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真人夜色中乘鶴入京。


    守城兵丁隻見一道白影劃空而過,再抬頭時,紫微真人已經飄然落地,從懷中取出令符。


    守城將領見是紫微真人,哪還敢細看令符,指揮兵士放行,恭恭敬敬送到門邊。


    一個小兵今夜是頭迴輪值,詫異問道:“紫微真人既能馭仙鶴,怎不幹脆飛到紫極殿前去?”


    另一個舉著戟尖輕拍他的腦袋,打得銅盔“嗡嗡”直響,小兵抱著腦袋直晃,等他晃完,老兵方才道:“若是有人能直入禁宮,還要你我何用?”


    說著衝四方望火樓使了個眼色。


    就見望火樓上的十數架機弩直直對準宮門,顯然是紫微真人一現身,這些弓箭手就早已有了準備,若是他敢直入禁宮,便將他射落下來。


    小兵咽了口唾沫,立直身子,不敢再言。


    紫微真人收起仙鶴,門前已經有步攆等著,入宮坐攆,他還是外臣中的第一人。


    可他擺一擺手,並不上攆,大步流星,寬袍大袖甩在身後,步攆緊跟在後,太監提著燈,一路小跑,先還能跟在他身後,沒一會兒他就繞過宮門而去。


    幾人抬著步攆,竟追不上他。


    聖人就坐在紫極殿前的高台上,身上披了鬥篷,遠望紫微真人自宮道而來,白發紫袍,快的好似一道虛影。


    小監送上溫茶,聖人低頭飲上一口,隻這一口茶的功夫,紫微真人便已從宮道到了紫極殿玉階上。


    “深夜露重,聖人怎麽出來吹風?”


    紫微真人明明須發皆白,可從外宮城走到內宮城,連氣都不喘。


    聖人仰頭望天:“真人每日觀星,想來必有所得,今夜星光大盛,我便也瞧瞧,這些星星能說些什麽。”


    紫微真人長眉一抖:“陛下既心有所感,不如占上一卦。”


    聖人頗通八卦,但並不常卜,聽紫微真人這樣說,起了興致:“也好。”


    小太監奉上茶來,紫微真人接過來並不喝,手掌托著茶盞往上一托,茶盞茶蓋兒淩空而起,又穩穩落在地上,一滴香茶也沒有漏出來。


    紫微真人一手捏著拂塵柄,以茶沾濕拂塵,握在手中,似隻大毛筆,在紫極殿前的石台上轉腕揮毫,畫就一個陰陽八卦。


    聖人就以這個八卦來占,隨手一卜。


    主卦得了一個乾卦,主元、亨、利、貞,倒是個好卦,聖人眉頭一挑,再擲客卦,客卦落在麵前,又得一個乾卦。


    上乾下乾,兩卦相疊。


    聖人眉間鬱氣一散,哈哈長笑兩聲。


    這卦不必紫微真人來解,他也明其意,乾卦相疊,乃是上上第一卦,困龍得水登天闕。


    他纏綿病榻已久,出來吹風也得太監們抬著,得這一卦竟自從榻上站了起來。


    小太監伸手要來扶,被他一把推開,不柱拐杖,自己往前走了兩步。


    扶著石欄,外望宮城:“他會自己送上門來,看來是真的。”


    茶漬漸漸幹涸,八卦不再現顯,隻餘兩個相疊的乾卦還留在紫極殿前的玉石台上,紫微真人目光一掃,斂住目光。


    兩個乾卦雖是好卦,可死、驚、休、傷,四門臨格。


    並非困龍得水登天闕,而是乾龍伏地死無生。


    聖人一無所覺,胸中濁氣盡吐,仰天一歎:“叫他多活十六載,也算全了……全了緣份。”


    是何緣份,二人心知肚明,咽入口中不說。


    說完便柱杖入殿,紫微真人跟在身後,入到殿內,便有人奉上碧玉茶盞,盞中汁液色澤沉沉。


    掀開盞蓋,湯色一浮,香味似藥似花,藥香之中又有極淡的一絲血腥氣。


    聖人緊皺眉頭,掩住口鼻,取過茶盞,仰頭飲下。


    他得了兩個乾卦,本就精神大振,又飲了新藥,臉上浮現一層血色,以帕按唇,嫌白帕染漬,將那沾了藥汁的帕子扔進盆中。


    小太監很快便將玉盞撤下。


    聖人飲了藥,方才談起正事:“奉天觀這些日子,可有異動?”


    “雖有異心,但無異動。”紫微真人掀掀眼皮,“八王入京,勝局已定,聖人無須擔憂這些。


    話音剛落,就聽見輕輕鼾聲。


    聖人靠在榻上,已然熟睡,直到此刻,紫微真人方才近前一些,想從榻上男人暮氣沉沉的臉上瞧出一點少年時的影子。


    可無論怎麽看,都已找不到原來的麵貌。


    紫微真人退出紫極殿,七徒弟袁一溟已經在殿外恭候,一見紫微真人出來,躬身道:“師父。”


    紫微真人上下一掃:“你方才怎不在?”


    袁一溟趕緊道:“藥引入藥,徒兒從來都是親自看著,不敢有絲毫差錯。”


    紫微真人年雖老邁,但神識極靈,聞見他身上有一股水氣,似是方才沐浴而來,卻並不點破,隻對他道:“你辦事盡心,聖人多有所賜,但修道之人,不染凡俗,此心不可改。”


    袁一溟方才立直,聽了這話又再躬身:“徒兒明白,絕不敢犯戒律。”


    “道在師傳,修在己,你能明白自然最好。”


    袁一溟臉色微紅,卻隱忍不言,躬身送走了紫微真人,這才轉身迴到藥宮中去。


    隨手拿起書冊,沉臉坐在案前。


    小道童送茶進來,將茶盞擱在他身邊,袁一溟眼睛盯著經卷,伸手去取,手背不知碰著什麽,綿軟柔滑。


    猛然轉頭,目光一觸,立即站起身來,推開經卷茶盞:“你怎麽在此?”


    “我怎麽不能在此?”那人嬌滴滴說完,便往袁一溟坐過的椅子上一坐,兩隻腳疊起來勾在桌上。


    取過經卷,粉舌微吐,蔥白指尖一沾軟舌,沾了些香津,再用指尖去拈書頁。


    袁一溟僵立在案邊,目光看向屋外,見四下無人,這才微微鬆一口氣。


    “道童”嬌聲輕笑:“怎麽?你怕啦?”


    雖身穿道衣,可這道童纖腰豐胸,肌膚白膩,分明是個十分美貌的女人。


    袁一溟後退一步,目光一絲一毫也不敢看向她去:“你走罷,此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所以我才喬裝打扮而來呀。”說著她站起身來,在袁一溟麵前緩緩轉了個圈,“你看,我扮得像不像?”


    袁一溟又退半步,她蜂腰長腿,曲線玲瓏,哪像個道童?


    隻看一眼,便想到方才的事,聞見她袖口領口泛出的荷露香,把臉一撇,硬聲道:“娘娘,請你自重。”


    喬裝成道童到藥宮來的,不是旁人,正是肖貴妃。


    她“撲哧”笑了一聲:“讓我自重,袁道長怎不自重?日日在我眼前,裝得老成持重,把人騙了去,又擺這個臉色給誰看?”


    袁一溟鼻翼翕張,雙拳緊握:“娘娘慎言,貧道……”


    他“貧道”兩個字剛出口,貴妃便往前一步,腳下一軟,“哎喲”一聲,倒在袁一江身上,兩隻小手緊緊攥住了他的袖子。


    她既扮成道童,便脂粉不施,素麵微抬,嫵媚天然,咬唇輕喚:“袁大人……袁郎……”


    聖人抵不過這一聲喚,袁一溟也是一樣,他明知那天是她動了手腳,誘他犯戒,可自己未能持住,也是罪過。


    這一撲一抱,她渾身便似沒了骨頭,癲倒繚亂立時浮現心頭,他待要退,後背已經抵到柱上,退無可退了。


    肖貴妃兩隻手環抱住他,把臉按在袁一江胸口,發冠一散,烏雲如瀑:“你是袁郎,我是蠻兒,袁郎既同蠻兒相好,就要百日千日相好。”


    兩條雪藕似的胳膊,軟答答勾在他頸上。


    “你…你…”袁一溟被逼到極處,不得不與她對視,目光一觸,便似火星燎原,張臂將她一抱。


    貴妃自知得計,哼笑一聲,笑音微翹,似隻小鉤,勾動人心。


    袁一溟雖生得麵白似書生,卻孔武有力,將她抱進內室。


    雲破月出,枝影搖曳。


    貴妃抱著一床素被,趴在袁一溟的肩上,手指繞著他的發絲:“聖人欲在城內立朝天宮,你說該選誰當掌教?”


    袁一溟倏地清醒,握住她的手,隻覺掌間香膩,軟若無骨,心還耽於餘韻,神卻已經迴竅:“什麽意思?”


    “我說了要同袁郎千日萬日的相好,又豈會隻貪這一夕歡愉?”肖貴妃下巴擱在袁一江身上,“你調的藥,聖人是很滿意的。”


    多加那一味藥引,便多續幾日的性命。


    肖貴妃熟杏子似的嘴唇一翹,豔媚之中又有幾分爛漫:“袁郎,你當朝天宮的掌教,我當皇太後好不好?”


    袁一溟心神震蕩,半晌不語。


    肖貴妃攀坐起來,唇邊含著他一縷發絲:“你師父還有多少年好活,就算沒幾年可活,紫微宮也不是你的。”


    袁一溟坐起身來,談及紫微真人的壽數,他臉上便現出怒容來,便被貴妃兩根玉指按住:


    “我可沒讓你篡宮奪位,是讓你自立門戶,從此你師父指掌紫微宮,你掌朝天宮,既不負師徒情分,又能與我朝夕相對,豈不兩全其美?”


    不等袁一溟說話,肖貴妃便披起道袍,趁天色未亮,離開藥宮。


    迴到關雎宮,肖貴妃往榻上一軟,雙目一闔,由著宮人替她擦身換衣。


    浮香掀開她身上薄紗,取了九瓊玉肌膏來,替她抹在身上紅痕處:“娘娘,這麽去藥宮到底太冒險了些。”


    肖貴妃臉上天真嫵媚之情盡去,懶洋洋道:“不給他一些甜頭,他怎肯鬆嘴。”說著翻了個身,露出雪背,讓浮香將九瓊玉肌膏抹到背上。


    隻要一夜,紅痕盡去,她明日聖前侍候,不能留下破綻。


    “紫微真人就是個撬不開的老蚌殼,他既不肯說派兩個徒弟離京幹什麽,那我也隻好想自己的辦法了。”


    兩個徒弟,一個是袁一溟,一個是嶽一崧。


    離京半年,不知帶迴來一個什麽人,那人被嚴密看押,聖人連她都不肯透露,不知究竟是什麽要緊的人。


    聖人原已病重,又突然迴春,眼看都能下地了,他病重之前,她從未想過聖人若死了,她要怎麽辦。


    可如今她想的卻是聖人不死,她又該怎麽辦。


    不能從紫微真人處得到隻言片語,就隻有在他兩個徒弟身上下功夫。


    肖貴妃想到嶽一崧,鼻尖一皺,麵上露出些厭惡神色來:“好在掌管藥宮的是袁一溟,不是那個紫棠臉的吊眼。”


    探聽秘事還是次要,要緊的是與藥宮,聖人飲的藥,都是從藥宮中端出來的。


    隻要稍稍動些手腳,他這命也就續不成了。


    浮香抹完了藥,替肖貴妃穿上紗衣,看她未施脂粉,卻雙頰生暈,退出簾外,取了茉莉粉來,細細給肖貴妃拍上。


    掩住她頰上紅暈,點起安神香,這才輕道:“若是他還不肯說呢?”


    肖貴妃哼笑一聲:“他拿那東西當藥引,又能是什麽心慈之輩,他不是不肯,而是不敢。”


    “把他的膽子喂得大些,自然就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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