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酒窩的李慎就這麽在林府住了下來。


    李恬也陪著他住了幾天, 過了年就走了, 據說是要迴去準備科舉。


    這裏的科舉跟我以前熟悉的科舉不一樣,專考經義文章, 屬於戴著鐐銬起舞,可謂滿堂舉子半數白頭,像林大人和李探花這樣年紀輕輕考中一甲的, 都能載入史冊了。


    李恬這個年紀跑去考科舉,也是一項創舉。


    可見李家人的智商不在林家人之下。


    我摸著快禿幹淨的頭發, 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李恬走了之後,我和林詩音的假期也結束了,林詩音學完《論語》, 正在聽《孟子》, 我在背《中庸》。


    太守府地方不小,書房也有兩個, 大書房用來給林大人處理公務接見官吏,小書房靠近後宅,平時是我和林詩音在用,現在多了一個李慎,王二娘子就找人搬了一架八麵屏風過來,把書房一分為二,靠外麵的一側給李慎,靠裏麵地方大的一側給我和林詩音。


    書房被占走一半,林詩音顯然有些不高興了,我發現她的不高興是分人的, 李恬在的時候,她就很喜歡拉著人家分享自己的東西,對李慎卻很不待見。


    我覺得有些稀奇,畢竟哥倆除了年紀,長得是差不多好看的。


    而且李慎的脾氣顯然很好。


    我問林詩音的時候,她正在認真地洗腳,兩個手一起伸到盆裏搓,搓到腳丫縫的那種搓。


    一點都不小仙女。


    林詩音一邊搓腳,一邊擰起好看的眉頭,說道:“你不覺得二表哥很像張生?”


    張生是前些日子我偷渡迴來的一本話本裏的主角,家境貧寒,相貌英俊,文采風流,在寺廟裏遇到了一位官家小姐,立刻上前勾搭,沒見過世麵的小姐被唬住了,兩人隔牆相思,情定三生,衝破了家庭的阻礙,最終在一起了,說實話這種才子佳人的戲碼我看得都膩了,但比起滿紙的子曰,我還是更願意看話本,同吃同住沒機密,那話本我還沒看完就被林詩音發現了,然後我們每天晚上趁婆子睡著了偷偷點小蠟燭看。


    我看得膩了,林詩音卻是第一次看,興奮得整夜都睡不著,一連好幾天讀書都沒精神。


    然而話本將完之時,作者卻大筆一揮,讓張生娶了小姐之外,又納了經常給他們牽線搭橋的丫鬟紅娘做妾,噎得人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我隻是噎了一會兒,林詩音卻氣得把話本燒了,見著姓張的都要用異樣的眼光看兩眼。


    我奇怪地問道:“哪裏像了?”


    林詩音搓完一邊腳丫,換了另一隻腳,說道:“長得好看,還總跟丫鬟說話,對她們笑。”


    真是樸素的識男觀。


    我想了想,說道:“可他不愛笑啊,我就見過幾次。”


    林詩音擰著眉毛,“我記不清了,但是他笑的時候太好看了。”


    這點我是同意的。


    李慎笑起來是真的好看。


    哪怕他沒有酒窩。


    林詩音搓完腳了,她去洗了手,輪到我坐在床邊搓腳,我搓著搓著,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道:“大表哥倒是很愛笑。”


    林詩音頓時睜大了眼睛,羊奶一樣的臉蛋上泛起紅暈,她辯解道:“脾氣好的人都愛笑,跟張生不一樣的。”


    我懂了。


    我善良地沒有再提起張生的話題。


    我把腳搓完,洗手洗臉爬上床,過了一會兒,林詩音在被窩裏對我小聲地說道:“還有話本嗎?”


    我從床的夾縫裏拔出一本薄薄的話本。


    第二天林詩音有點沒精神。


    我新偷渡的話本不長,因為上次的經驗,我特意買的據說閨中少女都很愛看的一本《燕兒記》,寫得特別好,結局也很好,所以我跟林詩音兩個人熬夜看完了話本。


    我還好,我就算不睡覺也沒事。


    林詩音顯然已經有了經驗,在王二娘子來之前連忙用帕子包了泡開的茶葉在眼睛周圍按揉,並用嫉妒的眼神看著我。


    王二娘子來之前,屏風是收攏著的,李慎自己不會特意拉上屏風,這會兒他正喝著茶,邊上丫鬟紅兒在給他磨墨,他用半帶好奇的神情看向林詩音,又看了看我,問道:“你們昨晚幹什麽去了,弄成這樣?”


    林詩音揉著眼睛,硬邦邦地說道:“不關你事。”


    李慎於是笑了。


    他每次笑都像個奇景,而且笑的時間不會太長,曇花一現似的,我盯著他看,林詩音卻不上當,半偏過腦袋繼續揉眼睛。


    我明白,心有所屬的女人往往會對別的男人很殘忍。


    就算是十歲的女人也一樣。


    李慎卻不怎麽明白,他笑完,又看向我,說道:“霜兒快要背完四書了吧?這兩天聽王娘子給詩音講解經義,雖然細致,但講得快了一些,我這裏有一套注解本,是父親送給大哥,大哥又轉送給我的,內容比較詳實,也可細細品讀,會有和聽課不同的感悟。”


    這個家待不下去了!


    盡管我的抗拒寫在了臉上,李慎也還是把一整套的四書五經注解本送給了我,那簡直就不能算個注解本,李慎他爹也不知道是有多大閑心,基本上一句原文配三句注解,有時候十幾句,書的空白地方不夠了還自己裁紙往上粘,四書五經本來就很多了,被他這麽一注解,每本都要厚兩三倍。


    看著注解本內頁的“李聞道注”四個端端正正的大字,我覺得我可能這輩子都忘不了李聞道這三個字了。


    王二娘子也是第一次接觸到探花親筆注解版經義,幾乎拿起書就放不下了,還就著書給林詩音從頭講解,林詩音本來已經快要解脫的人,突然被拉迴戰線,整個人都有些懵,隨即醒過神,用殺人的眼神看向李慎。


    李慎假裝沒看到,目不斜視地繼續寫文章,看上去很有君子之風。


    我雞賊地把背書的過程放得慢了一些。


    然後就被發覺到不對的王二娘子提著耳朵罰站,還說不背完書不放我吃飯。


    我很沉默。


    這個女人根本不知道她罰的是誰的站!


    但我還是拿著書站到了書房後麵。


    並且摸著帽子底下日漸圓潤的頭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書房就那麽一點大,罰站的地方就在李慎的書桌後麵一點,王二娘子那邊又拉著屏風給林詩音講解經義。


    這世上絕對不會有學生在後麵站著個人的情況下還能好好讀書寫字的,李慎沒過一會兒就悄悄地迴過頭來看我。


    我也就直直地盯著他。


    李慎生了一雙明亮的眸子,不光明亮,還很透澈,像初生嬰兒一樣,以我的眼力,可以看到他眼睛裏倒映出來的我的樣子。


    ……像個老鼠一樣又瘦又小,戴個帽子,眼睛瞪得圓圓的樣子。


    對比一下小少年清俊異常的臉龐,我自己都有點看不下去,移開了和他對視的視線。


    李慎卻不知道我的複雜心情,他壓低聲音問道:“你為什麽總戴個帽子?”


    我沉默地按了一下頭上的帽子,沒有迴答他。


    李慎又問道:“渴不渴,要不要喝茶?”


    我有些嫌棄地看了看他書桌上唯一的茶杯,搖搖頭,剛準備說點什麽,李慎的手就伸了出來。


    我一把按住他的手,他的手剛要落到我的帽子上。


    李慎有些驚奇地看著我,不信地又伸了一迴手,這下他兩隻手都在我頭頂上空被按住了。


    我有點生氣了,說道:“你為什麽要掀我帽子?”


    李慎小聲地說道:“我想看看是不是我想的那樣……”


    我更加生氣了,說道:“就是你想的那樣,我要禿了,掀禿子的帽子很好玩嗎?”


    李慎大約是沒見過我生氣,頓時有點慌了,連忙說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隻是想看看,我以前也有點禿,娘親給我找了京裏的名醫調理,現在已經快要養好了,你看,黃的是養好之後的頭發,黑的是原來的,已經快要褪幹淨了……”


    他抽了一下手,沒有抽迴來,於是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冷著臉放開鉗製他的手。


    李慎就把他原先禿過的地方指給我看。


    我靠近一點,謹慎地扒拉了一下他的頭皮,發覺他的頭發確實有一點奇怪,一小部分是黑的,有點短,細細的,剛到可以梳起來的長度,大部分微微泛著點黃,和我的頭發有些相似,但很是茂盛,隻是和尋常頭發有些不一樣的是,那部分泛黃的頭發有點卷卷的,被發帶係得很緊,從遠了看根本看不出來。


    我用亮晶晶的眼神看著他。


    李慎看了一眼屏風,發覺王二娘子的聲音沒停,鬆了一口氣,小聲地說道:“所以我想看看你的頭發是什麽樣的,要是跟我以前差不多的話,我之前配的藥方也可以給你用,那位名醫專治這個,真的很好用。”


    我終究涉世未深,很輕易地相信了他。


    我掀開了帽子。


    露出了危險的發際線和日漸稀疏的頭頂毛。


    李慎一改先前的同情之色,倒映著我禿頭的好看眼眸裏泛起笑意,漸漸蔓延,隨即,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笑得仍舊很好看。


    我木然地盯著他燦爛的笑臉,準備打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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