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登上藏書樓三樓之後。


    李子衿先去往左側那些書架,隨手拿起一本劍訣,細細觀看。


    不是隨意翻書,而是認真讀書。


    甚至是從旁邊端來一根小板凳,就那麽坐在書架之下,靜靜看書。


    少年心中,自有計較。


    隻能帶走一樣是吧?那我看看書,再帶一把劍走,總不過分?


    藏書樓三樓,暗處有一位老人,坐在一個書架頂上,剛仰頭喝了口劍南燒春,此刻又把剛入口的酒,給噴灑了一地。


    閣老。


    坐鎮一座藏書樓,守護不夜山藏書樓無數功法、秘籍、符籙、丹書,仙家法寶。


    修為境界,深不可測。


    一人可護整座藏書樓周全。


    老人披頭散發,光著腳丫,一身破舊衣衫,縫縫補補,三年又三年,硬是給他穿了好幾十年,不曾換過。


    他渾身上下,也就隻有那隻酒葫蘆,算得上幹幹淨淨,能夠見人。


    那位不夜山副山主都曾親口承認,自己是絕對無法護住一座藏書樓周全的,但是讓閣老來,就沒有問題。


    可見這位名號的名氣,大過名字的名氣的老者,實力比之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還要更勝一籌。


    這位閣老坐鎮藏書樓,自然是能夠將藏書樓中,少年少女的心思,心聲,一覽無餘。


    李子衿與明夜的每一個念頭,都逃不過閣老的眼睛。


    故而方才當李子衿心裏計較著,反正沒有時間限製,自己便在這藏書樓中多待幾個時辰,能多翻基本書是基本,最後臨走時,再揀選一把趁手好劍,一定得是跟身上,蘇斛暫借給自己那柄翠渠古劍同等品秩的上等法器才可。


    至於書上學問,能帶走多少算多少。


    那位閣老當時噴酒,噴了一地,嚇了李子衿一跳。


    少年看著這個披頭散發光腳丫,手提酒葫蘆一個翻身而下,搖搖晃晃出現在自己麵前的老人,嘴角有些抽搐。


    不過出於禮貌,李子衿還是合上手中那本劍訣,站起身來,小聲詢問道:“敢問前輩是······?”


    老人蓬頭垢麵,往酒葫蘆上摁入一根木塞,將其別在腰間,然後雙手各自扒拉開臉頰那幾縷不知道多少天沒洗過的頭發,好讓它們不要擋住自己的視線,開始好好打量起眼前這個青衫少年來。


    閣老沒有急於迴答這青衫少年的問題。


    而是繞著那一襲青衫,轉了兩圈,上上下下,打量起李子衿來。


    把少年外在的模樣,和內在的模樣,都給看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子衿手足無措,就隻敢以眼角餘光不時瞥向那位蓬頭垢麵的光腳老人,倒是沒感受到老人身上的靈力流轉,不過根據這位光腳老人的身手來看,對方極有可能,是一名武夫。


    他倒不覺得這位待在不夜山藏書閣的光腳老人,會是什麽不速之客,稍微動腦子想想,就知道這不現實,有那位袁山主坐鎮不夜山,此地又是不夜山重中之重的禁地,藏書樓。


    少年已經將眼前老人,當做一位不拘小節的隱世高人來看待了。


    閣老打量了李子衿一番,嘿嘿笑道:“可以,少年背劍,江湖任俠,有老夫當年一般風采了。”


    老人倚靠在身後書架之上,笑眯眯地望著這個眉清目秀,心境澄明的青衫少年劍客,竟是一時出了神,迴想起自己當年闖蕩江湖的時光。


    白衣駿馬,攜劍紅塵,身邊也不曾缺少過紅顏知己,相伴君側,一起闖蕩江湖。


    可以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江湖中人,沾染一身恩怨情仇,臨了發覺自己上當受騙之時,都還能以“無悔”二字作為結尾。


    時光荏苒,一去不返。


    他情不自禁地又取下別在腰間的酒葫蘆,一把扯開木塞,仰頭灌入一大口劍南燒春,這會才是正兒八經的,給老人喝下肚去了。


    虧得李子衿沒在此時,又心生什麽讓人啼笑皆非的想法。


    在感慨完年輕真好之後,老人才迴答起李子衿剛才的問題,卻不是立刻給出答案,而是以問題,迴答問題。


    老人笑問道:“你是問,我的名字,還是我是誰?”


    李子衿好奇道:“有什麽分別麽?”


    閣老頗有深意地一笑,迴答道:“當然有了,一個是父母給的姓名,先天便加於己身,很多人就頂著這個先天的名字,過完了一生。另一個,是後天的身份,是自己打拚贏下來的,若是讓人能夠忘記你的名字,隻記住你的身份,那才稱得上是本事。”


    李子衿目瞪口呆,自己隻是詢問老人是誰,不曾想竟然給老人一咕嚕扯出這麽深奧的兩個問題來,不過他聽完之後,覺得老人雖然蓬頭垢麵,衣衫襤褸,連雙鞋子都沒有,卻能有這樣讓人耳目一新的見解。


    倒也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此番見解,自然稱不上什麽人人奉行的大道理,卻彰顯了眼前老人的處世態度,不經過歲月的沉澱,是說不出這樣的言語的。


    李子衿抬起雙手,朝老人行禮,說道:“晚輩受教了。”


    誠心誠意。


    並非是那江湖中人的抱拳,而是書院之中,廟堂之上,麵對一位學識淵博的尊長,作揖以示尊敬。


    而那能夠將少年心聲,盡覽於眼底的光腳老人,臉上笑容更盛,看著眼前少年,真是越看越順眼了。


    跟一些個機緣巧合,碰巧撞大運能夠進入藏書樓揀東西出去的不夜山弟子不同。


    那些人嘴上說著如何如何尊敬自己這位閣老,實際上,心裏卻對自己不屑一顧,說不得拿完東西離開藏書樓,還要在樓外往地上吐一口口水,嫌棄老頭子身上有味道呢。


    可眼前這位青衫少年,嘴上不如何拍須溜馬,心裏卻是實實在在將老人的話聽了進去,還認真想了想,最後覺得,哪怕不完全認同老人的話,也可以平常心看待眼前老人,而不是就覺得對方想法與眾不同,定是異類,穿著又如此不得體,難登大雅之堂。


    不卑不亢,舉止得體。


    閣老笑道:“怎麽不問我是誰了?”


    李子衿搖頭,“我想,前輩一定是後者,名字對前輩來說,並不重要,而身份對前輩來說,也許又太過重要,重要到可能不適合告訴我一個外人。所以,晚輩沒有再問的必要。”


    光腳老人哈哈大笑,“說得好,說得好啊。”


    他仰頭將酒葫蘆中的劍南燒春,一飲而盡,眼神略帶惋惜地瞅了瞅,發現這隻其實是仙器的酒葫蘆,能夠裝下萬斤酒水的藏劍葫,已經見底。


    老人眼神頓時晦暗不明,離開家鄉之時,他才弱冠之齡。


    踏遍千山萬水,最終在這桃夭州不夜山落地生根,在這藏書樓中給人看門,不曾想就是五十年歲月,眨眼過去了。


    離開家鄉時,老人往這藏劍葫中倒入了萬斤家鄉的劍南燒春。


    別時酒猶在,已為異鄉客。


    年輕時與父母慪氣,撂下狠話,說是等什麽時候,這藏劍葫中的萬斤劍南燒春喝光了,自己便歸鄉迴家。


    不曾想,這一仰頭,再低頭,竟已過了五十年。


    歲月早已將老人骨子裏的傲氣,磨平了棱角,一開始是賭氣,不願歸家。


    後來便是不敢歸家。


    再後來,是不想歸家。


    如今,想歸家了,家不在了。


    人生在世,如同白駒過隙。


    百年已經過半,半截身子都已入土,此刻才喝光了酒,可還迴得去麽?


    迴了又如何,父母早已死去。


    舉目無親。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真是人生如戲啊······”


    在閣老感慨自己這思鄉的情緒來得太晚了些,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之時。


    李子衿聞到老人手中那酒葫蘆中的味道,便笑問道:“敢問前輩,這酒葫蘆中,可是劍南燒春?”


    閣老連連點頭,“小娃子,還認得這個?”


    倒不是他認為這年輕人沒見過世麵,連個世俗王朝的劍南燒春都不認得,隻是這種酒,放眼整座扶搖天下,都極為稀少,他踏遍千山萬水,也就隻有家鄉那燕歸郡,才有這種酒釀。


    所以在這異域他鄉的桃夭州,偶然碰見一位居然認得劍南燒春的少年,老人自然是欣喜若狂。


    李子衿點頭道:“晚輩也喜歡喝這酒,怎麽喝都喝不夠。”


    少年說著,還專門側過身子,給老人看了看自己腰間的那隻酒葫蘆。


    是恩師謝於鋒留在無定山竹屋中,後來又給李子衿帶走的那隻酒葫蘆,普普通通,並無奇特之處。


    李子衿這句話說出口,那位光腳老人立刻就彎下腰,湊近李子衿腰間那隻酒葫蘆,鼻子微動,使勁嗅了嗅,果然聞到了劍南燒春那股熟悉的醇香。


    少年哭笑不得,取下那隻酒葫蘆,遞給老人,說道:“前輩若不嫌棄,拿去喝便是。”


    赤腳老人絲毫不客氣地一把接過酒葫蘆,滿意笑道:“既然是你這俊後生主動提的要求,那我便不客氣了。”


    閣老仰頭將那隻酒葫蘆中的劍南燒春一飲而盡,就那麽一口,直接喝光了酒葫蘆裏的水。


    李子衿在驚歎於老人海量的同時,心中也在想,還真就不客氣了啊?


    這也太不客氣了吧!


    閣老仿佛看出少年心思似的,將酒葫蘆還給李子衿,眯眼笑道:“我一看你這後生就覺得親切,果然沒讓我失望,老頭子我不白喝你的酒,你來這藏書樓,剛才不是在翻劍訣嗎?那些三腳貓功夫,沒什麽意思,不學也罷!這樣,你以後日日給我送酒來,就要這劍南燒春,我來教你劍術,保管比這座藏書樓,百樓劍譜更厲害,如何?”


    這話剛一說完,老人便發現自己說漏嘴了,好在那少年似乎沒注意聽。


    老人不動神色地屈指一彈,瞬間抹去少年剛才的一縷記憶。


    將那“百樓”二字抹去,把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改為了“保管比這座藏書樓,劍譜更厲害,如何?”


    不夜藏書,樓高百層,內有仙兵,劍訣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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