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衿的視線隨著中年劍修身體的移動而變換。


    少年先是看見一條婉轉曲折的河,那是無定河,過了一會,來到了無定山。


    雖然李子衿不能向下看,但是通過周圍山水變換的速度,他可以判斷出謝於鋒並非禦劍或禦風,有些顛簸,身形略微搖晃,但是速度極快,應該是騎馬,而且不是馬車。


    而從無定河趕往無定山的路途,在共情過程中仿佛被加快了不少,本來應該花上一整夜的時間,才能從無定河趕到無定山,然而在共情之中,根本無須那麽久。


    就好像是光陰流水,被人為地加快了流動的速度,但是跟山水變換的那個移動速度,是兩種速度。


    李子衿很難用言語描述這種體驗,因為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光陰流水從身旁掠過的滋味,難以捉摸,玄之又玄。


    來到無定山後,在李子衿,或者說是中年劍修的眼前,出現了一大群身穿白袍,身後背劍的修士。


    他們都是無定宗弟子。


    為首一人白須白眉,背後左右交叉背雙劍,應該是無定山宗主。


    在一群無定宗弟子路過中年劍修身邊後,有一位與李子衿年紀相仿的無定宗弟子走出人群,來與中年劍修打招唿。


    遠處那個白眉白須的道長迴頭看了一眼,沒有阻攔,轉頭繼續帶隊前行。


    那名少年劍修看見中年劍修來為自己踐行,似乎異常驚喜,三兩步跑上前來,笑道:“謝大哥,你怎麽來了。”


    被稱作謝大哥的中年劍修伸出手,放在那人肩上,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此去拜劍閣路途遙遠,山高水長,拜劍閣妖魔橫行,思遠老弟可要萬分小心啊。”


    不等自己這位年紀輕輕的老弟開口,謝於鋒又將腰間一隻酒葫蘆提起來,想要遞給那年輕劍修,“思遠老弟,這壺酒帶在路上喝,你們無定宗此去,也算是保家衛國英雄作風,英雄膽贈英雄。”


    陳思遠點點頭,又搖搖頭,瞥了眼逐漸走遠的同門師兄弟們,朝謝大哥抱拳道:“我要走了,謝大哥,這壺酒還是等咱們凱旋而歸再來揭封,等我迴來,咱們一定喝個不醉不歸,你可要為小弟我備上幾壺上好的英雄膽啊!”


    那年輕劍修說完就小跑離開了,在最後融入人群之前,他迴頭朝自己的謝大哥微笑揮手告別。


    一座無定山一夜之間所有弟子都走光了,整個宗門,上至宗主,下至外門弟子,總共八百零九人,全部走光了。


    為名為陳思遠的年輕劍修送別之後,李子衿跟著謝於鋒的視角轉換,光陰流水又快速流轉,仿佛一下子就過去了幾個月。


    在這幾個月期間,他看見謝於鋒與那位名為陳思遠的劍修,互相有過幾封書信,都是利用扶搖天下的飛劍堂相互傳信。


    飛劍堂,勢力遍布扶搖天下各州陸地,裏麵大多數是利用一些本命飛劍沒有什麽殺傷力,故而在劍道之上難有造詣,所以隻能投身飛劍堂,借助自己的本命飛劍來為各種山上山下飛劍傳信,以此為生的那些稱不上劍修的劍修。


    李子衿於共情中,發現那位名為陳思遠的無定宗劍修,寄來的第一封書信,是報喜不報憂,不希望謝於鋒替他擔心,然後卻在最後一封書信裏,有過隻言片語的提及,關於那座拜劍閣的事。


    陳思遠寄來的第一封書信。


    “謝大哥,我們跋山涉水一個多月,今天日落之前終於趕到了拜劍閣,煊京的人替我們接風洗塵,待人極好,對了,已經有很多其他宗門的前輩們前幾日就駐紮在此了,我見到了那位劍術通神的老前輩,可惜沒能跟他說上話,宗主讓我們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就要投身戰場了,我忽然後悔沒有帶上你臨別前想要送我的那壺英雄膽了,這樣至少可以酒壯慫人膽,讓我這個慫人,明天也能裝一把英雄!”


    其實在謝於鋒收到第一封書信的時候,陳思遠和無定宗弟子已經在拜劍閣待了好幾日了,而第一封書信由於在飛劍堂擱置了幾日,所以陳思遠的第二封書信,與第一封書信,幾乎是同時從煊京那間飛劍堂寄出,又幾乎是同一時間,被送到謝於鋒手裏的。


    陳思遠寄來的第二封書信。


    “謝大哥,最近你過得怎麽樣?我很好,不用為我擔心,宗主和其他宗門的修士們都很照顧我們,煊京那邊出力極多,基本都是他們打頭陣。我們這些山上修士跟在後麵,就連我這種才三境的劍修,也拿下了不少戰功,嘿嘿。”


    李子衿透過謝於鋒的視角,從那位名為陳思遠的年輕劍修,寄來的書信中,可以通過字裏行間感受到那位年輕劍修的質樸單純,是一個很可愛的人。


    前麵兩封信,看起來也沒什麽古怪,就好像他在那邊,不是打一場大戰,而像是去遊山玩水一樣。


    然而事件真正的轉折,其實是在第三封書信上,前麵兩封書信雖然也相隔了幾日,但還是一起被送到謝於鋒手中的,可這第三封書信,就足足與前兩封書信相隔了數月時間。


    陳思遠寄來的第三封書信。


    “謝大哥,已有好幾個月沒能迴你的信,真的抱歉,不是我不願意迴信,而是之前妖族有過一波反撲,整座煊京已經淪陷了一半,飛劍堂也被毀了,宗主······宗主在前幾日戰死了,師兄弟們也與我走散,眼下,我跟倉庚州其他宗門的修士們都聚集在拜劍閣這邊,借助拜劍閣的力量來對抗那些妖族,不知還能堅持多久······其實我真的很怕死,真的很怕······剛來這裏的第一夜,我就怕的睡不著,過了一陣子,我好像不怕了,可是現在,我又怕了。我真該帶上那壺英雄膽!”


    李子衿很清楚那座拜劍閣意味著什麽,所以在共情之中,對於那最後一封書信,記憶尤其深刻,幾乎稱得上過目不忘。


    共情之中,謝於鋒在看完第三封書信後,立即動身,想要去往那座拜劍閣。


    然而卻在無定關受到了阻攔,燕國不讓任何修士再去支援煊京,去支援那座拜劍閣了。


    此時此刻,李子衿,和當時的謝於鋒,都明白了,哪怕此前一點兒拜劍閣的消息都傳不出來,但是此刻,所有人都應該知道的一件事,就是戰事已成敗局。


    畫麵一轉,光陰流水再度加快流動,好像又過去了一個多月。


    燕國不再阻攔修士出關,去往大煊境內,去往煊京附近的那座拜劍閣,謝於鋒趕到拜劍閣戰場時,那裏已是滿目瘡痍。


    大戰落幕,人族沒有敗,硬生生將南邊妖族大軍逼退,鎮壓在那座高聳入雲的拜劍閣之下。


    可他們也沒有贏,因為趕赴倉庚州的宗門,總數有上千個,數十萬山上修士,戰死在拜劍閣,上百萬煊國將士,以身殉國。


    這其中,又以倉庚州修士和煊國損失最為慘重,一個煊國,拿出了十之七八的兵力,去守住一座拜劍閣。


    煊國的將士,可不同於山上煉氣士,沒有神通術法,沒有神兵利器,都是肉體凡胎,即便是以煉體著稱的武夫,在麵對肉身強橫的妖族修士時,一樣是螳臂當車,蜉蝣撼樹。


    損失最慘的是煊國,幾乎因此戰滅國,但是最得民心的,也一樣是煊國。


    這一戰之後,煊國重建,受到倉庚州山上山下諸多助力,人心所向,才成為大煊王朝。


    謝於鋒走遍拜劍閣戰場,沒有找到陳思遠的屍體,嚴格意義上來講,這裏沒有留下任何一具屍體,參加這一場戰役的無論是妖族還是人族,他們都在那場大戰之中,化為齏粉,魂飛魄散,身死道消。


    這一段光陰流水,卻超乎李子衿想象的沒有加快,就好像是謝於鋒故意要讓少年看個仔細一樣。


    之後的光陰流水,就真正可以用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來形容了,很多畫麵都是一閃而逝,隻讓少年看了個大概。


    無奈之下,謝於鋒隻能返程,迴到無定山,在一座已經人去樓空的無定山,找出一堆無定山弟子們的衣裳、物件,給所有人都建了衣冠塚。


    八百零九個衣冠塚,隻有一塊石碑,寫有陳思遠的名字,其餘的,謝於鋒一概不知。


    一陣天旋地轉後,天地恢複了本來的容貌,李子衿眼前一黑。


    那條流淌在少年與中年劍修謝於鋒之間的光陰流水也刹那消失。


    李子衿緩緩睜開雙眼,陽光極為刺眼,他隻能用手擋住灼眼的光線,微睜著眼,問那個中年劍修:“已經過去一夜了?!”


    他沒想到身處共情之中,時間會過得這麽快。


    迴想起剛才的一切,那些極為真實的場景與畫麵,依舊曆曆在目,就好像他不是經過某人的共情,而是迴憶起自己親身經曆過的一切。


    謝於鋒嗯了一聲,微笑道:“這個故事,如何?”


    然而李子衿猛然後退一步,因為身前那個中年劍修手裏握著一把碧綠長劍,劍身蒼翠欲滴,陰柔若水。


    長劍翠蕖。


    蘇斛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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