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秦雲用眼角餘光瞄了眼身旁的粉衣候常思思,他搞不明白為什麽常思思還不點頭答應,一柄驚雷劍,歸還太平郡,或者說,三十二年前被稱作燕歸郡的一座城池,盡管經曆前後兩場大戰,後續的修繕會花費不少財力,可那也是真真切切的一座郡城啊!


    大煊王朝此番開的條件,不可謂不優厚了,那麽自己這位行事古怪的賢弟,到底還在猶豫什麽?


    那個儒家聖人,微眯著眼,剛抬起的右手,就那麽僵硬無比地放了下去,什麽意思?這位粉衣候,胃口這麽大?一把幾乎是半仙兵的驚雷劍,外加一座燕歸郡,可以說是“完璧歸燕”,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大煊那邊的兩人,君臣二人臉上都有過不易察覺的慌張神色。


    一時之間,氣氛有些微妙。


    在場五人,有四人都將視線投向那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粉衣候,期待著接下來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會是怎樣的驚世駭俗。


    常思思似笑非笑地瞥了那個故作姿態,佯裝疲倦,實際上此時此刻不知道心裏已經慌成什麽樣的大煊王朝天子李忲貞,卻轉頭對那老宦臣說道:“魏大人真是太客氣了。不過嘛,常某以為,太平郡本就是我燕國三十二年前的燕歸郡,如今迴到燕國,也算是應了‘燕歸’二字讖語,至於驚雷劍嘛,借就是借,可不能壞了規矩,等大戰落幕,常某自會前去風雷城還劍。”


    那個坐在涼亭石座上的“李忲貞”微微皺眉。


    老宦臣臉色陰沉,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目光陰鷙地望向那個笑起來讓人渾身不舒服地粉衣候,沉聲道:“侯爺此話怎講。”


    常思思抬起一手,一幅大煊王朝山水堪輿圖被粉衣候以靈力凝聚作畫,出現在這處山水屏障結界之中。


    老宦臣下意識向前一步,擋在大煊天子李忲貞身前,被年輕皇帝擺擺手,示意老宦臣讓開一些,別擋著他視線了。


    儒家梁姓聖人有些鬱悶,看著模樣,一時半會兒是說不完了,索性也往涼亭內的石座上一靠,打盹去了,愛咋咋地吧,爺不伺候了,等你們談完,通知爺一聲就好。


    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燕王秦雲也坐下,覺得一時半會兒是談不好的。


    然後常思思馬上又在那幅山水堪輿圖旁邊用靈力凝聚出另一幅畫,是部分燕國的山水堪輿圖。


    大煊王朝的山水堪輿圖,是完整的,而且無比精細,精細到哪座山,山神是誰,香火如何?境界高低?


    哪條河,河中是否有水神,麾下有無蛟龍之屬,是否已經走江成功,數量幾何?境界深淺?


    大煊境內,有多少山上仙宗?宗門力量如何?宗主是誰,實力歲數?法寶神通?與大煊王朝的關係如何?


    一座郡城,城隍廟中,城隍爺與城隍夫人,各自是誰,生前身份,死後境界,身前身後事一覽無遺。


    對於各大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機密的信息,卻在這幅山水堪輿圖上,皆有標注和詳解,光是這些標注和詳解,就已經占據了半座涼亭。


    其實在無定關那座“銷金窟”當中,李子衿也曾親眼目睹這樣一幅大煊王朝山水堪輿圖,隻是那個假冒蘇斛的女子,不知為何沒有畫得如此精細,但肯定不是能力不夠,而是暫時不想讓少年知道許多秘辛。


    那種感覺,就仿佛是這個人冥冥之中,掌控了你人生的道路,下一步該往什麽方向走,走多少步,一步邁出多少尺,都被那個人牢牢掌握,她想讓你知道什麽,知道到什麽程度,那麽你就絕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也不會更少。


    而眼前涼亭之內的這幅山水堪輿圖甚至比當初那個假冒蘇斛,進入紅袖招中,那個青衣女子給李子衿所作的山水堪輿圖更為滴水不漏。


    所以與其說這是一幅大煊王朝山水堪輿圖,不如說常思思此舉,就是將一座大煊王朝的衣裳扒了個精光,暴露在幾人眼前,再無半點秘密可言。


    而如果非要說粉衣候在哪一處依舊為大煊王朝保留了那麽一絲絲不值一提的顏麵,就是這位侯爺並未將大煊王朝分布在各大郡城、關隘、天上天下的布防等等軍機要密標注出來。


    要說全憑常思思一人能做到這種地步,當然不可能。


    可李忲貞多多少少是相信對方至少對此有所了解,至於了解多少,便不得而知了,所以與其讓這位年輕皇帝相信是常思思能力不足,他反而更願意認為這是對方最後的藏拙。


    先將他大煊的衣裳剝光,再親手為其披上一件薄衫,手段、風度,都有了,恩威並施,好一個粉衣候,此人若能為我大煊所用,那麽一個倉庚洲,一定不止半洲為一國。


    李忲貞,開始有些憧憬一洲為一國,會是怎樣的風貌了。


    而反觀常思思在大煊王朝山水堪輿圖右邊凝聚出的那幅燕國山水堪輿圖,其實既無山水,也無堪輿,完全就隻能充當一幅地圖,甚至連地圖,都不是完整的,而是隻有與大煊王朝接壤的那麽小一部分地圖,上麵畫了些燕國邊境一些無關緊要的關隘、城池,而且多數隻有姓名,少數不得已而為之的,常思思便為它們簡單畫上草圖,唯有線條,難以構成一幅真正的地圖。


    單單兩幅山水堪輿圖的鮮明對比,就足以體現出這位粉衣候常思思的作風了。


    知己知彼,好像比大煊王朝自己人,更了解他們的國家。


    李忲貞看似波瀾不驚,實則心裏麵已經掀起了滔天巨浪,波濤洶湧,廟堂上那些個酒囊飯袋,若是此刻看見一位燕國的侯爺,都能憑空畫出咱們大煊王朝如此精確的山水堪輿圖,試問他們自己又有幾人能夠做得到?


    李忲貞胸中有火氣翻騰,想起那些權臣之間,爾虞我詐,蠅營狗苟,為了一點蠅頭小利,窩裏鬥,整天你參我一本,我奏你一折的,互相拉攏對方府上的山上供奉,教一群山上仙師看了大煊王朝多少年的笑話?尤不自知!可笑可恨。


    人比人,氣死人。


    真是一群廢物。


    這位大煊王朝的年輕皇帝,突然開始後悔起來了,今天這場會談,難道是來給自己找氣受的?


    懸崖峭壁,涼亭內,山水屏障結界之中,眾人噤若寒蟬。


    一是驚訝於那位粉衣候的修為境界,竟能直接以靈力化為實質,“憑空”作畫。


    二是驚訝於粉衣候的手段,到底是以怎樣的方式,用了多少人,花費了多少年,才能鑄就這樣一幅“錦繡山河”?


    如此看來,一座大煊王朝之中的燕國諜子,恐怕完全比大煊安插在燕國境內的死士諜子們,更為出彩,數量、質量,對方都是下了大手筆的。李忲貞額頭開始有冷汗滑落了,魏公公也暗地裏將粉衣候常思思劃入了一個大煊王朝必殺者的名冊之上。


    此人,無論如何都不能留。


    將一座大煊王朝剝個精光後,常思思雙手負後,微笑道:“不知在魏大人與李天子眼中,常某這幅畫,價值幾何?”


    ————


    趙長青到了龍虎山。


    傳聞這裏一開始,是那位正一道張天師在此煉丹,有一個“丹成而龍虎現”的傳說,龍虎山因此得名。


    青衫書生抬頭朝那座赫赫有名的“龜峰”望去,龜峰之上,共有三十六峰,曾有先賢題字“奇、險、靈、巧”。


    山門處,是以楷書刻就的“江上龜峰天下稀”七字,趙長青隻瞥了一眼,便匆匆離去,踏上龜峰後,山門之內又遇一座山門,跟雲霞山山門的構造極為相似,仿佛出自同一人手筆。


    龜峰第二座山門處,分別有兩根圓柱,左側那根圓柱之上是“無山不龜”,右側那根圓柱之上,則是“無石不龜”。


    趙長青途經數個大小不等的岩洞,終於登上龜峰峰頂,迎麵走來一位麵若粉雕玉琢的小道童,手上搭著一柄幾乎與他等高的拂塵,玉柄麈尾。


    青衫書生雙手抱拳,舉到眉眼平齊處,深深彎腰,朝那小道童打了個其實不怎麽規範的稽首,正要開口問話,不曾想小道童反而是將拂塵換了隻手搭著,率先開口道:“師尊讓我來接你。”


    趙長青一愣,可是他還什麽話都沒有說啊?不過道教高真,其實對於推衍一事大多比較擅長,至多是在推衍一事的細節程度上,不同修為境界,不同造詣的道長們,可能會有不同程度的偏差,但至少在大方向上麵,算個大概,對於道教修士來說並非什麽難事。


    “那便有勞小道長!”青衫書生再度打了個稽首,那小道童背對著趙長青,依然翻了個白眼,覺得讀書人規矩真多!要是大家都這麽一步一行禮的,那還說不說正事兒了?能辦得成事情麽?還修得了長生,求得了大道?怕是一天天的光是作揖作揖,稽首稽首,就要忙得死去活來了。


    還是修道快活,就算是不小心壞了規矩,衝撞了師尊師伯,頂多討來一頓打,第二天該怎麽瘋還怎麽瘋,多逍遙啊?


    小道童想了想,覺得自己這個念頭相當不錯,極有道理,決定稍晚一些,便去為自己的師弟們傳授傳授“心得”,畢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好東西,當然要大家一起分享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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