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在警局外頭踱來踱去。


    起初, 他隻是提了一下,問能不能見見馬老頭, 沒抱太大希望,然而龍宋答應得飛快,說是自己有門路、認識人,再上下打點些錢, 包準沒問題。


    宗杭就跟著來了,誰知都到門口了,說好在這碰頭的“門路”不見蹤影, 龍宋麵子上過不去,氣咻咻衝進去找,讓宗杭在這等等。


    於是宗杭老實等著, 好在並不無聊,警局門口怪有意思的,出來進去的人不是一臉故事就是一臉事故,還趕上了一樁新聞——警車上揪下好幾個罵罵咧咧的鬼佬, 據說是聚眾幹了不可描述的事。


    宗杭正看著熱鬧, 電話來了,丁玉蝶打的。


    警局門口噪鬧如菜場, 宗杭接了電話, 一迭聲的“你先等會”,然後一路小跑到遠處的花壇邊。


    丁玉蝶把去見丁海金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說了, 末了說:“喏, 我說過我這人坦蕩, 有什麽進展會跟你講的。”


    他是說過這話,有一陣子,宗杭隔三岔五去太原找他,美其名曰關心盤嶺叔的下落,丁玉蝶煩了,就發牢騷說:你不用老來,有進展會跟你說的,大家出生入死這麽多次了,沒那必要瞞你。


    宗杭握著手機,看遠處的警局門口人聚人散,半晌才“哦”了一聲。


    丁玉蝶對這“哦”很不滿意:“你就這反應?”


    不然呢?


    宗杭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我都習慣了。”


    事情都已經過去一年了,誰也沒法長久保持最初的亢奮或驚懼狀態,就像人乍聞查出絕症的時候也許唿天搶地、要死要活,但一年後沒死的話,多半已經心平氣和,該吊針吊針,該用藥用藥。


    丁玉蝶也有這感覺:“我也真是的,那本黑皮冊子,這一年都沒翻過。咱們都是被繞來繞去,當局者迷。其實那個易寶全畫的畫,由始至終都很明顯。”


    劃屍為舟,死人度亡,顯然是有人要借屍返生,甭管是上一輪人類、外星人,還是業已作古的先人,終歸是要“來”唄。


    宗杭想了想:“丁海金覺得那些‘它們’,是古時候那些求長生的人?”


    丁玉蝶嗯了一聲:“大爺生在北方,對太歲的傳說聽得挺多的,說這東西在古代,就是長生的靈藥,民間傳聞秦始皇派徐福出海找仙丹,找的就是太歲,而且啊……”


    他壓低聲音:“還說其實已經找到了,但秦始皇隻隱約知道肉體會覆滅,這長生是另一種形式,而且是在地下,所以才把自己的地下皇陵造得無比繁華、無比堅固,預備著在地下千秋萬代。我一聽,還真挺耐人尋味的:如果祖牌真的長久保存了人的靈魂的話,可不就是‘另一種形式’的長生嗎?而且三江源的太歲,確實是深藏在地下的。”


    宗杭驀地冒出一句:“21克。”


    丁玉蝶沒聽懂:“什麽21克?”


    宗杭說:“你沒看過那些雞湯文嗎?裏頭說,人在死去的瞬間,身體的重量會輕21克,於是有人說,這21克就是靈魂的重量。”


    在漂移地窟裏看到的那一簇簇“水葡萄”,每一顆裏都融進了祖牌,不知道融進的分量,會不會正是21克。


    他有點恍惚:“其實我也常常在想,哪一天我死了,肉體當然是沒了,但我的那些想法都去哪了呢?我喜歡一個人時的那種心情、我對事情的看法、我無數的記憶,都去哪了呢?而如果這些能保存下來,那這個人,算死了嗎?”


    細想想,丁海金的看法不無道理。


    古人百計千謀求長生,又把身體叫“臭皮囊”,追求的好像從來不是肉體的長生。


    人死如燈滅,這21克就是消逝的燈光,在肉身告滅的瞬間不複存在。


    於是問題來了:怎麽樣留住它,又拿什麽留呢?


    宗杭沉吟:“丁海金覺得那些服食過太歲的人,魂魄都被保存在祖牌裏,那可不可以這麽理解:太歲和祖牌都是特殊的物質,太歲的作用是牽引、祖牌負責收納,這樣,一個人活到盡頭的時候,他畢生的那些意識不會消散,而是另有歸處。”


    丁玉蝶幹笑了兩聲:“歸到了祖牌裏?”


    “是啊,沒人騙他們,這確實是‘長生’啊。”


    丁玉蝶忍不住:“那這比坐牢還不如吧?”


    他平時在家裏,有吃有喝、有小說看、有遊戲打,尚且會覺得人生無趣窮極無聊,這些人呢?


    宗杭點頭,也忘了那頭的丁玉蝶根本看不到:“我以前看過一部科幻片,說是未來科技很發達,人死了之後,意識都被上傳到一個大服務器中,這服務器裏設置了各種虛擬世界,意識可以像玩遊戲一樣,在不同的世界裏進行角色扮演,過完一生又一生,這樣倒也不無聊。但如果隻是被保存在祖牌裏天天發呆,那確實……還不如死了。”


    丁玉蝶咽了口唾沫:“但他們死不了,非但死不了,還捱不到頭,因為是‘長生’……我靠這也太可憐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哎,宗杭,你說‘它們’來了,看似是借屍還魂,求一個重生,但是不是終極目的,其實是‘去死’啊。”


    宗杭愣了一下,覺得“去死”這兩個字,怪熟的。


    電話那頭,丁玉蝶越想越覺得自己猜得沒錯,不住碎碎念:“我靠,沒準真的是,曲線救國,以生求死,反正如果是我,這種‘長生’,倒貼我我都不要,活著不能躁動,還活個什麽勁兒,還有還有,臥槽,我想起來了,颯颯腳脖子上,就紋了個‘去死’……”


    宗杭汗顏:怪不得自己覺得這兩個字怪熟的,居然忘了是易颯紋在腳踝上的,當初他還問過易颯,易颯解釋得挺文藝,說什麽人出生開始,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一步一個“去死”很正常,停下來才糟糕……


    但丁玉蝶給了另一重新的解釋:“當初她在三江源的溪流邊被人發現,發了好幾天的高燒,據說念叨了好多遍‘去死’呢……”


    又唏噓不已:“不知道咱們盤嶺叔,跟它們對抗,現在是個什麽結果。感覺以一敵多,勝算不是很大,如果被收伏了,說不定還會同情它們呢……”


    宗杭正要說什麽,一抬眼,恰瞥到龍宋興衝衝從警局裏出來,那表情,八成是事情有眉目了。


    他三兩句把這通電話匆匆作結,疾步過去時,龍宋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一見到他就趕緊招手:“快快,人家隻給十分鍾的單獨會麵時間,你得抓緊。”


    ***


    龍宋給宗杭打預防針,說是馬老頭本身年紀就大了,又有宿疾,這一年在素猜那兒,動輒被打被罵,吃了很多苦頭,精神狀態很不好,反應也遲鈍,已經有點老年癡呆的征兆了。


    宗杭在小會客室裏見到了馬老頭。


    照了麵,第一眼,誰也沒認出誰來。


    馬老頭容貌變化倒是不大,無非就是頭發長了、肩背塌了、人更老了,但給人的感覺跟一年前天差地別:一年前的他窮酸、詭詐、狡黠,現在則老態、呆滯、鬆垮。


    馬老頭也沒認出宗杭來,眯著眼看了他半天,問他:“你誰啊?”


    宗杭在他對麵坐下,提醒他:“我叫宗杭,一年前在機場,我幫你填過申請表,後來我和你一起被關在素猜的水上屋裏,看守的肥佬還拔了我一顆牙。”


    馬老頭盯著他看,眼睛裏漸漸聚焦,到末了時連連點頭,嗓子裏嗬嗬的,說:“是你,是你。”


    又口齒含糊不清地問他:“你沒死嗎?他們說把你弄死了,在湖底。”


    宗杭答非所問:“聽說是你報警,才扳倒了素猜?”


    馬老頭愣了一下,嘿嘿笑起來,拿手指自己:“是我,是我。”


    宗杭搖頭:“聽說素猜和對方猜忌火拚,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在蛋仔手機上發現了外撥記錄,而且他們的船被人破壞了,後來你說都是你幹的。”


    馬老頭不看他,低頭盯著桌麵,嘴裏喃喃有聲:“是我,就是我。”


    宗杭說:“你做不到的,素猜那群人做事很小心,你即便能偶爾偷聽到一些事,也絕對近不了他們的身,是有人幫你吧?”


    馬老頭身子一僵,迅速搖頭:“沒有,沒有。”


    宗杭自顧自說下去:“在浮村裏,泰國佬自成片區,普通人一靠近就會被發現。”


    他湊近馬老頭,壓低聲音:“除非,幫你的人是從水底下上來的,別人都看不見。”


    馬老頭不動了,過了會,他慢慢掀開疊皺的眼皮,警惕地看著宗杭。


    宗杭的聲音輕得像耳語:“你不用瞞我,我知道她。”


    馬老頭沒吭聲。


    幾個月前的一天,晚飯後,肥佬不知道怎麽地看他不順眼,揪過來狠揍了他幾記老拳,打得他嘴裏泛血。


    他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迴破屋的時候,腿上一軟,栽倒在地,要不是眼疾手快扒住了邊沿,險些滾落到水裏。


    想爬起來的時候,低處的水麵泛粼粼的光,是水光夾雜著屋裏透出的燈光,然後,有個女人慢慢浮出頭來。


    馬老頭看傻了,忘了叫,也忘了怕。


    隻記得那個女人笑了笑,輕聲跟他說,馬悠已經死了,問他想不想報仇,想的話,自己可以幫他,讓他好好考慮一下。


    說完了,又慢慢沉進水裏,像傳說中的水鬼,異聞裏的水妖。


    反應過來的馬老頭拚命撲打那一處水麵,直撲得水花四濺,打濕頭臉。


    那之後,他總朝水裏看,心心念念著她那句可以幫忙的話,也常在夜深人靜時蹲到平台邊,等著水麵再次粼粼而動。


    運氣很好,沒有等太久。


    ……


    宗杭迴頭看了看門,湊得離馬老頭更近了:“你一直堅持所有事都是你一個人做的,是不是跟她做了交易?她可以幫你,但條件是你不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存在?”


    馬老頭還是不說話。


    宗杭說:“我也在找她,素猜把我沉了湖,想殺了我,是她救我的,在湖底下。”


    聽到這句,馬老頭的眼珠子終於有點亮了,他盯著宗杭看,低聲問他:“她是人嗎?”


    宗杭點頭:“素猜出事之後,你還見過她嗎?”


    馬老頭遲疑了會,才慢慢點頭:“見過。”


    宗杭的心跳得厲害:“在哪?”


    嚴格說起來,易颯並沒有失聯,至少他知道,丁玉蝶常和她保持聯係,但丁玉蝶也承認,她的位置太飄忽不定了,今天打完電話,明天就不知道在哪了,去的地方也很偏,有時候連電話都打不通。


    馬老頭說:“被警察帶出去,坐在小船上,記者拍照的時候。”


    一場火拚,一場圍剿,巴蓋浮村也散了架,很多船屋直接就開走了。


    他就是蹲在小船裏、無意間仰頭看的時候,看見她的。


    當時,有一幢大的船屋正從近旁挪走,引擎聲隆隆,他看見那個年輕的女人站在船屋的二樓,手扶圍欄。


    四目相對時,那女人麵無表情,隻是豎起食指,輕輕在唇邊貼了一下。


    他瑟縮了一下,趕緊低下頭去。


    不過,對那船屋印象深刻,倒不是因為造得氣派,而是她身後的門上貼了春聯,門楣下還吊著個晃來晃去的銅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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