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夜山外圍。


    一處深山老林中,一位茶色長袍的少年正在閑庭信步,嘴皮微裂,他感到有些口渴,忽然停了下來,打算去溪邊,舀一勺水喝。


    這裏已經脫離不夜山的控製,沒有了那些暗中的“耳目”和防備。


    少年知道,真正的不夜山,遠沒有那幅昭告天下的“不夜山山水堪輿圖”上麵那麽簡單。


    不夜山裏裏外外,其實有三百六十五個暗哨,除此之外,更有七七四十九名“夜使”,聽說個個都在六境之上。


    所以一座不夜山,說是虎穴龍潭完全不過分。


    它就像一隻披著羊皮的狼,讓人防不勝防。


    就和自己一樣。


    薑襄笑了笑,覺得那些居然真的天真到以為一座不夜山就敞開大門讓所有煉氣士進去,如同探囊取物般拿走宗門無數寶物的人。


    是不是傻?


    試問哪一座宗門,又會將至關重要的宗門地圖、機關密室,昭告天下呢?


    縱使不夜山果真藝高人膽大,膽敢將宗門上下的機密公布於眾,那麽那些看到了這種所謂“機密”的人,也該動動腦子,多想一想。


    世事如棋,人人為子。


    有時候你看見的,往往都是別人想要你看見的。


    這一招其實還不夠高。


    更高的招,是虛虛實實,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讓人真假難辨,卻又不能置之不理。


    這種情報,拿到手裏才是最燙手的。


    如同一條荊棘遍布,卻也許蘊藏寶藏的道路。


    讓人願意冒險一試,又不能輕舉妄動。


    薑襄自言自語道:“可惜是在問劍台上。”


    此番離開那處秘境,潛入不夜山,披上一個“農家外門弟子”的身份,他收獲不小。


    一來,他見到了一直以來想要見到的那個少年。


    仙劍承影的主人。


    雖然對方有些出人意料的想法,不過大抵還是在薑襄掌握之中,劍術尚可,就是缺了一樣東西。


    一樣目前薑襄有,而他沒有的東西。


    也是薑襄認為一個劍客最重要的品質。


    那就是李子衿殺的人太少,麵臨真正生死之戰的時候,不夠果決,出劍會有一瞬間的猶豫。


    正因如此,最後那炷香燃盡之時,才會是自己先一步出劍,割傷他的臉頰。


    薑襄就不同,五歲練劍,七歲時,劍術已經登峰造極,十歲時,第一次投身戰場,就可以斬殺煉神境妖族修士。


    如今不過十六歲,已經殺妖無數,輾轉數個破碎洞天與福地,戰功彪炳。


    對如今的薑襄來說,問劍台上的什麽隻論劍術,不得使用其他手段,在他看來就是笑話。


    是個天大的笑話,如同小孩子過家家。


    戰場之上,哪有什麽可以不可以?


    隻有不擇手段,才有那麽一線生機。


    活下來,比什麽都重要。


    “有信仰很好,可若是連命都丟了,值得麽?”薑襄又忍不住說了句。


    他緩緩走到溪邊,蹲下身,並攏手掌,捧起溪水解渴。


    喝完兩口溪水後,水麵的碧波蕩漾逐漸歸於平靜,倒映出一個少年的冷峻麵孔。


    薑襄的瞳孔睜得極大,心頭猛然一震,難以置信地望向水麵中那張臉。


    他伸出手,摸了摸左邊臉頰,一道口子緩緩浮現,竟然是在兩人交手結束後的第二天,這道口子才堪堪裂開。


    薑襄看著食指上的鮮血,恍然大悟道:“是那個時候······原來如此。”


    一襲茶色長袍的煉氣士緩緩站起身子,開始在腦海中為昨日那場問劍複盤,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終於反應過來,問題出在哪裏了。


    是李子衿的劍術。


    最後一劍,不是山水共情,而是共情。


    在那條光陰流水處,少年一襲青衫,手持翠渠古劍,朝著那個“明日”的薑襄,斬去了一道劍芒。


    跳脫了法陣結界。


    領略到這一點之後,薑襄的腦海中,驀然多出一縷本不該出現的記憶,時間仿佛退迴到問劍台上。


    薑襄“看見”李子衿換劍於左手,然後兩人身側,出現了一條光陰流水,對於外界觀戰的人而言,那是比一瞬,更加短暫的一瞬。


    然而置身於光陰流水旁的李子衿,卻在那個跳脫法陣結界,甚至是跳脫五行三界的地方,朝著自己,橫抹一劍,與自己手中避暑劍砍向他的角度如出一轍。


    其實最終兩人還是互換了一劍。


    隻不過,薑襄的劍,在“此時此刻”,而李子衿的劍,卻在“明日今時”。


    他是向明日的薑襄,斬出了一劍。


    這一劍來得慢了些,卻好過不來。


    一襲茶袍的劍癡轉過頭,望向那座遠處的不夜山,喃喃道:“你沒輸。”


    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劍。


    不夜山那群老骨頭,肯定做夢都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吧。


    不,他們甚至都沒法發現,畢竟這世上,能夠看見光陰流水的人,屈指可數,更別提用劍斬出一條光陰流水了。


    這種劍術······才是真的讓人夢寐以求啊。


    可惜,這種名為共情的劍術,挑人。


    薑襄曾在一座芙蓉洞天,見到過一位姓謝的劍修,明明修為不高,堪堪金丹地仙,卻可以生生越境斬殺元嬰的妖族修士,一度讓薑襄懷疑那人是在隱藏實力。


    不過後來與他一起喝酒,薑襄才發現那姓謝的真就隻是個普普通通的金丹劍修。


    他告訴薑襄,那種劍術,扶搖天下隻有他師門那一脈會,而且傳至他這一輩,幾乎已經香火斷絕。


    薑襄當即就說自己想學,還說可以拜師於他,行跪拜大禮,總之如果姓謝的願意教他共情,要他做什麽都可以。


    當時那個姓謝的也沒有直接拒絕,而是果真就將共情的口訣心法,交給了薑襄,可無論他怎麽努力,永遠無法觸及那條光陰流水,連一探究竟都做不到,更別提利用一條光陰流水,“斬向過去”、“斬向未來”。


    最終薑襄放棄了修煉共情的念頭,踏踏實實繼續練他的殺人劍。


    思緒被一絲溫熱打破。


    左臉臉頰的鮮血不斷滑落,一寸的口子,小而淺,跟自己往李子衿臉上給那一劍如出一轍。


    劍癡忽然覺得不虛此行,自顧自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像個孩子。


    ————


    李子衿在房間內,發現自己已經突破到築魂境之後,忽然想起一事。


    少年推門而出,無視那個練劍時偷瞥自己一眼的黑衣少女,徑直跑向那個農家外門弟子薑襄的房間。


    “咯吱”一聲,在尖銳刺耳的推門聲響之後,少年看見那間屋子,空無一人。


    少女明夜,走到這邊,也朝裏頭瞥了一眼,“他好像昨夜就離開了,在幫忙把你抬迴來之後,收拾了下東西,匆匆離去,就連袁副山主都沒留住他。”


    其實還有一些人想要收那薑襄為徒,隻不過明夜懶得說這麽多,她的話一向很少,隻是不知為什麽,跟這個“色胚”待在一起,話就變多了些,可能少女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李子衿點頭道:“看樣子薑襄確實走了,他的身份絕不是一位農家外門弟子這麽簡單,他是坐那艘渡船來的,應該有登記名冊?”


    明夜白了他一眼,“我哪知道,自己找去。”


    李子衿告辭一聲,跑向那條弄玉小築通往不夜山廣場的登山之路。


    上山之時,碰到了幾個因為行程關係,不能繼續留在不夜山,將“春夏秋冬”都賞完的煉氣士。


    其中有位年輕劍修認出了李子衿,是那昨日與薑襄打出了一場精彩絕倫的問劍的青衫劍客,他朝少年抱拳道:“閣下劍走偏鋒,很是與眾不同,讓在下大開眼界。”


    李子衿微微一愣,還是朝那人抱拳還禮,“道友謬讚了。”


    那人微笑搖頭,不再多說,跟隨自己幾位朋友繼續下山,準備搭乘不夜山為眾人提供的“飛鳥渡船”,離開桃夭州。


    在不夜山廣場上,李子衿原地站定。


    因為他看見有位廣袖男子,正笑容滿麵,雙手負後,站在山頂廣場邊緣,笑望向自己。


    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


    少年走上前去,恭敬地朝袁天成抱拳行禮道:“李子衿,見過袁山主。”


    老人笑道,“不必多禮。”


    如今是不夜山朝雪節的第五日。


    四日春已去,第一日夏已來,夏日炎炎,讓剛剛拾級而上的青衫少年汗流浹背。


    周圍樹林中,有蟬鳴蛙叫,山上亭台樓閣間,有夏荷初開,爭芳鬥豔。


    足以見得不夜山的四日夏,並非浪得虛名,而是果真手筆通天,能夠逆天而行,改季換令。


    盡管隻有短短十六日的時間,卻已經是想凡人之不敢想,做凡人之不敢做了。


    看著眼前少年伸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袁天成微微抖摟衣袖,從中飛出一枚玉牌。


    那枚玉牌,乃是不夜山一門極其珍稀的法寶,正麵篆刻有“心燈不夜”,反麵篆刻有“道樹長春”。


    整座不夜山,隻有十枚這樣的玉牌,分別被兩位山主,六位祖師堂老人,和一位祖師堂嫡傳擁有。


    而眼下袁天成送給李子衿這枚,便是不夜山最後一枚“不夜玉牌”。


    品秩極高。


    那塊不夜玉牌自行懸掛在李子衿腰間,瞬間讓少年感到清涼無比,玄妙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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