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


    宗必勝言出必踐, 每隔一兩天就要拉易颯出去跑個步,半為助她提高免疫力, 半為展示成功企業家的優良品質:正是因為他說到做到,且持之以恆,才能有今日的成績——希望小輩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但自從有一次, 晚上跑步遇到個打劫的,被易颯衝上去一腳踹飛之後,宗必勝就有點說不清每晚跑步必要帶上易颯, 究竟是為了其他原因呢,還是為了有個保鏢。


    這一晚,晚餐比較豐盛, 人人吃得都有點撐,所以宗必勝又提起夜跑這茬時,宗杭加入了,童虹也響應了。


    為了照顧童虹, 跑步改為散步, 本來四個人走在一起的,沒多久就拉黨結派:宗杭拉著易颯走在前頭, 童虹挽著宗必勝落在後頭。


    童虹先還和宗必勝聊點有的沒的, 公司、理財、政策、八卦,後來不知不覺的, 兩人的目光都粘到了前頭那一對身上。


    易颯不知道發現了什麽好玩的, 蹲在路燈下舉著手機左拍右拍, 宗杭半躬著身子在邊上看,還不時揮著手,幫她趕走被燈光吸引、總往她頭臉邊撞的小蟲子。


    過了會,易颯應該是拍好了,舉給宗杭看,宗杭也半屈膝蹲下,兩手握住易颯的肩頭,下巴貼著她鬢角,邊看邊點頭。


    不用湊過去聽,也知道他必然在說“好看,真好看”,反正隻要是易颯喜歡的,或者稱讚的,他幾乎沒說過不好。


    童虹感歎:“杭杭小時候啊,我就特別想看到他牽著小妹妹玩,覺得那種兩小無猜的畫麵特別美好,誰知道看得最多的是他抱著玩具跑,扔小妹妹在後頭哭……如今可算是看到了,就是模子都大了,不是小孩兒了。”


    宗必勝奇道:“那也不是小妹妹吧,我記得颯颯好像比杭杭大點。”


    童虹嗯了一聲:“大了兩歲好像,不過在我眼裏,都是小孩兒。”


    說話間,易颯站起身,不知道是不是蹲久了腿腳發麻,半撐著身子拿手揉按,宗杭也幫她敲敲打打,好一會兒才又挽著她向前走。


    宗必勝看得心裏直冒酸水兒,這麽多年,沒見這兒子幫他捶過腿。


    他有點唏噓:“你說這颯颯,好看是好看,但比她更好看的也多,要說性子多溫柔,也不見得,但是咱們杭杭,就愛圍著她轉,用現在年輕人的話說,跟個小迷弟似的……”


    童虹說:“這叫一物降一物,而且我敢說,肯定是你的傻兒子先喜歡上颯颯的,巴心巴肺地往前湊——颯颯這姑娘,是你先對她好,她才會對你好,可憐見的,不知道跟小小年紀就沒了家人有沒有關係……”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你上次帶她去查身體,醫生怎麽說啊?”


    宗必勝說:“什麽事都沒有啊,醫生說了,樣樣都正常。”


    童虹皺眉:“是不是你找的醫生水平不行啊,颯颯有一次是不太對勁,就是杭杭讓阿姨做烏雞紅棗湯那次,我看她整個人都沒精神,一張臉白得跟紙似的……你下次多花點錢,或者問問人,找那種有名的醫生。”


    說到這兒,忽然傷感,眼圈都泛紅了:“你說她這年紀輕輕的,萬一真有點事,不說別的,杭杭這麽喜歡她,得多難受啊。人這命數啊,也不能給來給去,不然,我給她個十年八年也行啊。”


    宗必勝沒好氣:“好好散著步,又在這胡說八道,現在醫學的發展是很快的,沒準過兩年,有什麽新藥出來,吃兩顆就好了。再說了,年輕人要搞對象,老頭老太就不要過日子了?你這麽大方,十年八年送給人了,我怎麽辦?我就活該一個人過啊?”


    ***


    步道很長。


    易颯玩鬧的興致很快過去了,隻挽著宗杭一步一步走,有時會促狹似的去踩腳下的影子,走一步踩一步,有時又像沒了骨頭,把重量都倚在宗杭身上,拖拖遝遝讓他帶著走。


    宗杭問她:“易颯,你現在開心嗎?”


    真是隔三岔五就問一次,易颯沒好氣:“開心開心。”


    “比你一個人在柬埔寨的時候好吧?”


    “是是是。”


    明明都是嫌棄的語氣,但宗杭還是聽得樂滋滋的,有一種叫做“成就感”的東西在心底滋滋瘋長。


    他說得沒錯吧,跟著他走,就是能讓她比之前過得更好。


    他也學著她,拿腳去踩影子:“前兩天我跟丁玉蝶聊天,聽他說,安排在三江源的大部分人,都已經撤迴來了,隻在那留了個小分隊。”


    易颯嗯了一聲:“他也跟我說了,說是實在耗不起,一個月兩個月還行,時間一久,那些人就熬不住了,這件事如果真拖個十年八年的,還能讓人家十年八年都在那守著嗎?”


    宗杭歎氣:“這對丁玉蝶來說,不是什麽好事吧?”


    易颯點頭:“有千年做賊的,沒千年防賊的,事情都過去一年半了,再緊的弦也會鬆,沒辦法的事。”


    宗杭說:“如果漂移地窟能休養生息個五十年,我們一輩子都會是太平日子……”


    他低頭看易颯:“你希望這樣嗎?喜歡這種日子嗎?”


    易颯沒立刻迴答。


    宗杭心裏一動:“不喜歡啊?”


    易颯說:“也不是……這日子挺好的,就是有些時候吧,有點恍惚,會想著,自己還是三姓的水鬼嗎?”


    比如今天,她陪著童虹去做了旗袍,一直泡在各色花樣、款式和布料裏,給各種意見,說得嘴皮子都幹了。


    再比如上周,宗必勝在公司做了個藝術長廊,美其名曰要熏陶和提升員工的審美,讓易颯選擇裏頭的各類牆麵掛畫,於是她生平頭一次要看什麽倫勃朗、魯本斯、提香、莫奈,決定著他們的複製畫作要掛在牆上哪個位置。


    水鬼的身份,遠得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偶爾走過鏡子,看見裏頭的影像,想起柬埔寨時的自己以及那隻被扔給黎真香喂養的烏鬼,會覺得整個人有點分裂。


    易颯自嘲地笑:“人可能就是這樣,顛簸得久了,就想過迴歸田園的太平日子,田園裏待長了,又覺得日子膩味,空氣平靜,不夠刺激。”


    又問他:“你呢?”


    宗杭說:“說真話嗎?”


    他沉默了一下:“說真的,很多時候,我希望這事還沒了結。”


    易颯有點意外:“為什麽啊?”


    “因為事情如果了結了,我們也就這樣了,以後,不會比現在更好了,也許還會越來越糟。”


    易颯莞爾。


    沒錯,是這樣,現在的日子,其實是最好的:感情正熾,軀體未衰。


    “但如果沒了結的話,或許還會有希望。就像我們之前雖然一次次涉險,但每一次確實是比上一次了解得更多、探知得更多。如果再多一次和漂移地窟對抗的機會,會不會能找到治愈你的法子呢?”


    他想了想,似乎又覺得自己太貪心了:“用不著治愈,能幫你多撐幾年也行,人就是這樣,得了一就想二,我之前想著,能和你在一起,就特別滿足了。可是在一起之後,又想要長久一點、再長久一點。”


    易颯站定了不動,低頭看燈光下兩人偎依在一處的長長斜影,聊這種傷感的話題,跟蚊子被蛛絲網住了似的,越掙紮越絕望,不如趁早飛離……


    她忽然瞪大眼睛看身後:“哎呀,叔叔阿姨不見了!”


    宗杭嚇了一跳:“啊,我爸媽呢?”


    邊說邊張皇迴頭,恰看到童虹和宗必勝踱著步過來。


    兩人把這對答聽個正著,但腳下不停,繼續往前走,擦肩而過時,童虹忽然幽幽歎了口氣,說:“養個兒子有什麽用,還不如颯颯關心我們。”


    宗必勝說:“可不是嗎,當初還不如養塊肉,還能炒碟菜。”


    ……


    ***


    三江源,夜。


    丹增開著摩托車興衝衝往前趕,車燈在夜色裏劈開一道韌直的光亮,而車後座上,搭半爿沉重的羊身。


    他是遊牧民,前些日子認識了一群搞地質的漢族朋友,那些人挺熱情友好的,招待他喝酒,還送了他好多袋裝零食,讓他帶給家裏的小孩兒們。


    來而不往非禮也,丹增心裏一直惦記著這事,想拿對等的禮還,卻一直沒有能拿得出手的,可巧今兒殺羊,他特地留了半爿好的、肥的,想送給漢族朋友們做手抓羊肉吃——心裏一高興,連等到明天都等不了,趕著黑就來了。


    他知道他們駐紮在哪兒,也知道這群人都是夜貓子,絕沒這麽早睡。


    不多時,營地就遙遙在望了,六七頂大帳小帳都亮著燈,帳邊停了幾輛越野車。


    丹增刹住車,一個拎提挺身,把沉重的羊身甩搭上肩,大叫:“哦呀,紮西德勒。”


    一般他這麽一叫,他們就知道了,還會學著他的語氣也叫著“紮西德勒”迎出來,而且,丹增特意扛著羊身,也是想讓朋友們誇他有力氣、厲害——以前,他在他們麵前搬抬重物時,他們也這麽感歎過。


    沒有迴音。


    丹增愣了一下,側耳聽了聽,把羊身擱下。


    怪了,怎麽好像沒聲音呢,不應該啊,往常晚上來,這兒可熱鬧了,他還湊著那個叫丁誠的小夥子的手機看過一部外國電影。


    外出勘探去了?不是說帳篷是跟著人走的嗎?


    遭了狼了?呸,更不可能,他們的裝備帶得可充足了,聽說連什麽噴火-槍、電擊棒都有,而且這附近,根本也沒有狼。


    丹增咽了口唾沫,拔出腰間的藏刀,小心地往裏頭走,一邊走一邊喊著他勉強能記得的幾個人的名字——


    “丁誠?”


    “薑一通?”


    “丁唐?”


    ……


    還是沒迴音,丹增頭皮有點發麻,正拐過一頂帳篷,視線裏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蹲著的人。


    他嚇得一顆心狂跳,猛然抬刀,下一秒又反應過來,忙不迭放下。


    終於見著人了。


    丹增的漢話說得磕磕巴巴:“我找……朋友,送羊肉……”


    他下意識往肩上指,忽然想起羊肉扔在摩托車邊,又趕緊往後指:“扔在那裏,手抓羊肉,好吃……”


    他沒再往下說。


    奇怪,他來這麽多趟了,這個漢人,從未見過。


    這是個中年男人,約莫四五十歲,貌不驚人,手正從地上鋪著的紙箱殼上挪開——看來他剛剛,是拿這紙箱殼鋪蓋什麽東西,但是地上平平展展的,也沒什麽東西要蓋啊。


    丹增說:“你是誰啊?”


    那人笑了笑:“我跟丁誠他們是一個隊裏的,今天才到。”


    這樣啊,丹增鬆了口氣,又四下看了看:“那……他們呢?”


    “臨時有任務,都趕過去了,留我在這看著,你過來送羊肉嗎?可以交給我,他們要是有誰迴來,我跟他們說。”


    丹增趕緊點頭:“好,好,我叫丹增,他們認識我的,你一說他們就知道了,你是……”


    那人說:“我叫丁……”


    說到這頓了一頓,似乎有些茫然,又似乎在那一瞬間,有點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過了會,他麵色恢複如常,唇邊現出一抹篤定的笑意。


    “我叫丁盤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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