滿青苔,稍稍讓人感到有些路滑的登山台階。


    前邊兒,是一眼能夠望到頂,卻半天都無法登頂的後山涼亭。


    後麵,是個來曆不明,卻死活要跟著自己的白衣少女。


    李子衿稍稍停下,坐在一處隻有少許青苔,勉強能坐的石階上,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望向那個早已筋疲力竭,看樣子有些爬不動了的豆蔻少女。


    少女氣喘籲籲,卻步履不停,竟然硬生生給她追上了李子衿。


    “怎···怎麽不走了?”她停在李子衿下麵一節石階,彎著腰,兩隻小手柱在雙腿膝蓋上,汗水打濕了少女秀發,從她的青絲滑落,滴在腳下石階上。


    李子衿瞥了她一眼,納悶不已,誰家的漂亮女兒丟了,現在莫名其妙賴上自己了,家中長輩也不知道來找一下?心真大。


    他倒是休息好了,可是看見她走不動,爬山累了個半死,又實在不忍將她獨自拋下,畢竟自己還打算幫她尋找家人來著。


    李子衿沒有迴答少女的問題,朝她抬了抬下巴,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他想著知道了名字,總能夠根據少女的名字順藤摸瓜,等下再讓袁山主幫忙分析一下她出自哪個世家吧?


    來不夜山的客人雖多,但隻要是乘坐仙家渡船來的客人,都曾將名字登記在冊,有了少女的名字,看看她是跟誰一起來的,再幫她找起家人來,便要方便許多。


    身著白色紗衣,頭別錦鯉玉簪的豆蔻少女,想了想。


    這次沒有覺得暈乎乎的。


    因為對於名字,她其實有概念,顛瀆裏麵那些魚,有的叫小黑,有的叫小白,有的叫小紅。


    她不喜歡這樣的名字,所以以前寧可不要名字。


    她搖了搖頭,又眼含期待地對李子衿說道:“我沒有名字,要不你幫我取一個唄。”


    李子衿歎了口氣,瞧瞧,還說不是賴上我了?連名字都不肯說,是怕自己知道了她的名字,立刻就能找到她的家人,給她送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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