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博雖說是對眾人說這句話,然而視線卻一直盯著一行四人中的那個錦衣華服的男子。


    老管事笑容玩味,好像是故意在迴答那個錦衣男子此前那句“別人的規矩才說了第一點,就已經有人不願意聽下去了,這後麵還有兩點,可怎麽辦?”。


    他給出了答案。


    公孫博見場麵頓時安靜下來了,便也不再迴到渡船二樓,而是幹脆就站在一樓,站在這群剛剛從倉庚州永安渡上船的數十位煉氣士身前,繼續說著渡船的後兩點規矩。


    “第二點,鯤鵬渡船之上,不得私自鬥毆,不得擅自傷人殺人,一經發現,老夫會親自出手,將他請出渡船,若是兩人真在渡船上結下了梁子,還是不死不休的那種,那麽可在老夫的見證下,簽訂生死狀,去觀景台上,才施展地開拳腳。”


    一個剛剛才“擅自殺人”的老管事,此刻卻轉過頭來告誡眾人,渡船之上不得擅自殺人,有些好笑。


    可細細想想,又不太好笑了。


    畢竟規矩是強者訂立的,若有人想去“講講道理”,便得先問問自己的拳頭夠不夠硬,否則下場不會比那個被扔下去的修士好到哪裏去。


    所有人都一臉嚴肅地看著老管事,提不起半點笑意。


    見到無人有異議,公孫博滿意點頭,正色道:“很好,最後一點規矩,我希望各位好好聽清楚,因為之前的兩條規矩,隻要做的不太過分,老夫尚且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不過若是有人壞了渡船這最後一條規矩,那麽······”


    他沒有明確表示,壞了規矩的人會怎麽樣。


    但是絲毫不影響在場的人對此重視起來。


    “鯤鵬渡船之上,不允許任何損害渡船包括渡船邊緣結界的行為,一旦被老夫或是渡船上任何一位供奉察覺,後果自負!”


    說完三點,公孫博又換上了一副牲畜無害的模樣,笑容慈祥,儼然是一位平易近人,心地善良的老爺爺。


    黑衣少女、白發老嫗、錦衣男子,跟隨之前那個麵戴薄紗的女子上樓歇息去了,二樓之上,有渡船侍女負責接待各個修士,指引他們去往各自的客房,然後詳細給修士們講解一些關於渡船每層樓的功能,先前公孫博老管事隻是隨口一提,實際上有許多細節,沒有講清楚,盡管老管事都已經足夠言簡意賅了,可仍是有人沒有耐心聽下去。


    人心浮躁,無可奈何。


    可好笑的是,當給眾人講解細節的人,從一位雙鬢雙白的渡船老管事,換成了渡船上的美貌侍女時,那些修士又都願意聽下去了,甚至巴不得渡船侍女能夠多講講,往細處講,往深處講,最好是能夠到房間裏講,慢慢講。


    當所有人都已經上樓之後,公孫博瞥見渡船一口欄杆處還有一位青衫少年劍客,不知為何沒有去登上二樓。


    老管事緩步走到那青衫少年身邊,笑道:“道友若要賞景,渡船頂樓的觀景台風景最佳,這裏其實沒什麽可看的。”


    李子衿轉過身,朝老人抬手抱拳道:“敢問公孫前輩,去往不夜山,大概需要多少時日?”


    公孫博不假思索道:“若無意外,一個半月便可趕到。”


    “那朝雪節又是?”李子衿瞥見那個黑衣少女上樓之後,又遠遠望了自己一眼,不過視線應該是在盯著自己身後那柄翠渠劍在看。


    公孫博不以為意,極有耐心地向少年解釋道:“其實朝雪節可以算得上是扶搖天下一大盛會了,天下修士齊聚一堂,在不夜山住個半月時光,可以在短短半個月內,感受到春、夏、秋、冬四季變化,不可謂不神奇啊。而在這半個月裏,不夜山又會接連舉辦問劍行、比武舉、廣寒賞、坐論道等諸多盛事,在最後所有的盛事都結束之時,不夜山會下一場大雪,宣告的不隻是不夜山的‘冬’來臨,也是整個扶搖天下的冬天來了,可以說,在不夜山的半月時光,全部加在一起才可稱之為朝雪節。”


    “原來如此,多謝公孫前輩替在下解惑。”李子衿抬手抱拳,隨後徑直去往渡船二樓。


    公孫博笑著說不必客氣,目送少年離去。


    ————


    李子衿覺得鯤鵬渡船的服務其實已經相當到位了。


    對方甚至細致到可以根據不同的修士安排不同年齡、性格的侍女侍奉渡船乘客。


    比如此時此刻,這個正在引領少年去往三樓一間客房的,就是一位與李子衿年紀相仿的侍女。


    她一身淺淡翠煙衫,綠褶裙,生得精致,柳眉杏眼,唇紅齒白,極為可人。年紀雖小,身段卻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臉上帶著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恬淡微笑。


    “公子,這裏便是你的房間了。”翠衫侍女推開一間房門,率先邁過門檻,在裏邊兒朝李子衿施了一個萬福。


    少年點頭,想要還禮,卻又不知道這山上人的規矩,麵對一位年齡相仿的侍女,到底是應該抱拳還是如何,加之他麵對陌生女子,本就靦腆。


    所以手懸停在空中,看起來有些手足無措。


    那少女微笑不已,卻不是嘲笑少年的舉足無措,而是單純覺得這一位公子,與平日裏服侍過的其他乘客不太一樣。


    看起來傻乎乎的,卻有些可愛。


    少女忍住笑,說道:“公子不必還禮,鳶兒身份低微,公子有什麽事,吩咐一聲便是,鳶兒就住在旁邊。”


    鳶兒指了指房間左側,那邊有一處簾幕,簾幕後是一張小床,那裏便是渡船上,侍女們的住處了。


    這些可憐的姑娘,哪怕是在仙家渡船上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謀生的活計,其實也是漂泊不定,居無定所的,每日輾轉在不同的房間,侍奉不同的客人。


    不過還是要比鶯燕樓那些風塵女子要好得多了,至少如鳶兒這般的侍女,便隻是侍女,雖然身份低微,卻還有一份尊嚴可言,哪怕這份尊嚴,其實也不太值錢。


    李子衿有些尷尬,詢問道:“你也要住這裏?”


    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其實是沒有跟女子住過同一間房的,怎麽都會有些不適應,蘇斛當時也大多時候是住在少年隔壁,兩人一牆之隔,卻還是保持有距離。


    如今來到這鯤鵬渡船,怎麽就變成要跟陌生少女,共住一間屋子了?


    在李子衿眼裏的不適應,在趙鳶眼裏反而是家常便飯,她自幼便在這鯤鵬渡船之上擔任長大,生下來便被遺棄的鳶兒,是被渡船老管事撿迴來養大的,所以對於公孫博,對於這艘鯤鵬渡船,其實多多少少都懷有感激之心。


    如鳶兒這樣的少女,其實不少。


    有一些,是因為戰亂,失去了親人和家園,孤苦伶仃,無家可歸,便被渡船收養,在這鯤鵬之上長大,做一名侍女。


    鯤鵬渡船的主人,以及老管事公孫博,待她們很好,沒有強迫她們去那鶯燕樓充當搖錢樹,對於這群可憐人來說,鯤鵬渡船從來是施行“願意留就留,不願意留,大可以離開。”


    有一些,為了出人頭地,榮華富貴,選擇去鶯燕樓。


    有一些,覺得能有一個睡覺的地方,能吃飽飯,偶爾還能從乘客手裏拿到點小小的賞錢,便足夠了,那麽就留下來,男孩子就在渡船之上當個夥計或是打打雜,女孩子就如鳶兒一般,做一名侍女,侍奉渡船乘客。


    還有一些,被渡船撿迴來的孩子,長大後想要離開鯤鵬渡船的,從來也沒人攔著,而且他們離開之時,公孫博還會一人給他們一些世俗王朝的白銀,作為臨別贈禮,可以說是仁至義盡。


    不管是留在鯤鵬渡船上的,還是那些離開了渡船的少年少女們,對於老管事和渡船,都是心懷感激的。


    鳶兒笑道:“對啊,這是渡船的規矩,侍女都是跟客人們共住一間的,否則有的客人夜裏心血來潮,要去樓上樓下的,找不到路,或是不清楚規矩,多不方便。有鳶兒在旁侍奉公子,到時候無論公子是要去觀景台賞景,還是垂釣台垂釣,亦或是······”


    沒等鳶兒說完,李子衿好奇問道:“垂釣?”


    少女眯起眼,笑著解釋道:“想來公子這是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吧,基本上所有的仙家渡船都會有‘垂釣台’,可供乘客釣一些‘雲中客’,花鳥魚蟲,千奇百怪,應有盡有,都是吸食天地靈氣,在這九天之上應運而生,被日月精華孕育”


    李子衿一雙眼睛睜得極大,沒想到乘坐一艘仙家渡船,還有這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他忽然開始好奇起來,垂釣台那些‘雲中客’,到底是不是真有鳶兒所說的這麽神奇有趣了。


    接下來,鳶兒又給初次乘坐仙家渡船的少年講述了鯤鵬渡船上的許多新鮮東西,都是李子衿在太平郡聞所未聞的事物。


    讓他第一次覺得外麵的天地,原來這麽大。


    大到以前的一切,那麽的虛幻,那麽的不真實。


    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山上與山下。


    真的就是天壤之別,雲泥之差麽。


    此前他看見世俗王朝的戰事,山上人插手,滅殺山下人,如同碾死一隻螻蟻一般簡單。


    今日又在鯤鵬之上,看見渡船老管事,親手將一個同為山上人的修士扔下渡船。


    李子衿這才明白過來。


    原來不是山上人視山下人如草芥。


    是強者視弱者為草芥。


    在少年心裏,這是不對的。


    這樣的“道”,實在“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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