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過處,通道盡頭一片燒焦的蓽撥聲,還有隱隱的朽爛焦臭味。


    這就完了?丁盤嶺的感覺很不真實,頗似重拳砸進了棉花:他還預備著太歲會有一輪垂死掙紮,沒想到隻是手指一扳的事兒。


    但這偌大的肉山真的完全沉寂了,穹洞裏隻餘水流聲和傷者的呻吟。


    最初的錯愕過後,易雲巧迅速吩咐剩下的四五個人抬起丁長盛和另一個重傷者先去垂繩那結網兜:不管事情完沒完,重傷者是不適合再參與了,水還在不斷裝填,那四五個水葡萄很快就會應付不了,也最好一並撤出——他們上去了之後,別再管什麽“半小時”了,馬上再把繩放下來拉第二批人。


    然後,就可以全員轉移了。


    水已經漲到胸腹了,眼見就快平齊那通道的下沿,焦黑色的息壤漸漸浸入水中,雖然尚未複蘇,但總給人以不祥意味,第一批人托抬著兩個重傷者往垂繩處走,一來涉水,二來傷者不經顛簸,那速度慢得讓人心焦,偏生這個時候,丁玉蝶又冒了句:“盤嶺叔,咱們怎麽確認它死了啊?還有啊,裏頭真的燒光了嗎?萬一它有不止一個這樣的孢子孔洞呢?”


    易颯真想罵他烏鴉嘴,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其實在理。


    怎麽確認它死了呢?萬一它是在裝死呢?大家撤走了之後,它重又休養生息,恢複如初,那這一趟下地窟的意義何在?死了那麽多人,都白死了嗎?


    易雲巧急道:“保命要緊,現在管不了那麽多了,咱們先出去,以後多的是機會……”


    丁玉蝶覺得應該趁熱打鐵:“如果它真沒死,咱們撤了,不是給它休養生息的機會了嗎?它這麽狡猾,這次吃了這麽大虧,隻會更謹慎,下次,說不定我們連漂移地窟的邊都摸不著了……”


    丁盤嶺沉聲道:“別吵了!”


    他麵色凝重:“我的意見,務必要確認它已經死透了。”


    水線還在上漲,浮力越來越大,易雲巧心下發急,正想駁他,易颯忍不住說了句:“雲巧姑姑,我覺得盤嶺叔說得對,現在隻有兩種可能,一是它真的弱得不行,隻能裝死求生,我們隻要再補一刀,事情就可以徹底了結了;二是它還有實力,隻是在迷惑我們,真這樣的話,它不會放你出去的,你想走其實也走不了。”


    易雲巧張了張嘴,居然找不出話來反駁,想來想去,也隻有迎難而上這條路了:“那要怎麽做?”


    油料足夠的話,盡可以燒出個新天地,但方才一通激戰,自己和宗杭身上的油料都不多了,經不起胡天海地地燒,得省著用,丁盤嶺想了想,示意了一下通道盡頭:“我進去看看!”


    易雲巧身子一激:“你瘋了?萬一通道又堵死了,你可就被吞進去了。”


    丁盤嶺笑了笑,拍了拍手上的噴火槍:“它真吞了我,我就在它肚子裏頭放火,我有這個膽子,看它敢不敢了。”


    說完,半泅水半走的,扒住軟膩的通道邊沿,把身子探了進去。


    易颯想跟進去又不敢,一顆心沒個定處,正緊張地看丁盤嶺往裏行進,身後傳來大叫聲:“丁叔!丁叔!你撐住了啊。”


    聽這張皇的語氣,可能是丁長盛沒捱住,易雲巧迴頭大吼:“不行的就扔,能走的先上!”


    哀悼、痛哭、唿天搶地,都他媽是留給有時間有命的人的,現在朝不保夕的,一分一秒都金貴,易雲巧真是見不得人拖拖拉拉。


    話還沒完,這頭又有狀況,丁盤嶺剛爬到半途,通道上方忽然有大塊的凹陷,先遽然砸下,然後向外推開,直塌入水裏,易颯目測那方位,先還以為丁盤嶺被壓住了,但緊接著就看到他其實是被推進了水中。


    易颯正要矮身潛入水下去拉,水流忽地有強烈的震蕩,像是什麽圈圈往外輻射。


    她沒立刻反應過來,倒是宗杭一下子想起來了:“祖牌?”


    這跟鄱陽湖那次開金湯、薑駿剛把祖牌貼上額頭時周圍的場景反應,簡直一模一樣。


    果不其然,語音剛落,近旁的丁玉蝶和易雲巧陡然身子一僵,都沒了動靜,再然後,嘩啦一聲水響,丁盤嶺長身站起,眼神呆滯,槍口抬向易颯。


    宗杭先前聽丁磧講演、又親眼見到了噴火槍的威力,對這玩意極其忌憚,忽然見到丁盤嶺的槍口指向這邊,刹那間毛骨悚然,也不管他開沒開火,攥住易颯的胳膊就撲進水裏——甫一進水,水麵上空赤紅一片,即便沒有直接接觸,都能感覺到水體的鼎沸和背上的燒灼。


    易颯看得清楚,水底下、那自太歲身上滑落的肉塊上,似乎嵌著大塊的什麽,雖然摸不到,但看上去跟祖牌的材質極為相似。


    媽的,它果然還有後招,祖牌在水裏可以控製水鬼:之前洞裏就已經在持續裝水了,丁盤嶺進通道,被塌落的嵌有祖牌同樣材質的肉塊推入水中,可不他媽的就相當於額頭抵住了祖牌嗎?


    易颯剛把這一節想清楚,就看到水麵之上,丁盤嶺的身影宛如鬼魅,槍口又朝著兩人探了下來。


    火在水裏當然是燃燒不了的,但包裹著油料的火就難說了,而且縱然燒不到,人在燙水中的感覺也夠嗆的,易颯正頭皮發麻,眼角餘光撇到宗杭遊魚一樣從水底竄將過去,一把抱住丁盤嶺的腿,狠狠往外一拽。


    丁盤嶺下盤不穩,身子一晃,栽落水中,但他力氣極大,另一隻腳順勢迴踹,直把宗杭踹飛了出去,易颯趁著這片刻間隙浮出水麵,一顆心幾乎要蹦出胸腔,目光四下一掃,先看到兩道水線急速馳往正在結掛繩網兜的一行人,就知道糟糕:果然一個也出不去,但鞭長莫及,現在救自己都夠嗆的,真心顧不上那幾個水葡萄了。


    再看身周,宗杭正嗆咳著爬起來。


    眼見丁盤嶺的槍口又端了起來,宗杭叫苦不迭,想閃開為時已晚,想動用噴火槍又忍住了:總不能把丁盤嶺給燒了,他隻是被控製了而已。


    就在這個時候,聽到易颯大叫:“鑽進去,鑽進通道裏去!”


    那是太歲的要害腹地,丁盤嶺縱使想做什麽,也得投鼠忌器。


    喊話未歇,易颯已經持了烏鬼匕首在手,向著丁盤嶺飛身過去,卻不攻擊,隻是在擦身而過時,嗖嗖劃斷了他的儲料罐背帶,儲料罐本就沉重,驟然下墜,把丁盤嶺的上半身帶得重重一歪,這一噴登時失了準頭。


    易颯去勢不減,直接向著通道口遊了過去。


    宗杭聽到她的話,早鑽進去了,此刻活命要緊,也顧不上什麽黏膩濕滑,雙手像勾爪一樣插進肉塊裏,借力將身子猛然前滑,如是三番,已經進了孔洞。


    他來不及細看,迅速迴頭,探臂迴抓,剛抓住正往裏爬的易颯的一隻手,忽然見到洞外赤紅一片,不誇張地說,登時間魂飛魄散,嚇得毛發都豎起來了,說時遲,那時快,真個用盡了平生所有的力氣,一把把她拖了進來抱住,然後迅速往邊上一掩。


    就聽唿啦一聲,耳側一團灼熱,隨即就是耳邊的鬢發焦響,知道頭發肯定是燎焦了,不知道肉焦沒焦……


    可能沒有吧,因為烤肉一般都是香的,他沒聞到香味。


    易颯也被嚇得腿軟,伏在宗杭懷裏半天沒動,隻劇烈喘息著:這步寶果然是押對了,丁盤嶺再怎麽要他們死,也不會鑽進來開火的。


    她緩了會,抬頭看宗杭。


    他同樣驚魂未定的,瞪著一雙眼睛,有一側的頭發幾乎燎沒了,和另一側相對比,極其滑稽。


    易颯愣愣看他,又心疼又好笑。


    宗杭關心自己的耳朵,又不敢伸手去摸:“我耳朵還在嗎?”


    還在,但是耳廓側邊和脖頸上,都被火燎得通紅,待會勢必要出泡了,易颯下意識說了句:“一半都沒了。”


    啥?


    宗杭怔了半天,腦子裏一片空白:一半都沒了,他從此左右不對稱了。


    易颯噗嗤一聲笑出來,伸手摸摸他另一邊的臉頰,說:“傻子,還在呢,說什麽你都信。”


    說完轉過身來,仰頭看這個孔洞。


    宗杭怕丁盤嶺跟進來或者再放火,趕緊握緊噴火槍,側身在孔洞後嚴陣以待,又有點不理解:“他幹嘛非得燒我們啊?”


    易颯苦笑:“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兩個是次品,已經死過一次變過一次了,不能再變,也不能為它所用,還跟它作對,留著幹嘛呢?”


    也對,宗杭想起剛剛那一幕:“這兒也有祖牌嗎?”


    易颯嗯了一聲:“以前我們猜測過,祖牌是它的‘腦子’,但必須在水裏起作用——所以貼上水鬼的額頭時,水鬼可以被控製著做一些事。”


    腦子,材質那麽奇怪,居然還可以被分出去,隔著萬裏迢迢的,以水為媒介產生聯係……


    宗杭忍不住抬頭看這被燎焦的孔洞:“易颯,這真是太歲嗎?”


    易颯正伸出手去,慢慢抹開洞壁上的一塊:“無所謂,也許是,也許不是,太歲隻是一個名字、代號,方便我們稱唿它。”


    手感真怪,像厚軟的半透明粘膜,易颯沉吟了一下,果斷地抬起匕首插進去,然後一豁而下,伸手將粘膜往兩邊掰開。


    ***


    第一個半小時,掛繩下頭輕飄飄的,沒分量,也就是沒人,算是浪費了。


    丁磧縮進車裏抽了支煙,一個人怪無聊的,而席天慕地的曠野又把這種無聊無趣放大了很多倍,手機幾乎沒信號,沒法打電話,否則丁磧還挺想跟井袖聊個天的——說來也怪,自從她說會往他墳上送朵花之後,他忽然覺得她親近了許多。


    大概人的天性總是趨向於親近那些親近自己的人,誰願意巴巴去貼一張冷臉呢。


    他百無聊賴,在就近的車裏搜羅能拿來消遣的物件,手機時代,大概是少有人看雜誌看書了,居然連本帶鉛字的冊子都沒找著,倒是找到台手持攝像機,裏頭有錄好的片段,往前翻著看,忽然看到自己。


    想起來了,這是上次下地窟時拍的,丁盤嶺問萬一有危險,要不要留什麽遺言,他迴絕得很幹脆,說:“我不至於那麽點背吧。”


    剛剛應該給宗杭錄一段的,甭管晦不晦氣,萬一呢?


    丁磧玩了會攝像機,拍外頭的夜景,也別扭地自拍,又閉眼小憩了會,直到被手機鬧鈴吵醒。


    這是他設置好的,每半個小時一鬧。


    丁磧下車走到滑輪吊機邊,撳下上拽的運行鍵。


    這一次,有重量計數了,也就是說,下麵不再是空繩,而且看重量估算,很有可能是個人,可惜隻有一個。


    宗杭又上來了?


    丁磧說不清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還是那句話,反正盡力了。


    天上又漂雪粒子了,這架勢,後半夜怕是會有場大雪,風唿唿的,吊機的噪音被風放大,又被撒遠,讓人覺得這吱呀吱呀聲來自四麵八方。


    拽繩一圈圈上絞,丁磧打了大手電往下張望,終於望見那人顱頂時,心裏忽然咯噔了一下。


    好像不是宗杭。


    終於快到洞口,那人抬頭上看,同時伸手給他,目光中顯見慍怒:“幹什麽吃的,就不知道拉一下嗎?”


    丁磧尷尬地笑了笑,伸出手去,一把把他拽了上來。


    是丁長盛。


    丁長盛顯然遭了水,身上已經結霜冰了,一站定就忙著拍打身上的冰棱冰塊,丁磧往下張了張,遲疑著問了句:“還要再放嗎?”


    丁長盛沉默了一下,緩緩搖頭,說:“不用了,收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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